第10章 第十章

「我原本不喜欢光明,因为太刺眼,但现在开始喜欢了,因为他在闪闪发光啊。」

许宿仰头望着墨色夜空中频频闪烁的星子,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想和别人一样拥有“回忆”,能与他人正常交流的欲望第一次浮于心间。

不是由于好奇过去的事,只是不愿做个异类。

她下下个月就十八岁了,同龄人都在学校读书,只有她,做着与年纪不太相符的事情——甚至还做不好。

她多么想像赵昕璐那些女生一样,喜欢就是喜欢,崇拜就是崇拜,坦坦荡荡说出来。

但是她不能。

因为她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

社会的包容性和世界无法比拟,这个世界包罗万象,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什么都有,多她一个孤独症加失忆症患者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没有谁会在意。

可在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组成的社会里,她就是个突兀的异类。

其他人的怜悯注视、诧异侧眸、几分真情的唏嘘感叹,因畏惧而加快的脚步,落在她这里都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喜欢一个人。

如果别人知道了,一定会惊奇地说:“哇,她那种人居然也有喜欢的人啊?”

“被她这样奇怪的人喜欢——咦,好倒霉……”

“人家对她好点不过是可怜她,怎么还喜欢上人家了呢?”

想到这里,许宿的眼睛酸涩无比,眼底干巴巴,只能靠拼命眨眼来缓解不适。

她垂下视线,扫了眼少年消失已久的昏暗小路,仅剩一盏孤零零的路灯。

许宿趴床上,把自己埋在厚厚的棉被里。

手里一直攥紧的小铃铛和手机把手心硌出了红印。

人的情感哪儿是那么容易控制的。

因为不该喜欢就不去喜欢,因为没有资格就克制地远离。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诱惑许宿——“看一眼吧,就一眼,反正以后不会有交集,也不会有人知道……”

情感战胜了理智,许宿慢吞吞地翻开手机盖,小小的屏幕在黑暗里发着荧白的光,照亮她白皙的小脸与清秀的五官。

她的行为实在不算光明正大,隐隐有种会被别人发现的感觉,许宿还用力掖了掖被角,以确定自己在完全封闭的空间里。

手机按键音嘀嘀嘀地响,参差不齐,恍似她心跳的频率。

当下载的照片真正显示在2英寸的屏幕里,许宿反而平静了下来。

手机不像电脑那般直白地把她的所有思念与寄托放大出来,小小的屏幕被许宿的手围住,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许宿终于可以大胆地,放松地去望向她最喜欢的那颗星星。

或许是由于少年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给人以无所畏惧的感觉,好像世间万物都不重要,只管享受当下就好。

仿佛施了某种魔法,让人不由自主地耽溺其中,去做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暗夜里,连许宿都不知道,她澄澈的眸中荡漾着欣慰的笑意。

梦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蝴蝶亲吻着花朵,鲸鱼在海中歌唱,飞鸟于天空翱翔,喜欢有所回应。

可惜梦只会是梦。

梦醒了,她还是那只声波频率不同的鲸鱼。

许宿有时候是自己去医院,有时候是汤若棠陪她。

又到了要去治疗的日子,许宿按时起床换好衣服,大太阳光不顾厚窗帘的阻挡,灵活地从一个缝钻了进来。

许宿一开始不愿意继续接受心理治疗,不过是害怕原有的生活节奏被打破,而现在治疗也成为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当初住院时的日子,便不再抵触。

走出小区大门,许宿看见汤若棠在等她。

汤若棠招手,她走了过去。

“时间刚刚好。”汤若棠笑着说。

许宿学她,努力往上提了提嘴角。

不确定弧度是否准确,神态是否自然,许宿小心地问:“你看我……你看我会觉得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好久没听过许宿说这么长的句子了,汤若棠怔了怔,反应过来后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匆忙劝解:“你病了太久太久了,治疗的效果不可能那么立竿见影的。现在的你已经比两年前好多了,咱们继续接受治疗,等你恢复记忆,肯定会和正常人一样的!”

语句有点长,内容也不是那么连贯,许宿迟缓地理解了汤若棠的意思。

——她看起来和他们不一样。

所以在陆司望眼里,一定也是这样。

他一定觉得她是个奇怪的人,他那么聪明,甚至可能已经看出她是个心理疾病患者,才会多关照了她些。

自作多情多可笑。

可是光明那么美好,怎么才能不去向往呢?

同样的问题,在诊室里,许宿又问了一遍陈宁微。

从前,她从不在乎汤若棠口中的那些“正常人”、“正常生活”,但如今她迫切地希望这些词汇能够去形容她。

仿若那样的话,就获得了喜欢一个人的资格。

陈宁微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笑笑:“许宿,你还记得你住院的时候,来我这接受心理干预时的事吗?”

许宿回想片刻,摇摇头。

陈宁微:“我记得那时候你的眼神,看上去总是少了些什么。你始终配合着我的治疗,让你做什么都会做,从不会问‘为什么’。”

许宿随着她的话去想,确实是那样,日子过得一直很麻木,没有任何好奇想要去了解的人或事。

陈宁微反问她:“可以告诉我最近发生了什么吗?怎么会想到问我这种问题?”

许宿听得愣愣的,回过味来后心下一紧,她眼里陈宁微笑得高深莫测,令她莫名生出一种距离感。

她不能说出陆司望的事,不然可能会被当成实验用的小白鼠,明明是秘密却会被公开供其他人研究……?

许宿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些,但直觉告诉她把陆司望的事情说出去,带来的结果一定是不好的。

可能有点自欺欺人,当许宿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渴望的是对方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但汤若棠没有,陈宁微也没有。

许宿好不容易被点燃的一颗心,燃烧着燃烧着,又烧成了灰烬。

“但是我最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光亮,”陈宁微缓声说,“你的朋友很关心你,非常迫切地希望你能恢复记忆,过上健康的生活,你是怎么想的呢?”

许宿静默了良久,眼前闪过这两年的记忆碎片,很多相同得像是复制粘贴的,她不明白汤若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让她过健康人的日子,她就是有病啊,日复一日单调重复的生活才是属于她的。

她向病魔妥协,因为人生无牵无挂、无欲无求。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期盼。

她也想和其他人一样有喜欢别人的资格,也想勇敢地将喜欢宣之于口。

而且,她希望在他的印象里,她和其他女生没什么不同,不是古怪的,更不是自闭的,只是一个平凡的、有点内向的女生而已。

死灰有复燃的迹象,失忆可以掩饰,但孤独症不能,许宿艰难启齿:“我也……也想和其他人一样。哪怕只是,看起来。”

她的声音细小微弱,可陈宁微明确地听到了其中暗藏着的巨大勇气与决心,少女的神情坚毅无比,令她也有一瞬的晃神。

因为记忆中许宿的表情总是平淡的、木然的,不然就是高度的紧张与局促,对心理创伤的恢复十分不利,而今能拥有诉求显然是极大的进步,可以看见一丝丝转好的迹象,这是作为心理医生的陈宁微乐见其成的。

然而作为普通旁观者,她又不敢确定疾病的痊愈对许宿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经过几次治疗,陈宁微也发现许宿不像过去那样顺从地配合治疗,很多话、很多事情许宿显然不愿意告知于她。

陈宁微也不确定这是因为许宿的交流障碍,还是她主观意识选择的隐瞒。

如果是后者,许宿的病情也算逐渐好转。

她认为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且心理医生在治疗过程中要尽可能尊重患者的个人意志,不该去指示患者。

治疗结束后,陈宁微送给许宿一支录音笔,说:“如果和人沟通太难,你可以先尝试与自己交流。用这个把心里想说的话都录下来,回头自己再听一听。”

录音笔在当时是个很新鲜的东西,许宿只在韩剧里见到过,身为编剧的女主角拿着录音笔在地铁或是公园里,随时随地将自己一闪而过的灵感录下来。

许宿拿着录音笔,看上面小小的按钮,有一点不知所措。

如果和自己交流,确实不会有担心对方觉得她奇怪的心理负担了。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许宿试着按下录音开始键,安静的房间里渐渐传出少女稍显生涩的声音。

“第一次用这个东西,不知道有没有按对按键。”

许宿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习惯性紧张起来,很快又安抚自己对面不是别人,是她自己,不要害怕。

她一定要好起来,变得和其他人没有差别。

她手里抓紧铃铛,慢慢鼓起勇气,将这些日子憋在心里无处诉说的话语倾倒出来。

“我想说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他叫陆司望,一开始他说他不认识我,汤若棠也说我们过去不认识,可我总觉得已经认识他好久好久了。

会是因为我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吗?我现在好像有些不开心,我似乎喜欢上他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就是那种熟悉感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近。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我还是希望我能变得好一点,再好一点,让喜欢他的这件事不再阴暗。”

“为什么会喜欢他呢?经常会想这个问题,我也许是个肤浅且自私的人,因为他帮我找回铃铛,因为他长得好看,因为他帮了我两次就喜欢上了他?我看见一个大大的红色‘X’号,我确信绝不是因为这些。”

“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还我小铃铛后提醒我要记得谢他,可到现在我也没有好好答谢他……我搞砸了好多事,我怎么会在他面前莫名其妙地笑,啊——他那句‘什么那么好笑?’在我耳边响,他是不是从那里就看出我不正常了。”

“我不开心,因为喜欢他这件事。但是一想到他,我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

长时间未和人进行日常交流让许宿的语言表达能力急速退化,说出来的话没头没尾、断断续续,发音和咬字有些孩童般的稚嫩。

但是夜空上的繁星听得到她的心声,替她将那些生硬的言语拼凑好,放进了录音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