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氧气稀薄,好似处于一个正在慢慢抽出空气的真空袋。
网吧里的光线昏暗,人头攒动,门外路灯明亮的光照进来的概率都是薛定谔的。
在各种混乱熏人的气味里,许宿清楚地嗅到了一股清新的橘子香。
手腕上传来的温度也是熟悉的,令人在欣喜与慌乱中反复来回的。
在这片嘈杂中,陆司望的出现仿佛强大勇猛的狮王狩猎归来,群狮们自觉井然有序地分散开,迎接族群中最优秀伟大的首领。
忽地安静下来,甚至都不需要像狮王般发出威慑性的吼声。
陆司望单是人站在那里,张狂恣意的气场浑然天成,偏又有股清雅高傲的劲儿,自生出无形的结界,与那些平凡路人隔绝开。
他自然无比地将许宿拉到自己身后,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微敛的眼睑下是倦冷的目光,淡淡落在引起骚乱的两个人,“挺有兴致。”
他的语调没有起伏,十分平直,甚至隐隐含着一丝玩味,然而了解他的人能轻易听出其中暗藏的不屑与不耐烦。
方才还扭打在一起的一帮人自看到他便迅速老实地躲到各自的位置,仅留下挑事二人面面相觑,看着陆司望磕磕巴巴说了声:“对不起。”
蒋霖快要气死了,他好不容易好说歹说求着陆司望到网吧来一把,就这么被搞砸了。
陆司望这个人像有洁癖,特别讨厌网吧,说里面味道难闻,平时不愿意和他们来打游戏。他家里有最好的机子,网速更没的说,但哥几个就想要网吧里大家一起干起来的热血气氛……
蒋霖越想越气,朝着挑事人张口即骂,这片的人他们都认识,就这小子脾气最爆。
陆司望轻扯唇角,随意道:“走了。”言毕,便转过身,抬步跨过门槛。
“阿望!”蒋霖还想挽留,却见陆司望牵着少女细细的手腕,一下子噤了声。
他对这女生有点印象,大热的天穿着件卫衣,没由头地拦住陆司望,居然还不是告白,可话都说不清……
但是蒋霖没有把陆司望的动作往他对那女生有好感去想。
他再了解陆司望不过,混得要死,做什么事都是一时兴起,对一切新奇的事物感兴趣,可以为了去看流星雨,翘课独自爬上未开发的山顶。
而且对比那些或是盲目自信地来跟他表白,或是自视甚高却频频来找他搭话的女孩们,这女生确实挺特别,小小一只,看上去柔柔弱弱,还不爱拿正眼看人。
因此蒋霖认为陆司望会关照她,只可能是因为新鲜和好奇,近似于到荒无人烟的森林里探险。
……
许宿哪里是不爱拿正眼看人,她是不敢。
夜色浓郁,柏油马路上树影斑驳。
脚踩到人行道的红砖上,许宿才勉强恢复正常呼吸。
也不过少倾。
“你怎么会在这里?”陆司望长眉稍抬,疑惑地问。
任何人看到许宿的外表,都无法和网吧联系到一起,她看上去又乖又弱,给人以哪怕有用电脑的需求也会去朋友家借的感觉。
许宿眼睫低垂着,非常可惜,地面上少年高挺的影子和树影融到了一起,任凭她如何努力也剥离不开,不然她一定会珍惜地、认真看一看,印刻在脑海里。
缓慢地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又缓慢地听清陆司望的问句,空白了很久的大脑里倏地响起警铃。
许宿身体僵了僵,后知后觉把手机和铃铛一齐攥紧手心,像是时刻有被人偷走的可能性。
只有她知道为何这般心虚。
她口干得厉害,逐渐恢复正常的心跳又稍稍加速着,视野里除了和树影融为一体的人影,还有一双干净的白色球鞋,再往上一点点是牛仔裤的裤腿,版型宽阔,布料是刻意做旧的。
好巧。
今天她穿的是黑色的鞋子。
黑白配。
许宿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到,快速眨了眨眼睛,想起自己还没有回答他刚刚的问题,用力抿了抿唇,才挤出一句:“……看。”
看新闻。
她说得十分艰难,口述真实发生的事情都够难的了,何况撒谎呢。
她猜后面陆司望肯定会说她不应该来这种地方,毕竟她看起来和这里格格不入,甚至好像还打断了他和朋友的安排。
因为在她的回想中,陆司望是非常善良的,会帮她找回小铃铛,会替她在校门口解围,还会帮她当心来往车辆。
而这些统统与她这个人无关,单纯出于他心善的品质,就像好心人扶老奶奶过马路一样,换作是谁,他都会那么做。
想到这许宿失落又歉疚,她很想说你快去和朋友们玩吧,都怪我,我不该在这场混乱中出现。
话到嘴边,组织好的语言又忘得一干二净,要从头再来。
可陆司望听完只是挑了挑眉,没头没尾地接了句:“看我?”
他口吻那般寻常,听不出丝毫和自恋相关的特质,仅似由于无聊,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许宿脑袋低着,却能想象得出陆司望说这句话时,幽深的眸中流转的玩味笑意。
头顶轰然炸开一朵红彤彤的蘑菇云,恍若做错事被发现的小孩子,心慌得要命。
不过是短短两个字,完美概括了许宿今晚的所有行为。
好似被抓了个现行。
许宿绞尽脑汁想做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譬如忍着害羞反驳自己真的是来看新闻的,譬如顺着他的玩笑接下去,落落大方地说:“是啊,就是来看你的!”
可她终究不是正常的,纵使她内心戏如此丰富,面上的表情仍然呆滞。
夜色将她泛红的脸颊隐藏得很好,只有路过的飞虫窥见了她因握紧铃铛和手机而发白的指节。
陆司望不甚在意许宿对他的话有什么回应,他的气息永远漫不经心,“以后需要上网还来这儿,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没来得及消化他话里的内容,只听他话音落下,许宿便用力地点了点头。
起风了,地上的落叶卷起个璇儿,掠过许宿的鞋子,又拂过陆司望的球鞋,飘到了路牙边。
今天是很幸运很幸运的一天,虽然受到了一点点,不,是有点大的惊吓,但最终居然转变成了惊喜呢!
她真的很容易满足,仅仅见一面,见一面,即能令她开心许久许久。
她不贪心,这份“惊喜”也该有个句点。
许宿望着白色球鞋的眼神有些许惆怅与不舍,两秒后,狠心挪开目光,她转身就要走。
说不出“再见”“拜拜”等告别的话。
与人交流实在太难了。
“回家吗?”清澈微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种魔力,令她的动作变得缓慢。
许宿顿了一下,点头。
少年仰首望了望夜色,许宿伺机飞快地抬眸扫了他一眼。
——和照片相比头发要长些,漆黑的发丝微微遮住一双浓眉,面部线条明晰俊朗,清澈的双眸中盛着月光,晶亮晶亮,闪烁着万千希望。
和他名字里的字一样。
唯一与照片相同的,还是那股与生俱来的狂妄与热烈,似高悬在广阔天空的,永远不会落下的太阳。
许宿时间把握得极准,及时收回了视线,没有贪婪一秒。
她不敢与他面对面,更不敢对视。
“太晚了,走,我送你。”陆司望转了下头,示意往前走。
这回许宿立刻摇头,拨浪鼓似的,速度之快让陆司望都不禁流露出微微错愕的神色。
仅仅一闪而过,他笑了声,似有若无地,带着惯常的松散,“不是说不怕我吗,怎么还不让我送你回家?”
许宿心慌地眨眨眼,干燥的嘴唇动了动,“为什么。”
陆司望欠身与许宿的身高对齐,黑漆漆的眼珠停在她敛住的眉目,以逗小朋友般的语气道:“小姑娘走夜路多危险不用我科普吧?万一你回家途中发生什么,查监控,最后见的人是我,我会被警察叔叔叫走的。”
许宿认真地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即便是几百万分的概率,她也不想给他添那么大的麻烦。
陆司望见许宿默认同意,噙着笑说:“当保镖我最有经验,之前可没少揍欺负我弟的混蛋。啊对,你见过的。”
许宿记起了她最后一次去精品店的晚上,狭窄的巷子里……陆司望还说她见死不救。
几乎要后悔死,这下好,她一定留给了他冷血无情的的印象。
不,她不想自己在他心中那么负面,必须做些什么努力挽回,挣扎了许久,许宿低低说了声:“……对不起。”
对少女突如其来的道歉,陆司望迷惑一瞬,很快回过味来,蓦地笑出声,好看的眉眼弯成月牙,“逗你的,别那么认真。”
调皮的暗夜精灵用红色的水彩笔在许宿白净的脸上涂涂画画,她双唇抿了又抿,末了仍没能说什么。
怀着懊恼又无奈的心情,她习惯性往前拉了拉卫衣帽子,转身朝回家的方向走。
沉默绝非她本意,她也奢望能和住在心里的少年无所顾忌地谈天说地,有重叠的生活,共同的爱好,默契的思维。
许宿走在前,静静聆听跟在身后的少年规律的脚步声,在她耳中比任何伟大的音乐家编奏出的乐曲都要动听。
如果人的耳朵有录音功能该多好,那她一定会把这段声音录下来,保存在脑海深处,一个人的时候听无数遍。
那样就好像,他正在款款走向她。
陆司望当然不会晓得她的心思,他只是不想在那乌烟瘴气的地方打游戏浪费时间,而这个叫许宿的女生也着实蛮有趣,每次说话都惜字如金,胆小又乖巧的样子,居然会来这一条专供“堕落青年”街上的网吧。
送她回家也纯粹因为不放心治安,两年前十九中就发生了一场火灾,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至今还没个结论。
虽然官方说是不当用火引发的,但还没定案,民间里传人为传得有鼻子有眼,当时老猫沉迷悬疑小说,成天煞有介事地和他们这群朋友念叨他的推理。
这条路离一所技校挺近,不务正业的混混不少,许宿这乖宝宝似的女生万一碰上了……
他明明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可想到不好的后果,竟本能地担忧。
昏黄的路灯,闪烁的霓虹,一格一格的窗光,交错着照在少年少女的身上,鲜活生动的光泽流动,犹如绚烂多彩的彩虹。
三条街的距离,老实的许宿没有故意放慢过一个步伐,没多久就到了小区。
她在单元门前止步,仍背对着陆司望,无声地告诉他她到家了。
心里止不住去想,他会不会再和她说些什么呢,那她应该会回过身,那就能再看一眼他的影子了。
令人失望的是,陆司望只是懒散地道:“到家了我就走喽,拜拜。”
许宿的眸光黯淡了下来,狠下心,头也不回地走进楼道里。
不能留恋,不能贪恋,她没有资格。
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残忍,可望不可及,那就干脆不要看……
其实陆司望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第一次来这种单元门连密码都没有的老小区,新奇地四周打量了下。
绿化的树木长期无人修剪,野蛮生长,在路灯寥寥的小区里,影影绰绰,倒像会随时冒出来吃人的魔鬼。
看着胆小的小姑娘居然不怕这。
少女的脚步声回荡在楼道,越来越微弱,声控灯一层一层挨个亮起,最后传来防盗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四楼屋子的窗户亮起灯,陆司望轻瞥一眼,走了。
……
许宿踏进家门,先前“不该看”的想法早忘到脑后,一向偏爱黑暗的她快速打开了卧室的灯,拖鞋都没来得及穿,蹲在窗户下面,偷偷向下眺望。
她终于有机会静静注视他。
小区里的路灯稀少,少年的背影朦朦胧胧,只窥得到大致轮廓,经过路灯下的时候脚下出现一团黑黑的影子。
那是许宿最熟悉的,这些平常的事物在她的心里却是那么宝贵,连眨眼都不舍得。
毕竟她只能,也只配拥有这些。
陆司望身高腿长,大步流星,在她的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了浓浓夜色里。
许宿无意识叹息,时间为何如此短暂,亦没有能留下来的证据,今晚同行的这一段路会不会和前两次一样是她的幻想?
怅惘之情在心中弥漫。
她安慰自己,或许在路上有那么一刻,他的影子也和她的融到过一起。
哪怕是一刹那,也曾靠近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