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胆小鬼。
日思夜想的人当下正坐在自己面前,她都不敢抬眸去瞧,连用眼梢偷偷地瞟都不敢。
不久前在一中校门口,许宿没有去搭少年的那只手,而是手撑着地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白嫩的肌肤被坚硬的地砖硌破了皮,慌张吞没了疼痛,许宿感觉不到疼,只想赶紧找个洞钻进去。
可是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主的,好似潜意识控制了身体,忘了少年和她说了什么,又或者根本没说什么,她神差鬼使地一路跟着他,如今坐在了肯德基靠窗的一个位子。
窗外晚霞漫天,一大片橙红色的朦胧光影,恍若置身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餐桌是白色的,桌面抛了光,倒映对面少年黑色的剪影。
仿若是一种恩赐,许宿的眼皮一直保持下垂,却恰好可以以目光描摹那片深刻的影子。
以她为数不多,又只是用余光去打量的模糊记忆猜测,他的眼睛是幽黑的,眉毛应该很浓,嘴唇的颜色很淡。
不能再想了。
脑子里已经播放起一场无声的电影。
镜头从许宿和少年前后脚踏入肯德基开始。
少年替她选了个靠窗的座位,非常熟悉地让她先过去坐,他去点单,仿佛是很久前的旧相识一般。
而她竟然也乖乖照做了。
正是饭点,柜台前排满了点餐的人,隔着拥挤人群,许宿才敢鼓起勇气抬头去寻觅他的身影。
眼光聚焦的一瞬间便找到了,少年人身形颀长,气质卓尔不凡,在熙攘众人中依然显眼。
不过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也算是说到做到,人不能太贪心。
不多时,少年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个甜筒,嗓音纯净:“来,拿一下。”
许宿眼睛垂着,借着余波瞥了下其中一个甜筒所在的方位,伸手去接,一不小心碰到了少年温热的手背皮肤。
像是触了电,霎时间一阵麻意自脊椎直冲脑海,炸开了烟花,视野空白一瞬。
和被其他陌生人触碰的不适感不太一样,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心脏逃离胸腔跳到了嗓子眼,堵得她发不出一点声音,超速的心跳声击打着脆弱的耳膜。
在她下意识要收回手的那一刻,少年把甜筒稳稳地送到她手心,再用自己空出的手把她的小手全全包裹住,借给她他的力,让她能把甜筒拿好。
一系列动作都是那么流畅自然。
肌肤相触的面积远比刚才大得多,可许宿莫名其妙感到安定些许。
一场欲来的风波未至,夕阳染红了少女雪白的脖颈。
“看你出汗了,先给你拿了个甜筒解热。”他平常地说,“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最近的餐厅只有这儿了,主食随便点了点,一会儿拿过来。”
许宿有点害怕,害怕他会问她为什么要在大热的天穿得这么厚重。
一直以来她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知晓别人异样的眼光,她只会慌张而不会尝试改变,她坚持着她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
然而她却不想,不想让他看出她异于常人的一面。
还好,他没有问。
许宿兀自松了一口气,微不可察。
忽地,眼前拂过一抹灰影,紧接着额头传来柔软而干燥的触感,细密的汗珠被面巾纸稀释干净。
肯德基里的空调好像开得太大了,吹得许宿纤长睫毛簌簌地颤;又好像开得不够大,不然怎么会感觉闷得透不过气呢?
进度条的缓存速度太慢,时间总是卡顿,不知过去几分钟还是几秒,许宿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她的脸比窗外远方的天际还要红,遮了层红纱似的。
少年的举动再平常自如不过,像是在照顾一个自理能力不够强的老朋友。
如果非要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她,他会回答:这女生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好像好几天没吃过饭,风一吹就会倒……反正,看见她会没来由地升起一股保护欲。
明明和他没有半分关系,但毕竟事让他摊上了,他肯定要管到底。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却不突兀。
许宿一口一口吃着甜筒,毫不客气,其实那只是她掩饰内心紧张的假动作。
“这两天翘了自习课,去接我弟放学。”少年闲适地靠着椅背,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委屈地曲着,语气随意。
翘课明明是不好的行为,从他口中说出来却那么坦荡,好像说放学后去打球一样轻松。
话入耳,许宿不可避免地去想,原来他真有个弟弟……那他这是在和她解释这几天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校门口吗?
猜测很快被否定,他怎么会知道她每天都去等他。
而且如果真的知道了,好难堪……
桌面上的人影动了动,传来逐渐清晰的呼吸声,许宿隐约瞧见,少年从椅子里坐直身子,两个手肘搭在桌面上,上身倾过来,挺拔的胸膛抵住桌沿。
又靠近她几寸,这回许宿躲无可躲。
“这几天是在等我吗?”少年笔直地看向她,黑亮的双眼炯炯有神。
许宿没有回答。
甜筒早就吃完了,桌上的汉堡盖饭鸡肉卷,许宿还没有动,一只手在卫衣口袋里紧紧攥着铃铛,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把裤子的布料捏得皱皱巴巴。
正如他问问题时坦然的语气,好似成竹于胸,根本不在乎答案,他淡淡扫了眼餐桌,又问:“不爱吃这些?”
许宿嘴唇微动,“不是”两个字就堵在喉咙口,发不出声。
桌面上的剪影放大了好几倍,已经没有了最初的轮廓,边界亦模糊,辨认起来有些费力。
但许宿还是依依不舍地凝视着,毕竟时间没剩多少了。
“账我结了,但你好像忘了什么,”少年剑眉稍挑,饶有兴味道。
闻言,许宿心神微颤,不安的情绪霎时将她包围,还夹杂着一丝丝懊悔。
忘了什么呢?
自身体恢复后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对她来说重要的事情。
他当然也在“重要”的范畴里。
见眼前的女生淡淡的细眉拧成一个结,陆司望发觉玩笑似乎开得不太合适,便道:“我替你保管好铃铛,你要记得谢我啊。”
他话音里带着浅浅笑意,口吻却是十分认真。
心情像是坐上过山车,一会儿跌入深长谷底,一会儿又冲出九霄云外。
谢?
那是不是就代表还有理由和他见面?
炽热心脏里被倒入了清凉的汽水,冷热交替,咕咚咕咚冒起了泡。
期待之情难以抑制地窜了出来,趁许宿没有一丝防备,在她荒芜的心中铺洒开来。
人终究免不了贪念。
看过万里晴空,便会在阴云密布时盼望不久后的光风霁月;赏过繁花似锦,便会期盼明年的花能开得更好。
见过一面的人,也希望再见一面。
可惜嘴巴就是不争气,好不容易张开,才发出一个音:“我……”
又是一段长长久久的缄默。
陆司望始终在耐心地等待着许宿的回复,可后者最后还是放弃般重新阖上了唇。
看来她不太想聊这个话题,他想着,转眼看外面的天色,天空早已从橘红色浸染成深紫色。
餐厅的顶灯忽然打开,许宿的视野一时变得虚无又晃荡,几秒钟后慢慢适应,她惊喜地发现桌面上少年的剪影复又清晰起来。
这份惊喜被延续,橘子的清香环绕于她鼻尖,少年总是肆意闯进只属于她的孤独空间,让她猝不及防,却又难掩欢喜。
“你叫什么名字?”他隔着浮华的灯光望着她,细长微翘的桃花眼似汪着一滩清水,总含着别样的深情。
默了半晌,许宿终于鼓足了勇气,郑重地答:“许宿。”
她微不可闻地轻吸一口气,生怕他记不住,继续解释:“宿命的宿。”
音量不似往常那般轻如蚊蝇,而是近似于正常人的大小,令人听得清清楚楚。
肯德基里蜩螗羹沸,点餐的、聊天的话音起起伏伏,唯有他们这边像是与周边隔开,是喧闹世界中的一隅静处。
“许宿。”少年低低重复了声,清嘉的眉眼微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那你叫什么呢?许宿在心里问。
如果我问你,你会如实告诉我吗?
或许是正常和异常,或许是学生与步入社会的人,冥冥之中许宿总感觉他们之间有种无形的屏障,隔出无法逾越的距离。
主动是徒劳。
人真矛盾。
明明想得知某个人的一切,却在近在咫尺之时选择退缩。
可能她注定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偷偷凝望他挺括的背影,像背阴处不起眼的杂草,能做的仅有暗暗奢望阳光的照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