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3日/星期五下午/阴
今天是这个礼拜的最后一天,我们高一生没有晚自习,明天也不补课,所以在下午的开学典礼之后,学生大多就回家了。
此时此刻,宿舍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这种感觉有点轻松,以至于我提笔写字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好几次忍不住环顾四周。
目光落在孟文静桌面上,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开学后进宿舍第一次见她,我曾在日记里,用“稳重内敛”、“好学生”之类,几个词语,寥寥数笔来形容她。完全没想到,在我身处今天这种境况下,她会是班上第一个,向我表露善意的女生。
事情要从今天早上说起……
因为记着小小从昨天早饭后开始对我的疏远,所以晨起洗漱时,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教室,或者,要怎么样再如以往,自然而然地同她一起去教室。
我没想到,等我拿着毛巾牙刷从公共洗手间回到宿舍,她已经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如果昨天我还能自我安慰“一切都是我敏感多疑”、“小小只是一时间无法接受我有个那样的爸”,那今天她这个明显要划分界限的举动,便像一个巴掌,将我彻底地,从那最后一丝念想中扇醒了。
罢了,杀人犯的女儿,本来就不该有朋友。
我整理了一下情绪,抱着书去了教室。
去到教室后发现,小小没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早读,甚至于,一整个早读,她也没进教室,和秦诗雨还有另外两个女生一起,站在教室外走廊上的一处,四个人一起背书。
可能是我的底细将她吓到了吧。
她是不是觉得,杀人犯的女儿,以后也一样会杀人?
挺好笑的,我还真的不止一次动过这个念头。
早饭我也没去吃,就怀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趴在课桌上,像个可怜虫一样自我反省。
听到孟文静叫我名字,我将脸从臂弯里抬了起来。
“呐。”
她当时站在我课桌旁边的过道里,一手抱书,用另一只拎着水杯的手,将一个面包放在了我桌上。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有些怔忪。
她似乎是看我没什么反应,又说:“看你早上好像没去吃饭,我就顺便买了个面包给你。”
说实话,那一刻,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脸,我有点被感动到,我不相信,她会不知道那些关于我的流言。
抬手压着那个面包,我甚至有点想问:为什么?
可那只是我的想法,事实上,我当时并没有将这三个字问出口,偏偏她好像一下子窥见了我的心声,面色犹豫了一瞬,轻声说了句:“我只是看不惯某些人私下里阴阳怪气的样子。”
她指的,应该是以秦诗雨为首的那几个。
开学才几天,四班俨然已经形成了一个以她为首的小圈子,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那个圈子将我排斥在外。
孟文静对我表露出善意,应该会引得秦诗雨不快。
可显然,她对此心知肚明,却不以为意。
现在回想,我也突然能明白:大多数心思单纯的好学生,都有着一份属于自己的骄傲,这骄傲令他们磊落光明,永远恪守自己内心的底线,不屑与道不同的人为伍。
秦诗雨在她眼里,应该已经算道不同的人了。
那我呢?
她是觉得我被孤立可怜,还是以成绩判断,觉得我值得相交?
不过无论她是哪一种,都值得我一声感谢,我会记住今天这个早晨,记住她给予的这一份温暖。
说完她,又该提起一个让我心烦的人了。
宋远航来班上堵我,是在上午第四节课以后。放学铃一响,英语老师刚走出教室,前门便有人喊了声:“沈余年,有人找。”
抬头看见宋远航,我本来不想出去。
可奶茶店的兼职还等着我过去,我本身就没有多少时间能在教室里逗留,所以收拾了书本以后,我就抬步走出去了。
到了教室外,再看向他,他手上拎着一个印卡通图案的粉色纸袋,三两步到了我跟前,展开笑意说:“昨天在外面买了一个小礼物,想着你需要,就给你拿过来了。”
我需要?
他说的应该是手机吧?
不过那礼物最后我没收,所以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手机。只记得当时听见这句话,再看着他的笑脸,我心里有一些说不清的烦闷,沉默地站在那,皱起了眉头。
许是看见我皱眉,又或者感知到我烦闷的情绪,他也安静了几秒,终于收起笑意。
走廊上人来人往,我不想一直僵在那,便走向一旁,低声说:“你不用送我东西,我不可能收的,对你我也没有感觉,到此为止行吗?以后不要来我们班了!”
“感觉都是培养出来的嘛。”
他又摆起笑脸,说了这么一句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懒得和他多费口舌,准备用兼职当借口离开。可是我没想到,在我刚迈开步子要走,他又一次在我耳边说:“等下。”
“沈余年,我帮你删掉贴吧里那个帖子,换你和我交个朋友,如何?”紧接着他的这句话,让我下意识停在了那,听到他又补充说,“就普通朋友,不要求你和我交往。”
所以,他也知道了?
那,谢星洲、江洵他们,应该也知道了?
这是在听见他说那几句话以后,我脑海里倏然浮现的念头。
我不太能准确形容,那一刻我的心情。
只记得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我笑了起来,转头对上他眼睛,朝他点头,“好啊,如果你真的做到了,那我们交一个朋友也行。”
“说话算数。”
他明显高兴起来,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把握,在我再次点头后,大跨步走了。而当时,看着他志得意满的背影,我心里却盘旋出无数个利用他接近江洵的设想。
也许已经太多次地感受过那种被人目光侵犯的滋味了,我当然知道,他所谓的“普通朋友、不求交往”,完全是骗人的鬼话。
那就看谁玩谁好了。
“嗨,人都走了,还看呢!”
郑西洋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拉回了我当时的思绪。
我定了定神,偏头看去才发现,他和倪行两人走到了我旁边。
倪行那张脸好像比往常阴沉几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瞥向我的那一眼带着几分讥诮。
不过那种因他产生的异样,很快就被郑西洋的话冲散了。
郑西洋那人,一点儿不知道男女有别,我正发愣,就被他那铁棍一样的长臂一把抡搂到一边,他嬉皮笑脸地说:“小王同学,高三那傻大个儿,不至于招你喜欢吧?我可劝你一句,离他远点,那傻逼昨晚在男生宿舍跟人打赌,要两个月之内将你拿下呢——”
话说到这,他整个身体突然朝后仰去。
我偏头一看,倪行揪着他后背衣领的那只手刚好松开,一脸不耐烦地骂:“屁放完了就赶紧走!”
说起来,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还挺让我羡慕。
被倪行那么突然揪起来又推开,还挨了一句骂,郑西洋不仅一点儿没生气,还仿照电视上小太监的样子朝他行了个大礼,喊道:“嗻——”
然后他又挨了一脚。
跟在倪行后面,屁颠屁颠地离开了。
……
因了宋远航放学时找过来这件事,下午预备铃之前,我进了实验楼,去了趟高三一班。
十分凑巧,在我刚找到三一班门口时,谢星洲和江洵,一起从几步开外的楼梯口走了过来。
看见我的那一瞬,谢星洲显然诧异极了,眼睛圆瞪地看了我好几秒,才一下子笑起来,走到我跟前问:“沈同学,你怎么过来我们班了?”
我当时在看江洵。
他穿着一身一中校服,不像其他大多数人,因为天气热,上面校服短袖,下面校服长裤或者自己的休闲长裤,而是里外三件——短袖、长裤、蓝白拼色校服外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第一眼看见他时,我甚至忍不住走神地想:他的衣服是不是特别打理过?为什么能那么熨帖平整,就连外套拉链的高度,都恰到好处的完美。
现在回想,当时真是傻到脑筋忘了转弯。
他是江清北呀,人尽皆知的一中之光,是那个,雷打不动、一定会被选在每一个开学典礼上讲话的优等生代表。
谢星洲的问话,我其实听见了,也听清了,可当时眼睛就是没被脑子控制,而嘴巴也反应慢了一步,等我再想开口回答,谢星洲已经在若有所思地打量江洵了。
看他那个样子,好像以为我是专程过去找江洵的。
不知道那一刻,江洵是不是也那样想?
我注意到,他虽然没说话,却将一只手塞进了校服裤兜,而那一刻,我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疑问:我的一卡通在他裤兜里?
不管是不是,那并不是一个拿出来的好时机。
“我来找我姐。”
在他将手拿出来前,我开口说了这句话。
我记得很清晰,在我说出这句话时,江洵抬眸看了我一眼,他一贯冷白的脸色微微一愣,尔后,就如同电影里的定格画面一般,保持着一只手插裤袋的动作,没再动了。
我暗松一口气。
江洵旁边,谢星洲显然又被意外到,反问我:“你姐?”
他性子率直,不是一个善于隐藏情绪的人,心里想什么,好像就写在脸上,那一刻,透过他的表情,我基本上可以确定:贴吧上关于我的那个流言,他已经听说了。
他听说了=江洵知道了。
这一趟实验楼,我也来对了。
心里这样想着,我便朝谢星洲点点头,“嗯,她叫李文若,就在你们班,你方便的话帮我叫一下。”
写到这,我不得不再一次感慨:谢星洲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
他说“哦,好”,紧接着便抬眸看向高三一班室内,用几乎能被全班同学听到的那种声音喊了一句:“李文若,你妹妹找你。”
高三一班,全校精英学霸齐聚的一个班,预备铃之前,教室里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
谢星洲喊出那一声之后,足有一半人抬头看向了教室中间坐着的李文若,另有不少人,目光在那一刻投向了我。
我笔直地站在那个地方,等着李文若看见我,然后朝她笑了一下。
那一刻她的表情,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真的是从我们认识以来,我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那种因觉得太过不可思议而显露出震怒、又隐含一丝畏惧,偏偏还得强装镇定,仿若一切仍在掌握的表情。
可能真的太震惊了。
以至于她走出来,跟我面对面站在教室外楼道尽头窗边的时候,好半天,都没能主动开口说话。
我也没说话,等着她开口。
她终于开口后,说了一句我设想中的话:“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
其实在整个中午——奶茶店兼职的时候、小吃店吃饭的时候,我也一直这样问自己:我想干什么?为什么生出去教室找她这个想法?
结论是:我想让她害怕。
从十岁多跟那个女人进入李家,到现今我十五,整整五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
可能很多人在一生之中,或多或少地会有寄人篱下的经历,可是应该没有多少人能体会那种感觉——你明明无数次感觉到身边有一只豺狼盯着你,却又总觉得那是自己在胡思乱想,还得一边排遣着这种恐惧,一边表现出软弱乖顺,去让那只豺狼和他周围所有人称心如意。
可那最终的结果,不过是百口莫辩,被扫地出门。
那个女人沉浸在被救赎的感恩里,看不见李润安对我的企图,我就不相信,李文若作为他的血脉至亲,和他朝夕相处十几年,她会毫无察觉,自己的父亲,是怎样一个禽兽不如的人?
可能她知道,所以自始至终,不曾对我那个妈显露出敌意,而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打压我。
当然,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
可是在中午一次又一次的回忆、推导、设想后,我突然觉得,李文若应该比我更怕失去。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还有很多——
富丽堂皇的住所、锦衣玉食的生活、服侍左右的佣人、体贴殷勤的继母,以及在别人看来,锦绣光明的未来。
而她拥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那个在社会上有些名望的爹。
若李润安身败名裂,她还剩什么?
所以她如鸡蛋,我似顽石,我有什么可怕她?
不知道当时这样胡思乱想的那个我,是不是显得有些可怕,会不会像那天李文若给我的那个感觉,让她觉得,我也是一个极尽恶毒的妖女。总归,在我长久的沉默中,李文若有些情绪失控了,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问你话呢?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压抑的愤怒的声音,终于将我从那种想象中扯回了现实。
我看着她,试探着问:“你猜,你们班同学现在都在想一些什么?会不会有人疑惑,李文若怎么和杀人犯的女儿成姐妹了?”
如果目光能吃人,她那时候,大概会将我生吞活剥了。
可当我什么都不在乎,俨然也立在了不败之地,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有点明白,为什么她长久以来,那么热衷于欺辱我。
原来,看讨厌的人露出狼狈,真是一件足够让人上瘾的事。
上瘾到——
我都有些疯癫了,我一边欣赏着她阴鸷恼怒的脸色,一边笑,并且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如果有朝一日我在这学校待不下去,那——我不介意回家去和李润安发展一段禁/忌之爱,你要不喜欢我当你妹妹,我也不介意未来当你后妈。”
这段话说到一半,李文若一只手便举了起来。
我知道她又控制不住了,想扇我巴掌。
可既然有备而去,我又怎会让她如愿,所以我捏着她手腕,看着她眼睛,仍是一字一句地,说完了后半段话。
从来都没有那么畅快过。
在我终于说完,李文若整个人都好像到了爆炸的边缘,她腮帮抖动,从齿间挤出一句:“你真是恬不知耻。”
说起来好有意思。
以前我什么也没做,她却用“小婊/子”来称呼我,现在我婊成这样,她却只能骂出一句“恬不知耻。”
我都被逗笑了……
我当时真的当着她的面笑了出来,也就在我笑着的时候,下午上课的预备铃终于响了起来。
李文若推开我,走回他们教室了。
我顺着三一班门外不远处的楼梯往下走,走着走着,泪水突然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从脸上滚落。
生怕被人看见,我连忙抬手去擦,可那眼泪越擦越多,走出实验楼,我不得不找了一个角落,去平复当时过于激烈的情绪。
现在回想,有点傻到家了。
可当时就是那样,忍不住流泪,又忍不住想笑,既觉得自己好样的,终于狠狠地回敬了李文若一次,又觉得自己实在低贱卑劣,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连脸都不要了。
清白和尊严,曾也是我一直不容侵犯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