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的刀伤,不停渗着殷殷黑血。何小桥心里不免有些焦急。在画眉林道口分手的时候,慕容只匆匆丢下一句话,说他的师姐如意住在清水镇,开了一间独楼药房,懂得解各种毒药。可是她在这座不大的镇子上,一直转到了日头偏西,便是没有人知道什么独楼药房。
“算了算了,”小桥觉得伤口越来越疼,似在烧着火,几乎不能再克制,“随便找个郎中看看,再打听如意的下落吧。就不知道这个偏僻小镇上的郎中,有没有好的。”
喝着面汤,她就向店小二打听。
“怎么没有哇?”小二的话匣子一下子给捅开了,“姑娘您是才来的吧。远近百里谁不知道清水镇银街的林大夫,那是活神仙呀!您只管打听打听,光咱们这镇上,叫念林、敬林的孩子,都有二三十个!”
小桥将信将疑,小二接着道:“林大夫的医术,那可真是神了。坐在帘子后面,只伸那么三个手指头一摸,立刻就清清白白,药到病除……”
“从帘子后面?”何小桥听着有些蹊跷。
旁边一个老人道:“她一个姑娘家,有些自持身份。”
“是个姑娘?”小桥又惊又喜,“那她的闺名,是不是叫作如意?”
“那个,不知道。”小二却说不上了。
不管是不是,何小桥按着小二的指点,匆匆来到银街。天色已暮,药坊门上倒是挂了一张匾,不过空空的一字也无。她犹豫一回,还是扣响了门环。
出来开门的是个小小的玄衣侍儿,藏在面纱后面的眼睛,把小桥扫了一遍。然而一言不发,身子一飘,把小桥引入了前厅。前厅幽暗不明,浮着白梅的香气。可是这香气又不那么纯净,似乎要掩盖些什么。小桥的手,不知不觉扣住了剑柄。
“林大夫在家么?”小桥低声问道。
“在。”侍儿的声音倒并不很冷。她转身打开一个巨大的柜子,找着什么。
小桥站在地下,手足都不知该往那里放。
“还不快把衣裳脱下来。”
小桥愕然,看见侍儿手里,捧着一盘亮闪闪的东西。
“你是受了血燕子王景堂的一记乌金刀。他那刀上的毒,虽不致立刻要命,但不拔掉,时候拖长了,你要吃一辈子的苦。”
小桥恍然大悟,这个瘦弱的小女孩儿就是传说中的林大夫。
林如意给何小桥服了一剂解毒的药,然后问:“你怕不怕?”
小桥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然则她在这个神医面前,倒是十分放心,就道:“不怕!”
林如意似乎在面纱后冷笑了一下。
刀伤不深。林如意在脊梁上扎了几针,小桥发现自己的肩膀,渐渐的没了知觉。
林如意打开了一只葡萄缠枝青花小瓷瓶,一股浓烈的酒香在黑暗中弥散开。她用酒濡湿了一块白净丝绵,在伤口四周擦拭一遍。换一块,再擦,慢慢的换了三次。小桥嗅着药酒的香气,不觉有点昏昏然。她既不觉得疼,林如意就很快的把创面清理得干干净净,引出微黑的血来。
小桥好奇的看着自己的血流出,不一会儿由黑变红,知道身上的余毒已拔掉,暗暗心喜。
嗤啦
一盏油灯亮了,衬得不大的厅堂更加幽暗。小桥看见林如意从盘中拈起了一根细细的短线,另一只手翘着兰花指,是一枚晶莹的针——如果说那是针的话。因为林如意分明是就着灯光在纫针眼儿,但那针不同寻常,是弧形的,像新月一样。
小桥怔怔的瞧着,林如意穿好了针,稳稳的向小桥羊脂似的皮肤上刺去。
“啊——”
虽然不觉得疼,小桥还是惊叫一声。
然则林如意的新月针,已经轻快的穿过伤口两边的皮肤,带过一条黑线。也不见她的手指如何把黑线挑了两下,就打了一个伶俐的方结,不松不紧。
“不把你的皮缝上,伤口如何好得了。”林如意淡淡道,“等七天之后,伤口合上了,我再给你把线拆掉,不留痕迹的。”
转眼间缝好了,又用药酒擦拭了三边。小桥瞪着肩上那条黑乎乎的百足蜈蚣似的,脑子直里发懵,不觉道:“如意师姐……”
林如意已在清理针线了,闻言一惊。原来她这小名,从来只有家里人知道。
“你是什么人?”她紧紧的攥着一把新月针。
“我是慕容的……”小桥脸一红,转口道,“我叫何小桥,是慕容叫我来找师姐治伤的。”
“哦……”林如意的声音,忽然变得朦胧悠远起来。她缓缓的卸下玄色面纱。
小桥这才看见她的脸。如意只是瘦弱得厉害,却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年幼。确切的说,根本看不出年纪来。她毫无血色,面庞几乎透明,看得见下面根根青筋滑动,甚至白色的骨头也隐然透出。轮廓嶙峋的脸上,一对眼睛大得夸张,眼角一束皱纹,依稀勾出曾经秀丽的痕迹。
小桥忽然的有些心酸。
“慕容他自己呢?该吃药了,他怎不回来。”
夜阑人静乌夜啼。
何小桥拥着薄被,絮絮的跟林如意聊着闲话。
这间小小的后房里,白梅的香气反而更加黯淡。小桥已经明白,林如意的房子里散不去的气味是酒香。师姐给人家缝皮,不知存了多少药酒呢!不过,就算是药酒,也还掺杂了些别的味道,是什么呢?
远远的,林如意坐在一盏小小油灯下,指上还拈着新月针。她在绣着一件衣裳,说是给慕容的皮衣。师姐好辛苦。小桥看着她单薄阴暗的身形,并不比墙上的一片影子真实多少。四围的墙上悬着各色绣作,山水亭台、花鸟鱼虫,朦胧的灯影下看来栩栩如生。师姐的针线也很不凡呢。小桥越来越景仰如意。只是这些绣品都是黑白的,布料也黄得厉害。奇怪!
一边看画,一边向林如意讲述慕容的辉煌成就。如何在试剑山庄战胜了三十六派的高手,成为天下第一剑。慕容今年才二十六岁,他的出现,令萧条了十余年的中原武林,眼前一亮。
更厉害的是慕容的武功,贯通各门各派。小桥出身汉阳名门,见识不可谓不广,有一些绝妙的招数,连她也说不清。林如意看她兴致勃勃,便不打断。等她说完了,方帮助她一一补充齐全。
“师姐,你好厉害。倒像是你亲眼看见了一样!”小桥惊叹道。
林如意淡淡一笑。她笑的时候,脸上会晃过一道红潮,仿佛血要涌出,令人心惊不已。
“也是了。慕容,是你看着长大的吧?”小桥自己说着,“他的三招两式,你自然清楚。”
岂止是清楚呢?如意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他慕容么?因为他身具天下十三派名家的绝顶武功,无人能敌。宋朝的时候有一个慕容世家,能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据说因为他们懂得天下所有的武功。当慕容诞生的时候,我想他也是这样的。所以,我叫他慕容。”
小桥眼前,浮起了慕容玉树临风的样子,不觉道:“而且传说中的慕容家的少爷,也都是翩翩佳公子。师姐,你说慕容天下无敌,真的么?他真的可以永远是天下第一么?”
如意不答,捻着亮亮的新月针。
“师姐,你方才说吃药来着。”小桥想着想着,又担忧起来。“我怎地从未听他说过。他,他有病么?”
如意道:“他打小儿身体不好,一年要吃一回药。他——”她瞧了一眼小桥,若有所思,“原来没有告诉你。”
不会吧?慕容永远是那样生机勃勃的,身体不好?小桥不信,可又不敢问。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倒是——我和他分手的时候,他说有一点点发烧。”
“已经发烧了?”林如意一凛,飞舞着的针也停了,旋即道,“还不回来,那可就麻烦了。”
“什么?”小桥心虚道。
“时候不早了,你快睡吧!”如意的声音生硬起来。
一觉醒来,林如意不在房里。小桥爬起来,好奇的去看如意给慕容缝的衣裳。不看则已,一看几乎晕了过去。
那件皮衣,韧韧的熏黄的,散发着奇怪的酒气,原是一整张人皮裁成,洗剥的干干净净。而那些新月针绣上去的鸳鸯莲花,分明一根根是人的头发。
小桥把皮衣掷在地上,往后逃去。不料一头撞在墙上,却是软软的。睁眼一看,正是一幅林如意绣品。阳光从窗棂中射进来,这间屋子头一回显得如此明亮。那些剪裁精致的人皮上的发绣,黑黑白白,也格外生动清晰。
小桥呻吟了一声,冲向门边。门已经从外边锁上了。她咬牙去撞,才发现浑身一点力道也没有。撩开衣袖一瞧,关节上钉着一枚一枚新月针,令她不能动一点真力。小桥用牙去咬那些针鼻儿,才懂得林如意的针为什么是这种形状。根本不可能拔出来,略一抽动,便疼的钻心。
“师姐,师姐!”她扑在门边,嘶声大叫。
“你不要叫,我不想把你怎样的。”如意的声音从窗缝里钻进来。“只是,慕容很在乎你,不是么?”
慕容是很在乎她么?不知道。小桥心里腾起一阵空虚。
如意续道:“慕容为了你,不肯回来吃雷公藤。你知不知道,他是雷公藤泡大的,不吃雷公藤他会死。而我绝不能让他死。扣住了你,他就会回来见我了。我希望他快一点。”
雷公藤,那是什么?小桥在一片混乱的脑子里搜索着。好像以前听一个阅历丰富的江湖姐妹私下里说过,那是一种“绝户”的药。想到这里,小桥满脸通红。林如意外表柔弱,想不到竟然对自己的师弟,下如此毒手。
慕容,慕容,是盼你来,还是盼你不来。
脆黄的窗纸白了又黑,黑了又白。
何小桥没有数日子。被关在一间充满了奇异酒气,四壁都是昭然的死人皮的屋子里,还数甚么日子。林如意的厨艺不错,每天的小菜精致喷香,绝不重样。不过小桥吃不下。她的床头挂着仿唐的团扇仕女。飘拒的仙袂是死人的如花笑靥,编贝的皓齿是死人的苍苍白发,丹蔻的樱唇是死人的殷殷红血。
正是那只执着新月针的纤手为她做饭,她吃的下去!其实她没有被关几天,但已经垮了。一直以为跟着慕容行走江湖有几年了,可以忍得苦中苦。没想到骨子里,还是汉阳何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象牙色的月光,敷在那些美轮美奂的绣作上。林如意原来不是人。
喀嗒。窗棂响了。
小桥的泪水哗的一下涌了出来。慕容来了。
那个年轻英武的侠客,真真切切在眼前。
“我都知道了,所以先来看你。”慕容抚着她的头发,“我这就去找师姐。”
“可是,”小桥嚅嚅道,“她给你吃药……”
慕容脸上的表情滞了一下。相处日深,小桥有多么了解慕容。雷公藤,他原来是早就知道的。 小桥心底忽然涌起一种怪怪的想法,他明明知道,却从不告诉我。
“小桥,我的师姐,她一辈子很孤单,除了她早死的师父,还有我,没什么朋友亲人。”慕容的声音显得有点艰涩,而且辞不达意。任是什么人谈到这样的问题,都难免辞不达意的。“我猜,她想要一辈子留住我,所以,所以……”
小桥怨愤的望了慕容一眼,看他也是满面通红。几天前,他就发起了低烧,一直不退。
慕容咬了咬牙,决然道:“可是小桥,因为你,我是决定再也不要受她的控制了。什么雷公藤,都,都见鬼去吧!我这就问师姐去要,雷公藤的解药。”
小桥目光灼灼:“她肯给你么?林如意可不是个简单的人。”
慕容的嘴角抽了抽:“我自有办法。”
清水镇外的白莲山,一直是鹿群出没的地方。不过这几年间,山民们不大能看见梅花鹿在山林间跳跃的形影了。据说有人夜里进山,看见一个白骨精在山崖上飞,把鹿一只只套了去。虽是无稽之谈,大家也就姑妄听之。
慕容却清楚的很。他按了按腰间,那个小小的纸包还在。
房屋的背后有一间的祠堂,年深日久,椽子都烂了。慕容知道林如意虽设卧房,却从不睡在里面。这间终年飘荡着白色帷幕的祠堂,才是她真正的栖身之地,永远弥漫着难言的酒香。
林如意倚在烛台脚下,睡得很沉。慕容注视着她的脸,青色的血在琉璃一样的皮肤下面缓缓跳动。案几上一只乌银碗里,玛瑙一样的鹿血将凝未凝。慕容迟疑了一会儿,摸出了那只小纸包,像撒盐一样把雪白的鱼精粉抖落在鹿血上,然后渐渐消融。这种药可以让人身上的血在一个时辰内凝成块,不过洒在凝结的鹿血上,倒不大看得出——只要师姐不在意。这包鱼精粉是他向药魔沈彬讨来的。做天下第一剑,也未见得人人肯奉承。鱼精粉的代价是潇湘神剑的性命,事情办得滴水不漏,连小桥都不知道。
如意的眼皮似乎跳了一下,慕容一惊。
她的气息依然沉稳。
天快亮了,不知道小桥是不是等得焦急,——也只好教她等着。慕容拈了一支香,默默的跪在师父灵前。
他好像是被新月针的寒意刺醒的,背上的肌肉猛的抽搐起来。
“别动,仔细扎着你。”师姐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
她在给他缝衣裳。昨天他跳过院墙去找何小桥,背后让桧树枝给拉破了。就像从前很多次一样,林如意用她的针给他缝好衣裳。慕容看见,如意稀疏的垂地的长发从自己肩后滑过来,黄黄的,在眼前飘啊飘。他心里一动,回头看看师姐,只见她唇上殷红刺目的鹿血还未擦去。
面色愈加骇人,带着郁郁青气,嘴角却还在微笑着。
慕容不敢逼视,待她扯断了线头,方转身道:“师姐……”
“等等师弟,今天是师父去世二十一周年,可喜你赶了回来。咱们先祭奠了师父,再说闲话吧。”林如意不慌不忙道。
今天是师父的忌日?慕容倒从不晓得。他只知道,这一天是每年他回来服用雷公藤的日子。而今年,他要向师姐讨出解药。林如意把新月针插在袖子上,端出果品香烛,一一布好。
火盆里烧着星星的纸钱。
慕容只好又跪了下来。
那个木龛里装的是师父的遗体吧?白色帷幕晃来晃去。慕容其实从未见过师父的面。他记忆开 始的时候,师父已经死去了。是是师父的大弟子林如意一手照料他,在这小小的药坊里,渡过人生的最初岁月。照理说他该叫如意做师父才对。但如意只让他叫师姐,理由么?她不说,或者含糊其词道,因为他的武功,不是她教的。那么是谁教的呢?
他不知道,关于自己成年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只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拥有天下第一的身手,一阳指、无影腿、凌波微步、云手……奇迹般地样样精通。他本以为人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过去,谁知走入江湖,才发现做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件很痛苦的事。好在,他武功高强。如今总算做到了霸主,还有小桥。
可是师姐这个苍白羸弱的女子,却控制了他的“过去”,控制了他的一切。他怀疑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给他洗过了脑。趁着今天这个机会,他必须要回他的过去。
“师姐……”
“我没有给你讲过师父的故事。”林如意又一次打断了他,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的冷笑,“如今你成为天下第一,出息了,我也该告诉你了。”
慕容竖起了耳朵。
林如意却又没有说,只是发愣。过了半天,方自顾自叹了一声:“什么天下第一剑,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耳!”
“我们的师父林醉,是清水镇上有名的好郎中,这你大概听乡邻们说起过。但是,这只是他人生最后十年的身份。在此之前,他作为玄衣天帝,曾经一统中原武林,称霸十余年。”
玄衣天帝,是他的师父?慕容忍不住兴奋起来。那是上一个时代传奇英雄中,最为血光逼人的一个。在时下黯淡的武林中,有关他的传说仍为人们津津乐道。慕容一出江湖,便听过不少。他的风云叱诧令人顶礼膜拜,他的失败退隐更像一个解不开的谜。据说最后的天都峰一战,玄衣天帝终于败给了一个武林新秀,不得不让出位置,悄然离去。从此江湖上再也没人见过他。
天帝退位后不到十年,在他荫庇下的十三大门派,全都遭了殃。每门中的第一高手,像武当的前辈临风道长、铁剑门掌门的妙慧神尼、永新帮的长老红豆儿、段家的年轻高手段易……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的失了踪,门下弟子们四处寻找,没有结果。起初大家还议论纷纷,现下这也过了二十几年,这些人多半死定了。
只是经此一劫,中原武林元气大伤,再不复天帝时代的辉煌大气。
“你也许想不到,那些人全都死在师父手里。”林如意淡淡道。
慕容怔了怔,旋即明白了:“成王败寇。天帝在位置上的时候,人人都奉承他。等他一朝败给新人,退了下来,便被从前的追随者们以最快速度背弃。翻手为云覆手雨,天帝看透了世态炎凉,所以要报复。玄衣天帝虽然在天都峰一时失手,对付这些肖小,当不在话下。”
“师弟,你可没有白白在江湖上历练哪!”林如意颔首道,“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单是为了这个,师父不会杀了他们,而是会把他们关在地窖里慢慢折磨,还得像当初那样溜须拍马,较着劲儿讨师父欢心。不过,自从药魔沈彬给了师父一本医书,师父就改了主意。”
听到沈彬这个名字,慕容心里颤了颤。
“师父早年对医药就颇有研究。他发现药魔的书里面提到一种技术。通过这种技术,可以使哪怕毫无根基的人,很快掌握一门绝顶的武功。师父从霸主的位子上退下来,自是不甘心。日日想着东山再起。他一看见,立刻着手研究起这种技术来。”
“那是什么技术?”慕容迫不及待的问。
穿堂风灌进来,帷幕扑拉扑拉的掀动。祠堂里陈年不散的混沌酒气,一下子给搅了起来。
“师弟,你想不想看看师父的遗容?”
慕容不答。
林如意一把拉下了龛上的幕布。
那只是一个半人高的水晶瓶,零零碎碎的一堆白骨红肉,浸在微黄的液体里。一段胳膊、一根手指、一截大腿,看起来当初零割的时候颇费了些心思,后来却横七竖八的泡在这儿。慕容看了半天,才发现缺少头和身子。
“这是……”慕容虽不惧,看着这样的“师父”,到底有点反胃,“遗容?”
“遗容在这儿。”林如意拉着他转到水晶瓶的后面,他看见一张人的脸皮紧紧贴在瓶壁上,像一块苔藓。脸皮抻大扭曲,表情很是滑稽。
“师姐……”慕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若想看整个儿的,就跟我来。”林如意微笑着推开了水晶瓶,瓶子下面露出一个黑木盖,盖子下面,窄窄的通道斜伸下去。
这里果然有地窖!
地窖里空气还好,只是越往下走,酒气越盛。慕容已经可以明确的分辨出,酒香盖不住的,是一股陈尸的腐烂气息,从喉咙里一股脑钻下去,在胸中郁积。
不一会儿,气味的源头就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酒瓮,并不深,却很阔,更像一个水池。池中有一些人影在沉沉浮浮。
林如意拣了一根丈长的竹竿,在酒瓮中缓缓的拨动。
“当然,这些也还算缺胳膊少腿。就像这一个,”她把一具佝偻着背的老尸拨拉到面前,“少了右臂。这是武当山的临风道长。他的云手天下无双,所以取了下来。”
老尸的脸泡得发胀,面上层层迭迭,像翻出来的动物的胃囊。林如意把钩子一松,咕噜沉了下去,连珠的泡沫串串湮灭,又漾起一张张别的脸孔。
“这个老尼姑曾经被蜀中一带的愚民目为活菩萨,可惜到头来没有坐化的幸运。谁让她会一手阴狠毒辣的灭绝剑——当然啦,剑法好的高手还颇有几个,但是左手使剑的绝顶高手仅此一位。所以只好是她,把左胳膊贡献出来了。”
“段家的老一辈里还有些一阳指的好手,像段微之、段延之两兄弟。本来师父是看上了段微之的右手三指的。不过段微之那天恰好病了,师父有点犹豫,怕他手指的质量不好。不想这时候教段易撞见了,也合该他倒霉,师父想这段易近来在江湖上声明鹊起,当下试他几招,果然无虚,于是就要了他的手指。”
那张面孔本该年轻,可惜泡得久了,看起来和老头老太区别不大,不复当年的英气勃勃。
“还有少林的志桓和尚,无敌鸳鸯腿很好的。”
“还有天台的蒋真人,会一种独门的弹指功夫。师父喜欢他别树一帜,一并收了来。”
那些曾经的武林传奇如今失魂落魄,赤裸裸的挤在一起,浊酒中晃晃悠悠,无休无止。
“师姐,”慕容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为什么每一具尸体上都被割去了一张皮?”
林如意望了慕容的脸一眼,没有回答。半晌方道:“临风道长不但武功高强,心机也胜过常人。当年师父以故交老友的名义约他到无忧谷见面时,临风猜师父另有图谋,表面上慨然答应,结果却自己躲了起来,该派了他的十二个徒弟去赴约。其中为首的一个,就是把师父赶下霸主座位,取而代之的那个武当弟子。临风的得意徒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猜那一战结果如何?”
“师父胜了。”慕容毫不犹豫。要不然临风的尸体怎会在这里。
“你错了,是他们俩都败了。”林如意道。
“师父所研究出来的新技术,就是砍下自己的手足,缝上别人的。有了别人的肢体,就有了别人的功夫。完成这种缝合的工具,是新月针。
“你不相信是吧。药魔在他的书中,针对这件事的可能性,进行过详细的讨论。师父凭着自己的绝顶智慧,把它变成现实。临风是他的最后一个目标,在此之前他已经杀死妙慧神尼、段易那些人,收罗到了他们的肢体,换下了左手和双腿,——刚才你在瓶子里见过了。他已经拥有了十二门派的武功,知道武当的临风道长是最难对付的一个,所以留到最后。想不到现在他挑战武当,却要再次面对当年击败他的对手。临风带来了十几个武当弟子,为首一个,就是武当派的奇迹——那个‘天下第一剑’。
“我说过,师父会败给后起之秀,是一个偶然。在天都峰比剑时,面对那个人他不能够痛下辣手。而临风正是利用这一点,害他一败涂地。不过后来经过十年的磨难,那些事情已不在他眼里……”
林如意的声音越来越凉。
“不错,从前的玄衣天帝,心里还有一丝人间情谊。他纵使不在意别人,也要在意我的感受,因此他总不忍心对那个武当弟子痛下杀手。一个不忍心,令他由天之骄子变成丧家之犬。而今他不在乎了,根本不在乎。他早已武功大进,满可以杀死那个年轻人,也就要杀死他了。谁想到天不从人愿,这时候他忽然犯了病,浑身滚烫,神智不清,眼看着就弃剑倒地。而年轻人也受了重伤,无力再伤他,只好两下里罢手。
“我以为事情可以暂告一段落,就打算抢出去,救护这两个人。”
“师姐也是一个好大夫。”慕容插了一句。
“但是就在这时,一块巨大的玄武岩,从山顶上滚了下来,压向我们。我只来得及把师父抢出来。我唯一的弟弟就被碾成了齑粉,连一块骨头都拾不回来。”
原来那个武当派的“天下第一”,竟是如意的弟弟。慕容说不出话来。
“师父后来发着烧,一直昏迷不醒。我给他灌了多少汤药,都无济于事。最后一个晚上,总算是回光返照了。他跟我说,他的研究终是失败了,失败的原因在于他忘记了一点,别人的身体终究是别人的,缝在自己身上,彼此要打架。哪怕新月针的针法再好,一旦别人的身体和你自己的身体发生反应,冲突起来,就浑身灼热欲裂,只有等死。
“而师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说能够克服这种冲突的,正是毒药雷公藤。”
晦暗的烛火,照得慕容脸色煞白。他勉强笑了笑,道:“师姐,你倒是编了个绝妙离奇的好故事。”
竹竿在酒瓮里转来转去,把浊气一股股掀搅起来,临风那张鼓鼓的老脸又浮出水面。林如意用竹竿搭住他的一条腿,挂在瓮沿上。
“我把师父从前割下的肢体,用药酒泡了保存起来,还给他修了祠堂。至于这个老道士,他在成为新的霸主之前,被我杀死。我只用了三枚新月针,就给师父和弟弟报了仇。”
慕容的眼睛越瞪越大,武当派一代名宿临风,原来死在名不见经传的林如意手里。
“你又不信了。”林如意笑意盈盈,用竹竿给临风翻了个身儿,亮出伤痕来。
“第一枚新月针,钉在他的腰椎上。第三枚新月针,扣入了他的咽喉。最关键的是第二枚,”她注视着慕容的眼睛,“钉在他右臂的肘窝里。”
这一刻飘荡的酒香似乎凝住了,慕容的脸由白变青,由青变得透明。他缓缓的卷起自己的衣袖,肘窝里露出一弯,亮晃晃的新月。
“现在知道,你是谁了吧……”
林如意幸灾乐祸的瞧着,慕容伸出颤抖的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抽紧。
“其实呢,”林如意悠悠道,“我也说不上来你究竟是谁,你有着我师父的武功,却长着一张我弟弟的面庞。”
她的手指轻轻拨弄着年轻人的面庞,一边还叹道:“你知道,你师姐这一手绝妙的针线活是怎么来的吗?我为了能够精确的复制出弟弟的脸,切了一张又一张人皮。这些人皮都成了我房里的发绣。直到我绣满了四面墙壁,才敢下手,缝出了我可爱的弟弟。”
“我不是!”慕容尖声叫道,“我不是你的弟弟!”
“你当然不是,你也不是我的师父。”林如意冷然道,“几年前,我就看明白了,你徒有其表,什么都不是!或者,你就只是一个武林霸主吧。”
慕容颓然倒在地上,双颊滚烫,浑身发抖。
“师姐,林如意,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上,你为什么要延续这个可耻的恶作剧?我要承担多少痛苦!”
啪!
林如意一把折断手里的竹竿。熏人的药酒,洒了慕容一脸一身。
她定定的瞧着他。
“我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说你痛苦,你怎不问问我有多痛苦?知不知道,你是怎样活过来的,你身上流着我的血!
“师父的尸体都凉了,血液都在心脏里凝固了,就算换上所有的肢体弄不醒他。是我,是我把自己的鲜血输到尸体里面,让他热了起来,让他复活。没有我的血你活不了的!
“那一回我毁了自己,几乎流干了身上的血。但更可怕的还在后头。为了不让你像师父那样死去,后来我不能不照着师父的话,给你用雷公藤。但是用了这种毒药,你的血便十分衰弱。到头来我不得不一年给你换一次血,一年一次!不要对我说你的什么痛苦,我比你痛苦的多。”她撩开苍黄的长发,露出激动扭曲的面孔。“你看看你的师姐,都变成什么样子!这些年门都不敢出,人也不敢见,每天靠一点鹿血支持生命。如果不是因为要支持着你的生命,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慕容已经听不见了,他此时如有一万只烙铁在周身滚动。又热又痛,满地打滚。
“救我,救我……师姐,救救我……”
林如意静了下来,慢慢蹲身,好奇的瞧着满头大汗的慕容。
“师姐,救我呀!我浑身都要裂开了。”
林如意伸出袖子给他拭了拭汗,忽然道:“你说的对呀,我为什么要搞恶作剧?”
“不不,师姐,”慕容惶恐不已,“你救救我吧,我还要活下去呀!”
林如意的大眼睛里空无一物:“你是我今生唯一的作品,我既因你而生,怎肯让你死去。无奈,我救不了你了。”
慕容被恐怖充满了,居然打了个寒战。
“师姐不会的,大家都说你是神医。”
林如意微微笑道:“你难道没有想到,我为什么要把这些陈年事情告诉你。我本打算还让你安心做你的‘天下第一’的,可是,总不能把秘密带到坟里去。我只有一个时辰的性命了不是么?现在我的血已经大半再身体里凝住,不能换给你了。”
“师姐,”慕容流着泪道,“我错了我误会了你。这是解药,是解药。你快服下去。”
鱼精粉的解药,包在黄色油纸里,林如意把它捻得沙沙作响。
“你不是想拿它来跟我换取雷公藤的解药么?师弟,你是雷公藤泡大的,绝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想要摆脱这种药,只有去死。这就是我给你的解药了。”
她抖开鱼精粉的解药包,把药粉洒进了酒瓮里。
“师姐!”慕容绝望了。
“这也许是个误会,也许不是。”林如意凝视着酒瓮里飘浮着的惨白的尸体,“你要我吃了解药再救你,可是我很累了师弟,不想继续了。我曾经费尽心血,希望你是师父的延续,你也的确完成了他的愿望,重登霸主之位。可是,你毕竟不是他,也不是我的弟弟。算了,这样收梢,也很好。”
她的透明的皮肤渐渐污浊,沉下块块瘀青的花斑。
“师姐,”慕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淡,“你究竟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完成师父的遗愿。”
为什么。
其实林如意不能够回答自己,终其一生也不能回答。
她只是仰起了脖子:“你不配知道。”
慕容感到冲天的大火已经烧到了自己身上。那火是从酒瓮里升腾出来的,火中飞舞着一个个残缺不全的幽灵,在撕咬在挣扎,苍白的腐烂的碎尸飘落如雨。他看见林如意影子越来越模糊,变成了一张冥币烧成的黑蝴蝶,蝴蝶翩翩而舞,碎裂,灰飞。
然后他失去了呼吸。
何小桥等到日上三竿,不见慕容回来,心里焦急不已。她发现后院起火了,火舌一点一点舔到了她的房间。
小桥急了,用身子去撞房门。
那扇门已被烧着,一撞就开。院子里已是一片火海。
她的头发已被燎着,没命的冲了出去。忽然脚下被高高的大门槛绊倒,摔倒街边。
就在这时,一块旧牌匾砸了下来,小桥抬头去看。
原来扣在牌匾反面,赫然是三个大字:“髑髅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