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紫鲛绡床帐, 浅红色绣雪白梨花的锦被,空气中飘荡着沁人、却极为忧郁的熏香。白珒坐在床边, 这是诛仙殿的偏殿,他怀里靠着一个人,那人着月白中衣,容色惨白如凝霜落雪,如烟的长睫低垂着, 身体冰凉,若有似无的气息在一点点消散。
白珒惊呆了,这种感觉,他曾经体会过……
江暮雨被噬灵箭穿身而过之后, 在即将神形俱灭之前, 就是这种感觉——身体的热度一点一滴流逝,他的灵海走向枯竭, 他的真元干涸,他的魂灵消散,无论外人怎样去努力拯救挽回,都无济于事。
“暮雨……”白珒颤抖的手抚在江暮雨的脸上,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他害怕极了。
时空限制了他的修为,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明知道是螳臂当车,但他还是尽全力去做。
真元汇入江暮雨的灵海, 好似点滴清泉落于百亩旱地,强烈的无力感活剐着白珒,他眼睁睁的看着江暮雨又一次气绝身亡。
血液在体内凝固,结成万年不化的冰碴。
再次魂体相离,空中雷雨大作,白珒赤足朝前奔跑,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疮痍,尸骸满地,这种惨状是他早就体会过的。在鲜血与泥泞之中,在腥臭与污秽之中,纤尘不染的江暮雨躺在地上,他身上独特的高洁气息净化着周围一小方天地。
白珒木然的走过去,傻傻的低头望着。
江暮雨一袭白衣纯洁无垢,却在胸口的位置炸开了一朵娇艳的红花,他安静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不出任何惨痛和煎熬,他永远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态度,即便是死了也不会面目狰狞,平静的无波无澜,安然的随风飘零。
白珒蹲下身,颤抖的手指轻轻落在江暮雨没有丝毫温度的脸上,雨水和他的泪光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苦是痛。
再次魂体相离——
白珒甩开所有家奴,独自一人赶往姑苏,他急切的跑到江暮雨的叔父家,离着老远就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你,你你你,你杀人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给他一点教训,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白珒怔鄂,如一头受伤的野豹般破门而入,映入眼帘的一切让他的心脏骤停,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江暮雨倒在血泊之中,心脏的位置插着一把匕首,叔父脸色惨白跪在地上,婶婶满手血污,一双眼睛瞪得凸大,吓得魂飞魄散。
宛如置身野兽群,被数十只凶残成性的野兽争相撕咬,皮开肉绽,五脏六腑被扯断撕裂,弄得血肉模糊,疼的生不如死。等白珒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手握流水将那两头野兽千刀万剐了。
周围听到动静跑出来的邻居惊叫连连,落荒而逃,乱成一团。
但这些,白珒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他的眼里只有江暮雨一个,那个早已断气的十岁孩童。
白珒依旧徒劳的为他输送真元,尽全力锁住那从体内飞出,在空气中化为乌有的魂灵。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不用着急,按照历史,师父马上就要来了,师父会救江暮雨,带着江暮雨去昆仑雪山,江暮雨会得救……
白珒等了很久,坚持了很久,直到官府将这里团团包围,他也没有看见南华的半个影子。
每一个选择都会有不同的岔路,每一条岔路通往不同的未来,在这个世界,或许根本没有南华这个人,或许温洛送南华去找山神救命的时候失败了……
所以,没有南华,也就没有了活命的希望……
白珒好似一个被天道玩弄到崩溃的人偶,他目光呆滞的被官差架起来,小小的身体扛着千斤重的枷锁和脚镣。
再次魂体相离——
白珒骑着烈马,跋山涉水千万里,他来到万仙神域,辗转多地,多方打听,他见到了独坐在杏花林的江暮雨。
江暮雨淡淡浅望着杏花飘落,浓淡相宜的杏花纷纷落落,轻盈透明,如雪如玉,沁人清香芬芳陶醉;惠风和畅,他一身红衣玉立,润泽的杏花花瓣落在肩头,更衬他冰清玉洁,美如墨画。
“师兄!”白珒的脚下仿佛缠着千百条铁链,拽着他坠入无尽深渊。他步履艰辛的走到江暮雨面前,伸出的手冰凉发颤,在触及江暮雨脸庞的瞬间,好似被烫到一般,心惊胆战的缩了缩。
江暮雨的眸光落在白珒的脸上,暖如温泉,清澈如晨露,他唇边荡漾起丝丝清甜的笑意,并不深,但是动人心魂:“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先回家吧。”
白珒怔怔的看着江暮雨迈前一步,极轻极柔的环住他的脊背,一触即分。
“走吧。”江暮雨松开了他,温声说道,“我看着你走。”
白珒一动未动,他眼也不眨的直勾勾的盯着江暮雨,任江暮雨如何推他他也不动弹,终于,江暮雨的脸色变了,从原本的白皙,变成了不详的惨白。
“快走。”江暮雨的声音发干发涩发哑,他似是在极力隐忍什么,以至于说话的语气透着些歇斯底里,“别回头!”
白珒的心脏好像被人活活挖走了一般,疼的发麻,空落落的,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江暮雨气结,抬手想亲自将人送走,却忍不住体内真元的翻江倒海,一口鲜血咳出来,再难掩饰他千疮百孔的身体。
白珒及时接住了他,浑身颤抖的紧紧拥着,语气因为极度的惊惧和恐慌而扭曲:“暮雨,你,你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怀里的人想说话,却控制不住大量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一朵又一朵的杏花。
白珒慌了,怕了,绝望了,无助的像一个孩子。他的泪和江暮雨的血混在一起,成为足以将他碎尸万段的利刃。
再一次魂体相离——他抱着江暮雨躺在海岸上,怀中人的气息一点一点的消失。
再一次魂体相离——他眼睁睁看着江暮雨死于禁术之下,他依然无能为力。
再一次魂体相离——他长途跋涉的回到扶瑶仙宗,见到的却是变成灵堂的九天云榭。
再一次魂体相离……
再一次魂体相离……
再一次魂体相离……
无数次,无数的世界,白珒看见了无数种不同的经过,不同的结局。
然,唯一相同的是,江暮雨死了。
所有的世界中,无论有多少个分支,无论有多少条岔路,无论如何去选择,江暮雨的结局只有一个——死于非命。
他正如那昙花一现,刹那间的惊艳,稍纵即逝的生命。
白珒身不由己的穿梭在各个世界,一次又一次的看着挚爱的惨死,看着最珍重之人的离去,眼泪已经流干了,一颗心早已没了知觉,因为痛到了极致,剩下的只有苍白。
他行尸走肉般跪在满是血浆的地上,目光呆滞的望着又一次魂飞魄散的江暮雨。
他问自己:为什么?
他问苍天: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啊?
数万个世界,江暮雨无一例外的都是死?
江暮雨的命运注定一世孤苦,应了他冰昙化魂的代价,他的命格如此,绝艳芳华,凄然薄命。
可是,凭什么?
疾风掣电,四周鬼影森森,白珒从地上站起,面色阴沉,眼中泛起的是前所未有的暴戾和癫狂。
天道对江暮雨残忍至极,注定了江暮雨永生永世的悲苦,注定了江暮雨大千世界的惨死结局!
无论如何都是死?
逃也逃不掉?
呵呵,白珒望着自己沾染鲜血的双手,眼底一片黑暗肆虐,唇角勾起嗜血而疯狂的弧度。
既然如此,那就毁了天道!!
毁了一切对江暮雨具有威胁之人!
无论是神是魔,全部杀个干净,毁个彻底!!!
黑气从白珒体内爆棚而出,几缕墨色黑烟浮上眼睫,为他本就凶戾的眼神染上一层阴暗诡谲,他唇边荡漾着狠厉的狞笑,嗜血的双眼眸睨沧海。
“二师兄……”南过被吓到了,畏畏缩缩的用蒲扇在白珒身旁扇了一下风。不等他再问,白珒握紧流水,二话不说,照着前方愤然横扫。
本就品性急躁凶悍的灵武加上修为强劲足以遨行九州的白珒,如今又侵了些神挡杀神的戾气,那肉眼可见的紫芒混着墨色黑雾如同一道玄雷疾射出去——奔走的活死人瞬间肠穿肚烂爆体而亡!
南过汗毛都竖起来了,怔鄂的往后连退两大步。
白珒掐了个法诀,手中立现真元幻化的三尺长卷,他并指如刀划破手腕,以血为墨,以魂为引。
南过一颗心差点没从嗓子眼蹦出来:“画中仙!?”
海浪狂涛,船体剧烈摇晃,三尺长卷飘到高空,逐渐扩大成五尺,十尺,百尺!长卷遮天蔽日,从中飞射出无数晶晶莹莹的光点,光点沾到人身,哪怕只是一根头发丝,都会无从抵挡的被吸入画境。
铺天盖地的星光到处流窜,随地可见被星光击中而消失的人,无论是活死人还是被傀儡操控的焚幽谷弟子,或是空炤门弟子,大片大片的被吸入画中仙。
长卷百尺,画境万千,惊呼声响彻汪洋大海。
“白珒你疯了?”黄芩着急忙慌布下一道结界,好悬没被殃及池鱼。
始终保持着玩闹之心的唐奚终于变了脸色,迅速找到掩体,并及时设立结界,望着空中肆意横行的画中仙,额角滴落冷汗:“不得了,真吓人。”
“上古禁术画中仙,为何……”林卫面色肃穆,他不知该说“为何白珒会”,还是该说“为何白珒能做到这种程度”。
混乱的巨轮并没有因为大规模的“清理”而安静,四周海浪玩命的翻滚,狂风卷着惊雷霹雳而下,电光闪的九天惨白如昼。
江暮雨勉强近前一步,厉声唤道:“白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