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清晨, 白珒收整行囊,准备上路。
林卫送到山脚下,说:“白小友一路多保重,江掌门这边你不用担心,老夫会时刻看守着。”
白珒感激至深:“多谢门主。”
南过哭哭啼啼的送人,黄芩思来想去还是送白珒到了昆仑山脚下, 一路上俩人彼此不言语, 气氛比那昆仑雪山峰顶都要冷。
“别送了,走吧。”白珒的面色冷然, 语气可以用“无情”二字来形容。
搁在以前, 黄芩必然要跟白珒吵嘴, 俩人互相不对付,就是那种不怼死对方不罢休的幼稚鬼。而现如今,实在没有心情,黄芩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峦, 看不到顶端, 前方一望无际,白茫茫一片,瞬间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你一定得找到山神。”过了很久,黄芩说道, “就算跪下来求她, 给她当奴役使唤,你也得让她救掌门。”
白珒看向目光坚定的黄芩,突然有些欣慰, 前世多亏有黄芩跟在江暮雨身边,不然江暮雨只会更苦更累。
黄芩察觉到视线,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看你的衷心啊。”白珒苦中作乐道,“我是白眼狼,你是黄毛狗,一个不知好赖,一个忠心耿耿。”
被称呼为“狗”的黄芩居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一声,说:“不知好赖的白眼狼,你倒挺有自知之明。”
白珒望向天山一色的苍穹,目光瞬间开阔了:“多谢。”
“什么?”黄芩吃了一惊。
“白眼狼这个昵称,挺好的。”
黄芩:“……”
“你没发烧吧?”黄芩胆战心惊道,“有病就直说,趁早换人,别耽误掌门的生死大事!”
白珒淡淡说道:“我亏欠他太多,桩桩件件根本算不清,“白眼狼”这个称号当之无愧。”他看向黄芩,笑意中多了份苦涩,“你比我强多了,至少从未伤过他的心。”
白珒难得这样直白的坦露心迹,黄芩一时间都忘了呛他,迷迷瞪瞪的顺着话接茬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这几年就表现挺好。”
白珒没再吱声,所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全都是假的。
罪孽就是烙印,一旦犯下,就再也不可能祛除,他自以为自己可以改正,但每当看见有负之人的时候,罪恶的烙印就会发热,烫的他五内俱焚。
说到底,是他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前世,江暮雨为了保护他,死了。
今生,江暮雨还是为了保护他,快要死了。
两辈子,同一个人。
或许这就是报应,前世他屠杀无辜的报应。
他的生命可以重来,但罪孽,永世相随。
黄芩和白珒御风赶路,他似是受到白珒的影响,心中涌出无尽感慨,不由自主的倾诉道:“我的家乡是个富裕城市,我家算是富裕城市中的穷酸户,我爹靠关系和贿赂送我到私塾念书,指望我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可他不知道,像我这种出身不好,家庭不好的野孩子,去到那种遍地都是富贵子弟的书院,只会被排挤,只会被合起伙来欺负。”
白珒没有打断他,认真的听。
“揪先生的胡子嫁祸我,烧先生的藏书嫁祸我,拿着扫把棍子追着我打,剽窃我的诗词跟先生显摆,合起伙来孤立我,在我睡着的时候泼一桶冷水下来浇的我浑身湿透,各种欺负人的把戏不计其数。有一天放学,三个死孩崽子从背后把我抬起来,直接将我丢进了歪脖树下的泥潭里,他们尽情的对我冷嘲热讽,各种污言秽语说了个遍。”
白珒看向面色平淡的黄芩,道:“你这样的性格会任人宰割?不像你啊。”
黄芩冷哼道:“当然,如果不是我爹娘事先警告我不许和富家子弟争,我早拿泥巴砸他们脸了!”
白珒唇边划过一道笑,没说话。
黄芩:“我不能反抗,只能受着,忍着满身的污泥,忍着他们肮脏的谩骂,就在这时,掌门出现了。”
白珒心下一颤,就听黄芩继续说:“掌门路过我的家乡,看见了被他们欺负的我,或许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许是那些死孩崽子挡了路。总之,掌门没有视而不见,他随便一挥手就将那些小混蛋掀了个底朝天,真是解气,我当时就惊呆了!我猜测,他肯定是一位法力高强的仙君。”
“泥潭很深,我个子又小又瘦,若没人帮我的话,我肯定越陷越深,最后憋死在泥浆里。掌门把那些混蛋吓跑之后,他没有一走了之,而是将我捞了出来。你能想象吗?一个又穷又酸又落魄的野孩子,在见到掌门那样的人之后,是什么心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只知道自己太渺小了,跟他一比,我什么都不是。”
“亏我从小自命不凡,以为自己生的多么英俊潇洒,掌门穿的绫罗绸缎,佩戴着我从未见过的精美玉饰,当时我就猜想,他不是个超尘脱俗的仙君就一定是豪门的贵公子。而我呢?我当时满身的泥浆,蓬头丐面,破烂肮脏,我就像只过街老鼠,被来来往往的行人指指点点,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掌门居然朝我过来了!他丝毫不嫌弃满身污浊的我,更不担心我身上的泥巴弄脏他锦缎的衣服,他递了手巾给我,他让我不再狼狈,他站在我身边,然后,没人再笑话我了,有的只是羡慕的眼神。”
“掌门将我送回了家,他虽然冷冰冰的不说话,但其实他很温柔,后来,我知道了他是谁,便跟父母表明我要修仙的意志,离家赶往昆仑,跋山涉水的到扶瑶仙宗拜师。”黄芩望着脚下流过的残云,“我尊重敬佩他,以他为目标努力着,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对我刮目相看的。”
黄芩悲凉的目光变幻,看着白珒,染上一道刚毅之色:“我说的这些,只是掌门好的冰山一角,有关他的侠骨柔情成千上万!尤其是对你,不知道比我好上多少倍,你一定要尽全力救他,若你失败了,我会另想办法,绝对不会放弃的!”
“抱歉,我不会给你表忠心的机会。”白珒提速走在前面,“我会救他的。”
“那样最好。”黄芩跟在白珒身后俯冲落地,扑面而来的寒流让二人身体的毛孔急速收缩,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湛蓝的天空下,巍峨的雪山冰峰直贯云霄,壮丽超逸,尊其瞻视,望而生畏,漫天的飘雪在缥缈山雾中若隐若现,时急时缓,阳光一晃,积雪不化,片片晶莹多芒,透着彻骨的严寒。
白珒傲视冰川雪巅,任风雪摧残,丝毫不动摇他坚毅之心:“不耽误时间,我走了。”
“白珒。”黄芩突然叫住他。
白珒转身,有那么一刹那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感觉黄芩红了眼睛,不知是否被雪花迷了眼,黄芩胡乱揉了一把,站在风雪中朝他喊道:“还记得金丝燕窝芙蓉糕吗?当年去洞庭天池的时候我做的,被我师父和南掌门批的体无完肤,这么些年我一直在练习!现在已经很好吃了,我自己亲口尝的……等你,等你回来之后我做给你!还有掌门,你们俩一定要亲自尝上一口!真的,真的很好吃!不吃绝对后悔!”
白珒背过身去,朝他挥了挥手以示告别,眼眶好像湿了……
没什么,
只是雪花迷了眼睛。
*
七天的时间,白珒牢牢记在心里,现在已经过去一天了,他望着雪峰顶,还和当时在山脚下一样,一眼望不到头,仿佛灌入了云霄一般。
要命的是,周围景致相同,没有什么明显的参照物,往往走着走着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抬头看太阳,偏偏被云雾遮住,而且四面八方的雪峰多如牛毛,一时间也说不准究竟哪座山峰是山神的老窝了。
白珒寻了个避风的地方,盘膝打坐,将神识放出去溜了一圈,暂时没找到活物,只好灰溜溜的退了回来。
在这种终年积雪不化的鬼地方,就别指望能遇到什么正常的活物了,现在的白珒就算看见一只蚊子都得热情的跟人家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昆仑雪山环境特殊,御风起不了多大优势,反而特别耗损真元,据白珒推测,他觉得这块地域有着神秘的禁制,越靠近那位山神的居所,御风的限制就会越强,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
山神大人狂拽霸,来到她的地盘必须徒步靠脚走,满天乱飞是对她神力的挑衅,敢刺头儿?那就要做好被她从天上拍下来再被雪活埋的觉悟。
白珒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这里的积雪厚实,摔一跤都不疼。同样的,气温能冻死人,打个喷嚏都能冻出冰碴来,越往山上走越严重,在这里千万不能哭,眼睛会被冻瞎的!
翻过一个小山包,白珒来不及喘气,正要再往上走,突然听见下方传来说话声。
“咱没走错路吧?”
“准没错,昆仑雪巅,山神居住的地方,灵兽不会离得太远。”
“那就好,就怕咱们瞎忙活一阵,结果空手而归。”
“别说丧气话,若咱们真的得到了灵兽的魂灵,上官余杭都得跪下来叫你爹。”
白珒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坐在雪洞里烤火的两个修士,这俩人衣着打扮并不华丽,一高一矮,高个留着八字胡,小眼睛,看起来就一肚子坏水;矮个梳着马尾,大眼睛,看着傻愣傻愣的。
白珒看得见他们,他们也自然看得见白珒,三个人,六只眼睛,彼此看了个对眼,气氛僵了一下,白珒想转身走人,那个八字胡追了上来。
昆仑雪山只限制御风,不限制真元的释放,所以只要别在天上飞,在地上打得昏天黑地也没人管。
“这位道友,你等等。”八字胡慧眼识珠,只一瞬便洞察白珒修士的身份,贼眉鼠眼道,“在这种地方还能遇见同道修士,幸会幸会,请问怎么称呼啊?”
“跟你有关系吗?”白珒哪有空聊天,绕开八字胡就走。
“你是来找山神的?”那八字胡生怕白珒是什么危险分子,不远不近的跟着,既不会被白珒突然袭击到,也不会让白珒一溜烟跑丢了。
八字胡说:“我劝你别那么心急火燎的,昆仑雪山辽阔无边,你乱闯乱逛只会迷路,到时候你登上峰顶,却发现自己选错了山头,这里可不许御风的,你只能再下山,另选一座山峰攀登,问题是……如果再错了呢?谁有那源源不断的力气往外使?”
虽然对他没好感,但不得不承认这八字胡说得对,白珒的脚步缓和下来,他直觉认为这条路是对的,只是,他自己的直觉有多准?
他能一座山一座山的换,他耗得起,可是江暮雨等不起!
“道友怎么称呼?”八字胡特别自来熟,见白珒有所迟疑,便趁机问道。
白珒立即搬出修士行走在外通用的身份:“无名散修,我姓白。”
“好说,我姓刘,他姓赵,我们哥俩也是散修。”八字胡姓刘,简称刘八字,出门在外因为有着诸多顾忌,再加上在昆仑雪山相遇绝没好事,姓名不说全,出身以“散修”二字敷衍,大家心明镜知道对方有所隐瞒,也就心照不宣了。
刘八字刨根问底打听道:“你果然是来找山神的?”
白珒想了想其他理由,似乎没有这个有说服力,便点头道:“是啊。”
刘八字很敏锐的问:“看你这么着急,应该不是为了见识山神的模样吧?”
白珒斜眼看他,实事求是道:“我有个朋友受了重伤,传说山神有着令人永生不灭的神力,我想,屈屈起死回生,应该难不倒她。”
“这样啊,你是为了救人。”刘八字见白珒和自己的目的不一样,态度立马变了,十分之友善的说道,“如果传言属实,起死回生对于山神来说肯定不费吹灰之力!不过,山路崎岖,眼下也快天黑了,昆仑雪山危机四伏,还有神出鬼没的灵兽袭击人,依我看,咱们不如一路同行,互相有个照应?”
那个赵马尾小跑过来,说道:“不瞒你说,我们总共一行四个人,方才发生雪崩,我们四个被冲散了,实在太吓人了,道友就孤身一人,若有危险,身边没人帮衬,在家等待你救治的朋友可怎么办?”
白珒搞不懂这俩人安的什么心,本想拒绝,可听了赵马尾最后一句话时,他有点犹豫,自己出了意外不要紧,家里的江暮雨怎么办?雪崩,幻境,这些都有可能发生,另外,他跟这俩人的目标相左,没有利益纠纷,或许……
“两位道友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嘛?”白珒明知故问道。
“增长见识啊!”刘八字抢在赵马尾前头说,“修仙界三大不可思议之谜,多让人兴奋啊?”
白珒没说话,确实是个不错的理由。
一个人是走,三个人也是走,白珒没有明确的拒绝,这俩人便擅作主张的跟了上来。
“白兄,你对栖息在雪山的灵兽了解多少?”刘八字的自来熟简直叫人受不了,刚说了没两句话就以“兄弟”相称了。
见过了太多的不要脸,连白珒自己都是臭不要脸的人,所以对于刘八字的这种行为,倒是没有特别反感,只风轻云淡的摇摇头,装作一个一问三不知的傻瓜。
“看来你初入修仙界不长时间啊。”刘八字笑呵呵的,摆出前辈的谱来,“灵兽行踪不定,性格暴躁,指不定从哪儿冒出来,见人就袭击,特别凶!”
擅闯人家地盘还怪人家凶?
白珒看傻子一样撇着刘八字,他将自己一身锋芒藏的严严实实,这人看不出他的境界,测不出他的修为,必然是在他之下的菜鸟一枚,不必理会。
白珒对他爱答不理,刘八字却上赶着絮叨,东拉西扯说了一路,其实就是想套话,想知道白珒的真实身份。
“白兄?你的朋友因何重伤啊?”
“被同道袭击。”
刘八字义愤填膺:“是谁啊这么缺德?”
“不知道。”白珒冷飕飕的说。
“白兄肯为她来这种地方冒险,真是情深意切,叫人敬佩啊!”
“没什么。”白珒若有所想,道,“只要能救他,我怎么着都成。”
“诶!”刘八字装模作样的摆出悲天悯人的样子,说道,“你心系朋友,我也心系朋友,也不晓得他们俩是福是祸,是生是死。”
赵马尾安慰道:“刘大哥放心吧,老高他们会平安的。”
日沉西山,持续下降的落雪终于停了,墨色天空几颗黯淡的残星悬挂,一轮弯月被云雾半遮半掩,挥洒下的惨淡银光,映的积雪一片熠熠生辉。
白珒手中拄着腕子粗的木棍,一边试着前方积雪的深浅,一边不知疲劳的朝前赶路。
“白公子,从古至今,无论是大能还是菜鸟,都奢想过见山神,要我说,比起见到山神,还是见灵兽更容易些吧?”赵马尾走得急,有些气喘,“灵兽的魂灵也是疗伤健体的好东西。”
白珒脚步微微一顿,刘八字快步撵上来道:“说得对,抓住灵兽,抽取魂灵,可比见到山神再求她大发慈悲容易多了。”
以魂补魂?
听起来似乎挺有道理,但若抓只灵兽就管用,白珒还用得着累死累活的在这攀登吗?
再弄只灵兽的魂魄进去,江暮雨剩下那点残魂都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白珒知道这俩人想的是什么,无非就是要他冲锋陷阵,去帮忙抢夺灵兽魂灵,他跟灵兽鹬蚌相争,这俩人渔翁得利。对付同为修士的自己,可比对付那远古灵兽容易的多。
白珒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目前的他还没有那个实力跟远古灵兽撕逼,但这歪瓜裂枣的俩人似乎真把自己当成天选之子了,妄想夺取灵兽的魂灵,白珒预感,他们离死不远了。
白珒一边走,一边随口回绝:“灵兽是兽类,没法沟通,山神好歹是人,只要我诚心恳求,必有回应。”
刘八字的脸色微妙,特别讨厌白珒这种一厢情愿,他闷闷的没吭声,走了一路,后方赵马尾突然惊叫道:“刘大哥!咱们,咱们是不是迷路了?”
白珒心一沉,刘八字大吃一惊:“怎么迷路了?你别瞎说!”
“真的。”赵马尾颤颤巍巍的指着远处那个雪洞,“你看,那是咱们亲手挖的,你不会不认得了吧?”
“怎么可能!”刘八字脸色骇然,一点也不像装的,他几个箭步跳到雪洞旁,朝里看了看熄灭的火堆,难以置信道,“咱们的神识都扩散出去了,方圆三里是什么风吹草动咱都能察觉,不可能迷路,咱又不是凡人!等等,这该不会是幻境吧?”
“你别瞎说,怪,怪吓人的。”赵马尾环视左右,这月黑风高夜,昆仑雪山阴气嗖嗖,此时又有落雪飘了下来,怎么看怎么瘆得慌。
“别自己吓唬自己。”刘八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拔出随身佩剑,对着空气比划了下,“我砍着试试,看能不能斩碎幻境。”
“别别别。”赵马尾尖叫道,“你这样会引起雪崩的!千万别!”
白珒沉吟片刻,回想自己这一路以来精神力高度集中,但凡有点异动,他绝对会察觉到的,所以这根本不是幻境,就是单纯的迷路。
为什么会迷路?因为这里环境的特殊,风云雪雾都可以成为障眼法,都可以迷惑人。
你自以为风始终朝南吹,其实南侧根本就是错误的方向。
白珒闭上眼睛,不靠双目,而是靠神识辨认方向,他一手拿着木棍,小心翼翼的朝前走着。
这一口气大概走出了五里地,寒风刺骨,飞雪蚀肌,他拢起双手哈了口气,环视四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空寂,骇魂。
忽然,前方闪过一道绯色的光影,白珒愣了愣,下意识迈步走了过去,那光影又是一闪,白珒停住脚步没有追,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再不见那诡异离奇的东西,他索性原地歇息一会儿。
只是一小会儿,他还要着急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