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公整个楞了一下, 待反应过来,他足足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脸上的诧异之色饱含着惊惧,畏缩,狼狈,以及羞愧, 他左右环视, 恨不得找个细缝钻进去:“你你你,你是……江, 江暮雨?”
叔父的眼神好似见到恶鬼一般, 他的身体由不得他翻墙逃走, 他光是往后退几步都喘息不停,他索性一屁股坐下来,心灰意冷般的由着侄子看他笑话。
“人说女大十八变,要我看, 男大也十八变, 小时候的你什么样,现在的你又是什么样?我都不敢认。”叔父低着头,好像在笑,“看来, 你不仅被仙君救活了, 这些年还过的挺滋润,是也不是?”
江暮雨不答反问:“你们过的似乎不好?”
“你是特意回来看我下场的吧?”叔父靠上墙壁,呼出一口浊气, 说道,“看就看吧,现在的我成了这副德行,随便笑话。”
江暮雨并没有开怀大笑,更没有因为昔年仇敌狼狈不堪而幸灾乐祸,他只是月淡风清般的问道:“你落魄到在青楼做工,婶母呢?你儿子呢?”
叔父抬眼看他,眼中流露出一抹绝望的悲凉:“我的夫人她……瘫了,我的儿子,死了。”
江暮雨没有深问,只说道:“你辛苦赚钱,除了养活自己以外,还为了筹钱给婶母治病?”
叔父垂下头,许久没有作答,再抬头之时,惨淡月光照出他的鹑衣鹄面,枯干的双眼中浸满了泪水:“当年,她误伤了你,邻居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吵着嚷着就去报官了,你师父把你带走后,她害怕被官府擒拿,害怕坐牢害怕杀头,一个人带着家里值钱的东西逃跑了。没想到,半路上遇到山匪,不仅财物被抢走了,她还因为抵抗失足从山上掉下去,摔断了腿,摔坏了脑子,现如今她的智商还比不过三岁孩童。”
江暮雨没打断他,只是静静听着。
“家里的金银珠宝全被她弄丢了,我又因为照顾她,无暇顾及生意,店铺的买卖经营不善,房子也叫东家收走了,我只好做些零散工,她又需要常年吃药,经常看诊,日常花销太大,她智商如同幼童,身边根本离不开人。邻居们指指点点,凡是见着她的人没一个不指着脊梁骨骂杀人犯的,我们像谁求助去?我的儿子从小就生活在这种阴影下,无论大人还是孩子,躲他跟躲蛇虫鼠蚁没有区别,他每天以泪洗面,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真可怜,真的……在他十岁那年,他跑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听人说,他被卖到宫里当太监,没几天就,死了。”
叔父用肮脏的袖管狠狠抹了把眼泪,他转头看着江暮雨,干裂的嘴唇颤抖道:“我的儿子多无辜啊,他多无辜啊……”
江暮雨面色清冷,遥遥而立:“叔父认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叔父咬着唇,声泪俱下,“若没有你,我们不会变成这样,不会家破人亡,我也不会老年丧子!”
“你方才说,婶母是误伤我,可我要告诉你,婶母当时去伙房拿刀,她连片刻迟疑都没有,她是目标明确的想杀我。”江暮雨指着自己的心脏,冷声道,“那道刀疤至今还留在这里,她刺的很深,若没有我师父相救,我早死了。就算婶母后来后悔了,她害怕了,又有何用?时光不能倒流,她自己犯下的因,自己承受果,堂弟是无辜,可他之所以惨死,归根结底错在我,婶母就半点责任也没有?”
叔父咬牙切齿,涕泗交流:“若你没来我家,若你当时任由她捆绑关进柴房,若你没有咬她,没有反抗,她就不会失去理智拿刀捅你,你也不会重伤溺死,她也不会变成杀人犯,我的儿子就不会在此阴影下痛苦的成长,我们全家就不会……”
“啪!”
一巴掌重重扇在叔父的脸上,叔父年老体弱,哪里受得住这等力道的耳光,惨叫一声被打趴在地,左脸迅速红肿起来,脑子嗡嗡作响。
原地未动的江暮雨一愣,难以置信的看着突然窜出来打人的少年:“玉明?”
白珒一身的怒火沸腾冲天,他一把揪住叔父的领子,用力提起,在他右脸上落下一巴掌,恨恨道:“老头儿,有种再说一遍啊?”
叔父酷似猪头的脸上写满惊恐,他身为长辈,江暮雨就算再心中有怨,至少不会对他怎样,但面前这个少年绝对是疯的,叔父有种预感,这货什么都干得出来。
天竹从袖口滑到白珒手里,他比量一下位置,抵在对方的心脏上:“废话那么多,以夫人之道还之丈夫之身,别怕,就疼一下而已。”
“你,别,别……”叔父吓得脸都白了。
“别个屁,我看你穷困潦倒又丧妻丧子的,肯定生不如死,我送你一程。”
“白玉明。”江暮雨真有点担心白珒杀人,还是杀的凡人。
白珒回头看向江暮雨,愤怒的妖兽露出一丝惶恐和无措:“师兄……我就扎一小下。”
“……”江暮雨道:“你放开他。”
白珒虽然心里不甘,但对江暮雨的话向来绝对服从,只好松手退到一旁。
自己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多半都被白珒听了去,江暮雨有点心累,他竟没发现自己被白珒跟踪了。
一声不吭的跟踪掌门,做梁上君子,真是越来越放肆。
叔父瘫在地上,他的身体萎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声音低沉沙哑,好像生锈了的铁皮:“我,我知道你不可能做到心中无怨,你是我亲哥哥的骨肉,我本该好好对你,可你……终究只是我的侄子,不是我的儿子,我想好好照顾你,可我的夫人她……”
“她是你老母?”白珒在旁不屑道,“她叫你死你就立马去死?”
“你不懂。”叔父流着眼泪道,“我跟大哥分家之后,做生意失败,赔了个底掉,她一个黄花大闺女什么都不要,甚至推辞了有钱公子哥的聘礼,她愿意跟我成亲,跟我过苦日子,我既喜爱她又珍惜她,成亲后的日子对她百依百顺,她要什么我都尽全力去满足她,她说什么我都听,渐渐地,我就习惯了。我好不容易娶上的老婆,若我不顺从她,她就要跟我闹,吵的不得安生,我能怎么办……”
白珒真佩服的神魂颠倒,他上前抄起天竹,抓来叔父的左手,从手背上狠狠一扎贯穿。
叔父的惨叫声淹没在白珒的“静音咒”里,他随后向江暮雨解释道:“师兄,我不扎这一下不痛快。”
叔父的脸憋成了酱紫色,静音咒收回,他疼的喊不出来,躺在地上抱着血流不止的左手浑身哆嗦。
白珒想了想,觉得还不满意,走过去抓住叔父的右手,又在他右手掌心穿了个洞,说道:“便宜你了,就是这两只爪子拽着我师兄,不让我师兄离开的对不对?若不是你当帮凶,你家老娘们儿能伤得了我师兄么!”
江暮雨有些累了,他偶然见到这位在花满楼做工的叔父,穷苦落魄,因为长年累月的出苦力落下一身病,他也只是多年未见,好奇叔父的遭遇前来打声招呼,不过,就听叔父多年来对他的看法,他此番作为真是多余了。
“玉明,走吧。”江暮雨叫上师弟,转身要离开。
那疼的几度晕厥的叔父声音嘶哑的喊道:“等,等等,别走!”
江暮雨驻足,并没回头。
“你,你就算恨我,就算恨你婶母,但是,但是你堂弟是无辜的……”叔父好像一条被斩断两节的蚯蚓,吃力的往前拱着,趴着,哭的泣不成声:“就请你念在我们家给你吃喝,没让你流落街头的恩情,救救他吧,算叔父求你了。”
江暮雨背对而立,逆光中,他的背影苍凉而冰冷:“在叔父家四年的恩,我该还的都还了,最后甚至把命都还进去了。你的侄子已死,被你妻子亲手杀死的,如今的我是扶瑶的掌门,是修仙界中人,再不是俗世中那个秦国公世子了,我跟你再无半点关系,日后也无须再见。”
叔父涕泗滂沱:“暮雨,你不能这样,暮雨……”
“行了。”白珒挡在叔父面前,额头阴云密布:“第一,令郎凡人一个,死了也就死了,他并非修士并非大能,连死后化成鬼的资格都没有,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第二,你一边怨恨我师兄,一边还求我师兄救你儿子,我就问你,要脸不!?”
叔父肝肠寸断,涕泪横流。
白珒道:“你自生自灭吧!”
白珒看向江暮雨之时,发现他早先一步走了,白珒忙追上去,在通往客栈的长街上找到了人。
远远走着,白珒却有点不敢上前搭话,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是先针对跟踪一事向掌门师兄道歉?还是就着叔叔婶婶的事安慰江暮雨几句?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江暮雨心脏处的刀伤是这么来的。
被自己的婶母亲手杀死,自己的亲叔叔为帮凶。
他因为家中衰败,不得不寄养在叔叔家,寄人篱下的滋味白珒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他深知那其中的辛酸与孤寂,这一点,从江暮雨的性格上就能体现,从江暮雨会洗衣做饭,会各种粗活累活上更能体现。
若没有师父,怕是江暮雨早在十岁那年就死了。
想到这点,白珒既心疼江暮雨,又恨极了对他痛下杀手的叔婶,一时间生出为江暮雨报仇,将那对凡人千刀万剐的暴戾之心。
“白玉明。”前方的江暮雨突然停住。
白珒楞了一下,那些将他脑子堵得满满当当的思绪瞬间散开:“师兄?”
江暮雨:“你在想什么?”
白珒紧忙摇头,跟上几步,站在江暮雨身边:“没想什么。”
江暮雨眸色清淡,目光却比空中月色还要澄澈几分:“你千万别做出杀伤凡人的事,恃强凌弱也是本门戒律。”
白珒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会被江暮雨猜中:“这戒律我咋没听说?”
江暮雨面无表情道:“被师父荒废了。”
白珒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他闷头和江暮雨往前走,见江暮雨许久未说话,他想了一想,针对自己的跟踪作出解释说:“身为师弟,自然格外关注掌门师兄的衣食起居,我见你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心里担忧得很,所以悄悄跟着你,看你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的,结果没想到……听见了些师兄的童年往事,我真不是鸡婆!”
白珒的样子有些窘迫,江暮雨本就没有火气的心底被他这么一搞,有点软,他的语气自然而然的柔和起来:“陈年旧事而已,我从未跟人提过,毕竟那段经历不愉快。”
“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吗?”白珒憨笑道,“虽然有时候惊心动魄了点,提心吊胆了点,但是都能化险为夷,身边的人也还安在,曾经不开心的事就不要想了,师父也说过,知足常乐。”
曾经的一代大魔居然说的出这种积极向上的话,白珒都为自己感到震惊。
像这种乍一听来有点腻歪的话,江暮雨竟真的听进去了,他似是想到了些什么暖心有趣的东西,唇边含着一丝和风细雨的笑,浅淡却迷人。
白珒活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嘿嘿笑说:“这就对了,师兄你笑起来特别好看,绝对是咱扶瑶的金字招牌,日后三山五岳的人慕名而来拜师学艺,我就怕门派装不下。”
江暮雨面上的笑意敛去几分:“你想多了,也扯远了。”
“非也非也。”白珒摇头晃脑的说,“落云鉴那不就有个上赶着拜你为师的小孩么,还是炎火麒麟呢!”
江暮雨认真道:“他年少不经事。”
“我看他是打定主意干到底,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白珒双手一摊,“依愚弟看来,小麒麟虔诚的很啊!”
江暮雨充耳不闻:“我自顾不暇,哪有精力去管他。”
“也对。”白珒隔岸观火的一笑,“先耗他几百年的,若那时他还矢志不渝,师兄才能勉强考虑考虑,对吧?”
江暮雨不理会,又恢复成了往日那副风清月白的清俊面色。
“师兄。”白珒直愣愣的叫他。
江暮雨留意。
白珒忽然一笑,目光炯炯,泛着灼灼之华:“我早晚会让你笑口常开的。”
从杭州出发前往蓬莱,由南到东,并不算远,成婚大礼的日子还早,众人不紧不忙的赶路。
如今恰逢佟少庄主新婚,蓬莱境地比以往要热闹许多,五湖四海的人都来看热闹,毕竟天琼派名声在外,交情之多,前来恭贺的人铁定不少,然而,佟少庄主和新夫人毕竟是晚辈,热闹是热闹,但没那么离谱。赶来的客人要么是报以真诚祝福的友人,或是欠人人情的故人,便是诸如白珒这类的,吃饱了闲的没事干,溜达溜达。
“蓬莱还挺不错的嘛,虽然跟万仙神域比还是差得远。”浑天绫远远望去,同时蹭蹭鼻子,“要我说下界的鬼天气简直丧心病狂,杭州那边热的冒油,这边又凉飕飕的了。”
修士不惧酷暑严寒,但也得是上官轻舞那种级别的修士才行。
毕竟抗暑抗寒都需要消耗真元,是十分耗损精力,且特别累的一种才能,若修为弱境界低,最好别轻易尝试,其后果之辛酸,不如先头就热死算了。
钱坤圈憨笑说:“哪有那么夸张,要我说蓬莱的温度还不错。”
店小二端着两坛酒过来,热情的给倒上:“各位仙君,这是三百年的女儿红,请用请用。”
酒是好酒,足以让酒鬼魂飞魄散那种,但江暮雨不是好酒之人,所以滴酒未沾。出发之前,心细如发的白珒特意带了西湖龙井出来,这会儿交给店小二,劳烦沏了一壶茶。
江暮雨一边轻饮,一边听黄芩有鼻子有眼儿的念叨:“逍遥庄的佟少庄主也不知道撞了什么狗屎运,竟能结交天琼派的小师妹,那小师妹是谁啊?姓柳名酔云,在凌霄美人榜上排位前五,人如出水芙蓉,气韵风华绝代,她对佟少庄主一见倾心,不过天琼派是什么实力?逍遥庄那种小门小户根本配不上,柳酔云的师父千百个不同意,但架不住人家俩人生死相许情比金坚,无奈之下只好妥协,这不,选择了良辰吉日完婚,但是要求只有一个,婚礼得在天琼派举办,日后生活也得在天琼派,就跟入赘差不多。”
修仙界的地域划分很明确,首先万仙神域位于整个世界的正中央,南边就是南海,最突出的就是空炤门;北边就是北境,最突出的是逍遥庄;西边有昆仑山,最突出的是扶瑶仙宗;东边就是蓬莱,最突出的便是天琼派。
其中和尚堆归一堂的位置在万仙神域不远处,属世界中心偏南。
上界的势力分布且不说,下界的众多门宗,以归一堂,天琼派,空炤门,还有个逐渐崛起的扶瑶仙宗为尊。
综上所述,逍遥庄的势力真的不咋样。
黄芩清了清嗓子,接着自己的话说道:“佟尔那老东西那么好面子,他的亲儿子铁了心要当上门女婿,还不得气的七窍生烟啊!而且据说柳酔云漂亮是漂亮,但性格刁蛮乖张,佟尔有这么个儿媳妇,呵呵,够他受的。”
白珒奇道:“这些你都打哪听来的?”
“没有点料,我能从家跑来吗?”黄芩得意的哼哼道,“说了是来帮你们……呸,是来帮掌门的,我早就做好准备了,有什么道上消息尽管问我,我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黄芩硬生生将白珒排除在外,南过无奈叹气。
白珒呵呵一笑,鬼兮兮的凑到江暮雨耳边说:“师兄,我怀疑黄芩是凌霄阁的卧底!”
黄芩瞪他:“我要真是凌霄阁的人,立马为你建立个凌霄禽兽榜,你就是榜首!”
“诶诶,你们俩真是的。”南过哭笑不得。
上官轻舞看了场小孩子的玩闹,舒心解压。
风火轮除了吃就是吃,四年过去他非但个头没长,智商也没涨,但这不怪他,毕竟按照炎火麒麟的寿命来看,他现在还不到一岁。
看着这依照门规统一服装,穿的特别素的风火轮,白珒不由得想起前世。
江暮雨在上辈子收他为徒,原因有二,其一:白珒灭了落云鉴满门,唯独这只炎火麒麟死里逃生,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无依无靠孤苦伶仃,若无人庇护,要么成妖兽和诛仙圣君同流合污,要么被修仙正道以防万一先杀死,所以心中不忍,感念上天好生之德的江暮雨将其守在门下,给予后盾。
其二:小火实在很像南过。
前世的南过惨死,且死在江暮雨的手里,其中过程崎岖且不说,就说风火轮大脑缺根弦,唯唯诺诺呆呆萌萌的蠢样,有些特征像极了南过,这才是江暮雨收他为徒的主要原因。
白珒心有余悸的看向江暮雨腕间的凤血玉镯,今生火凤凰由江暮雨教导,前世的种种惨痛历史,自然不会重演了。
抵达天琼派之时,门中弟子有规有矩的迎接四方来客,来来往往的修仙界中人并不多,毕竟是门派中一个小辈。
大婚之日,天琼派张灯结彩,作为长老的高徒,这个叫柳酔云的女修士面子很大,从山脚下开始红灯笼高悬,挂满整个门派,数千万的花灯缎带,每棵树上都挂着珊玉作为装饰点缀,不知是为了体现柳酔云多受重视,还是纯粹为了炫富。
天下没有免费的热闹看,去祝贺婚宴不能两手空空,江暮雨几个人分别准备了贺礼,进入天琼派之时交给弟子记册。
修仙界成婚不比凡间,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礼数,新郎新娘相对轻松得多。
天琼派弟子足有两千七百人之多,山上山下忙碌起来热闹非凡,风火轮头回参与婚宴,新鲜的很,扒着钱坤圈问来问去,这个二哥对弟弟特别有耐心,一五一十连蒙带骗的讲了一堆,风火轮支支吾吾的应着,迈着一双小短腿跑远了,钱坤圈这个劳累命只好去追。
“柳酔云修龄三十八载,是晴岚长老最得意的弟子,至于佟少庄主,修龄且短短十七载,本身天赋也不夺目,比之柳酔云还是差了一大截的。”黄芩走一路说一路,然而并没有人搭理他,还是南过最给面子,“嗯嗯哦哦”的应着,叫黄芩好不得意。
白珒跟在江暮雨身边,嘀咕道:“我刚粗略看了一圈,受到晴岚恩惠而来的散修不少,有几处小门小户的宗派也来朝拜了,还有啊,归一堂的和尚也来了,不是方丈觉缘,好像是住持,叫觉空。”
江暮雨想了一下,问:“觉空大师在出家前和觉缘结为异性兄弟,遁入空门后二人潜心修佛,互帮互助,有什么问题?”
白珒说:“前两天有两个假装散修的和尚偷袭你,被你发现后废了九成修为,那俩和尚就是觉空的弟子。”
“是么。”江暮雨有些意外,但丝毫没有因此感到慌张或是什么,他面上神色淡淡清宁:“觉空并非不讲理之徒,除非是他授意弟子图谋不轨,觉空德高望重,我倒是妄下断语了。”
白珒前世跟归一堂实在没啥交集,住持方丈时好时坏也说不准,不过当年讨伐义军杀上诛仙殿之时,心怀慈悲普度天下苍生的觉缘是参与其中的。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白珒不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俩小和尚是觉空的弟子不假,但人之初,性本是善是恶早有注定,凤言的心狠手辣可与温文儒雅的月河长老无关。
白珒走着走着,看见前方抄手游廊里走过一人,他稍微一想:“那好像是吴大有。”
天琼弟子吴大有跟在手端果盘的婢女身后,瞧见江暮雨一行人,他先是好一番意外,而后惊喜若狂的跑了过来:“还真是你们!江恩公白恩公,多年未见,在下甚是想念。”
白珒回了一礼:“吴公子,别来无恙否?”
“好得很好得很,我手脚都利落……”吴大有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他努力平复了下心绪才说,“我师妹大婚,本不是什么大事,江恩公你继任扶瑶掌门必然诸事繁多,无暇抽身,我也就没给你们送请柬。结果没想到你们还真来了,恩人登门,在下受宠若惊,天琼上下蓬荜生辉,一路风尘远道辛苦了。”
这称呼江暮雨听一次别扭一次,便说:“你我同辈道友,不必客气,以名字相称便可。”
“不不不。”吴大有煞有介事的摇头摆手道,“恩公就是恩公,你们不仅是我吴大有的恩公,还是天琼派的恩公。”
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恩情被吴大有翻过来调过去的说,白珒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吴大有被恩人糊住了双眼,险些没注意到同行的另外三位贵人,忙鞠躬请罪:“空炤门的水蓉前辈,落云鉴的浑天绫道友,还有焚,焚幽谷的护法大人,贵客临门,在下有幸得见尊容,荣幸之至。”
这种谦卑有礼的态度搁在哪都受用,落云鉴的浑天绫也不例外,对其好感度加分。
上官轻舞笑着虚扶一下,道:“成婚大典在黄昏时分举行,时辰尚早,我且先去见过贵派掌门。”
吴大有低着头应声:“是。”
江暮雨注意到吴大有的面部表情有点僵硬,他至始至终只看了上官轻舞一眼,随后就刻意躲避视线,想来是因为何清弦杀害吴二有的事情对焚幽谷心怀芥蒂,即便是名声在外的上官轻舞也叫他心里不舒服。
“婚典将近,山中都忙碌的很,诸位不妨与我到那边的翠竹亭小坐。”吴大有发出邀请,喜好清静的江暮雨自然不会拒绝。
浑天绫去找风火轮了,黄芩模仿凌霄密探在天琼派四处溜达听小道消息,南过因为闲着没事干,也跟黄芩同流合污,所以最后到翠竹亭歇息的只有江暮雨和白珒,以及空炤门的水蓉。
“两位恩公似是跟佟少庄主有些交情,不过现在最忙的就是他跟我师妹了,怕是等拜堂的时候才能见到。”吴大有给每个人倒了凉茶,翠竹亭依山傍水,苍劲青绿的竹林环绕,风过声瑟瑟,空气既清新又凉爽。
白珒无聊的说着客套话:“我听人说,你师妹和佟少庄主在四年前幽冥鬼窟事件中结识,二人性格相投,在天灾降临时互相帮衬,同心协力,彼此有了感情,经过这些年来的努力争取终于走到了一起,当真可喜可贺。”
吴大有的笑容中透着丝无奈:“恩公说的不错,他们能走到一起确实不易。逍遥庄在北境算不上什么顶天立地的大门大户,佟少庄主也相对平庸,没什么丰功伟绩,各方面也不突出,我师父觉着二人算不得门当户对,再加上五年前佟尔的弟子闹出的风波,我师父对逍遥庄的印象很不好,对他们俩的婚事一直很抗拒,哎呀糟糕!我居然背后论断他人!闲谈莫论他人非,大错特错。”
吴大有宽以待人,严以待己,算得上是个谦谦君子。
他懊悔的连拍了自己好几下,再次说道:“总之,他们一对新人能风雨同舟,不离不弃的走到现在,可见感情真挚,连我师父都打动了,《庄子》中讲“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尽心力而为之,没什么不可能的。”
像吴大有这种乐观积极的人,随口一说就是豁达向上的话。
婚者,谓黄昏时行礼,故曰婚。
晚上举行成亲仪式,乃是传承千百年的古老习俗,天一擦黑,整个天琼派就热闹了起来。
江暮雨等人提前去到大殿候着,在那里遇见不少幽冥鬼窟的熟面孔,和水蓉以及浑天绫凑成一桌,因为在成亲之时有哭声视为不吉利,因此禁止孩子入内,由钱坤圈陪着在外面玩。
不多时,高堂入内。
正殿主位上坐着天琼派的掌门,名唤唐奚,他模样二十来岁,实际上已有七百年的修龄,长相甚是俊美,束发戴冠,身着锦袍,秀气的眉毛下一双机灵的眼睛,透着几分坏坏的笑。
从这位天琼派掌门出现开始,江暮雨就没见他消停过,此人是个名副其实的话痨,若有人理他他能滔滔不绝的说上七天七夜,若无人理他,他依旧可以自娱自乐自说自话,这样一个看起来散漫不着调的野小子,偏偏就是天琼派的现任掌门人,凌霄公子榜排名第三。
在唐奚下方的侧坐上一脸严肃,心不甘情不愿好像别人欠她多少钱似的女人,正是柳酔云的师父,晴岚长老。
“我说晴岚啊,你徒弟的大喜之日,你能不能开心一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卖闺女呢,苦大仇深的干嘛呀?”唐奚不知何时从自己位置上跳起来,凑到晴岚长老身边用胳膊肘怼她,“高朋满座,你就别板着脸了,待会儿你徒弟看见了还不得被你吓跑,那咱们天琼派可丢大人了。快看,人家佟庄主笑得多灿烂。”
晴岚冷哼,不耐烦的摆手道:“跟天琼攀上亲家,他能不高兴吗?”
唐奚:“你也别把逍遥庄想的太差,虽然他真的很差,但是你不能在表面上说人家很差,你可以在心里说他们很差,毕竟他们真的很差……”
晴岚简直要抓狂:“行了行了,你吵得我头都疼了。”
唐奚被数落一顿,好不甘心,蔫声蔫气的退到一旁,无意间瞄到什么,整个人为之一振,连跑带颠的飘到江暮雨等人桌旁,大张旗鼓的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当场惊叹道:“焚幽谷的右护法大驾光临已经叫我震惊非常了,没想到扶瑶仙宗的人也光临寒舍,凌霄公子榜实力碾压上官余杭夺得榜首的江掌门,早在万仙神域对抗幽冥鬼窟之时就已一睹风采,后生可畏啊!我们天琼弟子早在五年前就受过贵派月河长老的恩情,在万仙神域也受到你们照顾,最后多亏南华不惧生死英勇就义,解救了我们天琼派上百号人,此恩此情我是铭记在心的,来,我敬你一杯。”
唐奚的嘴皮子一旦开启,轻易是合不上的,一定要将人说的心烦了才罢休。江暮雨总算明白当年师父一看见唐奚就赶忙拽他们离开的良苦用心是什么了。
这么聒噪喧闹,哪里像是活了七百多年的修仙界前辈?白珒都懒得腹诽。
江暮雨端起玉壶倒了酒:“晚辈惶恐,敬前辈一杯。”
唐奚笑道:“哎呀,谁敬谁都无所谓了,快喝快喝,这酒可是天琼派珍藏百年的佳酿,是蓬莱地区的特产,出了蓬莱花多少钱都没处买去,多喝点,保证你一口就爱上,对了还有那盘如意水煎饺,味道超级好,还有那碗豆腐,是我们天琼厨子的拿手好菜……”
江暮雨:“……”
连师父那样的随和派,以及月河长老那样的温柔派,尚且受不了碎嘴子的唐奚,更何况江暮雨呢?
好在扶瑶仙宗现任掌门人辈分低,且没有半点情趣,不是唐奚的主要荼毒对象。
他在这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后,便去找上官轻舞祸害去了。
婚宴各式佳肴由天琼弟子陆续端上,汇集东西南北各色菜式,更有北境特产焰熊熊胆。吴大有跟落云鉴那哥三的交情还算不错,叫人端了一份给外头嬉戏的风火轮送去,炎火麒麟属火,越吃越补,津津有味。
距离拜堂仪式还有半个时辰,江暮雨索性到偏殿透口气,南过跟在一旁,二人走在长廊内,忽然听到外间有细碎模糊的声音传来。
“吉时快到了,新郎官儿不去更衣,在这儿干嘛呢?”
“没干嘛,就是……有点感慨。”回答之人应该是佟少庄主,就算江暮雨不认得他的声音,但听新郎官这个称呼就能确定。
跟佟少庄主说话的是个年轻女人,她笑了笑,说:“好不容易和柳师妹结成道侣,你是高兴的懵了吧?”
“是啊,是有点懵,我整个人晕乎乎的。”
佟少庄主一边说一边走,声音越来越近,走到长廊口,和江暮雨打了个照面。
江暮雨没说什么,佟少庄主却愣了愣,有些狐疑,有些犹豫,但按耐不住心底的好奇,快走几步到江暮雨面前,问:“这位道友,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她姓江,是个美若天仙的女散修,你有见过吗?”
江暮雨:“……”
反正说什么正主也听不见,佟少庄主索性有啥说啥,毫无顾忌了:“我五年前在逍遥庄认识她的,她简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了,所谓一见倾心,便是说我吧!可惜啊,她已经嫁人了,嫁的要是一个青年才俊也就罢了,偏偏是个人模狗样的姓白的大叔,简直是暴殄天物,我……我痛心疾首。”
江暮雨:“……”
佟少庄主狐疑:“道友,怎么了?”
“没什么。”江暮雨觉得自己的面部表情一定很僵硬,“你说的人我不认识。”
“倒也是,修仙界这么大,分开了就再难相聚,世事无常,今日在身边说话,没准明天就……”佟少庄主突然有诸多感慨,他无奈哀叹。
南过道:“佟少庄主的美好生活即将开始,迎娶心爱的柳小姐,你不开心吗?”
“当然开心。”佟少庄主自言自语道,“只是有点遗憾吧,心口朱砂痣,梦里白月光,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人哪,贱皮子。”
南过:“少庄主……”
佟少庄主恍然,忙摇头摆手道:“失言失言,不多说了,时辰快到了,回见。”
江暮雨看着走远的佟少庄主,没吱声,正要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江掌门。”
江暮雨回头,居然是佟尔。
南过的脑瓜早已开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佟尔主动搭讪的所有可能性全部假设一遍,最终选择了个可能性最大的理由敲定——为五年前逍遥庄一事扶瑶参与捣乱而怀恨在心。
南过扯了扯江暮雨的衣角:“大师兄。”
佟尔的修为虽然比自己高,但是江暮雨心中无惧,毕竟这大庭广众千百双眼睛盯着,佟尔就算有什么花花心思也不敢这时候表露,更何况现在是在天琼派的地盘,佟尔万不敢惹事的。
“佟庄主。”江暮雨躬身叫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他意识到外间的佟少庄主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