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珒还没等发射天竹大开杀戒, 突然一个人影猛然窜出,又以极快的速度钻入人群,江暮雨眼疾手快,原地化作一道犀利的赤光撵上去,卷起一阵劲风,吹得四周人仰马翻, 那见色起意的人模狗样被高高掀起, 重重坠落,大头朝下, 摔成智障。
白珒连忙追上去, 虽然是一个错影, 但他确确实实看清了,是那个傀儡!
赤色流光后紧跟着冷紫星光,打南头到北头,引得下方凡人哗然沸腾。
“夫君, 有流星!”
“老婆子你快看, 那是神仙吗?”
“仙君斗法?我的天哪!”
江暮雨稳健落地,左手唤弓,右手召箭,利用长虹直接给那傀儡来了个贯穿。
白珒紧随其后在傀儡前方落地, 反手将一张锁灵符贴那人身上, 随后快速掐了个傀儡咒以毒攻毒,对那近乎精神失常的修士命令道:“去找给你下傀儡咒的人。”
元凶下的傀儡咒并不强劲,白珒也没有替这个多灾多难的散修祛除, 而是顺便下了一道自己的傀儡咒,命令修士去找原先的主人。
傀儡咒是剥夺他人思想和神识,操弄他人如提线木偶一般的邪术。
当然傀儡咒本身不是邪的,跟噬骨,画中仙那些害人害己的禁术有很大区别,之所以说邪术,正是因为其作用太卑鄙无耻,被正道所唾弃。
虽然大家都是一边喋喋不休的骂个不停。一边用傀儡咒用的不亦乐乎。
跟着傀儡从北头飞到东头,让凡人们又华丽丽的看了一遍神仙打架,最后落在一间相当奢华的酒楼前面。
“在这里吗?”白珒正要迈步上前,那傀儡突然浑身一僵,立手为刃,照着自己胸口狠狠一劈。
这不由分说的突然自残,白珒暗道糟糕,就见傀儡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胸前被他自己砍出一条一臂来长的切痕,整个人被从胸部斩断,像切西瓜似的活活分成两半。
这等鲜血淋漓的场面哪是凡人受得了的?
尖叫声呜呀啊啊的此起彼伏,人们一拥而散,疯了一般逃命,原本热闹的街道连声狗叫都没了。左右楼阁商铺的店家关门的关门,偷看的偷看,各个吓得股战而栗。
江暮雨走到死去的傀儡身旁:“恶毒的手段。”
傀儡咒可以命令傀儡去杀人,更可以命令傀儡自杀。给他种下傀儡咒的元凶怕是发现自己面临暴露,在傀儡踏入酒楼的瞬间就让他死于当下。
只是这种死法未免太过残忍血腥,仿佛是为了宣告什么……
示威吗?
警告吗?
以傀儡惨烈的死亡来警告他——雪霁我要定了,这就是你的下场?
江暮雨面若冷霜,望向了空寂的酒楼大门,他刚迈近一步,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师兄。”白珒的脸色与其说苍白,不如说阴鸷,好像珍惜的宝贝被人抢走,他提着砍刀要去拼命抢回的样子。
酒楼三层的窗户被人推开:“怎么回事,子哇乱叫的?”
江暮雨朝上看去,果不其然,是浑天绫。
“大哥,怎么了?”钱坤圈也冒头出来看,“哎呀,怎么死人了?”
落云鉴这三兄弟向来是同进同出同行的,风火轮很快就伸长脖子出来看热闹:“死人了,为什么要死呢?呀,是公子!”
浑天绫才看见江暮雨:“还真是他们,跑杭州来干嘛?”
酒楼店老板战战兢兢的将门推开一丝缝,催促吓尿了的店伙计去报官。
“东家,他们是仙君啊,官府不受理。”
店老板泪流满面:“我是让你叫官府来收尸,这血淋淋的死在我店门口,多晦气啊!”
“店家,麻烦让让。”
温柔又不失坚韧的女声听得店老板骨头一酥,忙乖乖让路:“仙姑请。”
白珒大吃一惊,居然是上官轻舞!
“原来是扶瑶的江掌门和白公子。”上官轻舞浅笑,说道,“四年不见,诸事皆安否?”
刨除万仙神域那追求华丽的衣装和圣荣,整个修仙界是和俗世差不多的,公子着长衫锦袍,羽扇纶巾,体现儒雅从容,谦谦君子之风;女修士则多穿长裙,襦裙,百褶裙等等,随着境界提升,脱胎换骨,往深山老林里一站,悠然一股飘逸仙风。
很少有修士像上官轻舞这样打扮,一身轻铠,没有过多的装饰和花俏的打扮,一头乌丝简单的梳成一个马尾,干净利落,乍一看像女杀手,行走在月黑风高夜的女刺客。
“劳护法记挂。”江暮雨的眸光比那空中弯月还要清寒几分,他环视酒楼内,并未寻见上官余杭的影子,便问,“前辈远道杭州,是有何要事?”
上官轻舞微笑道:“涉世有助修行,四海九州的走一走,丰富下阅历。”
又低头看向死于非命的傀儡,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在追他么?”
江暮雨没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前辈见多识广,定能看出此人的怪异。”
上官轻舞敛去笑意,眉间染上一层严峻:“他若穷途末路想到自裁,至少不会用这种凶残的法子,他是有多恨自己,才能眼也不眨的对自己下此狠手。”
白珒看着傀儡干涸的血液,没有说话。
单单看上官轻舞的言行举止并无异常,丝毫没有身为元凶被傀儡反坑的慌乱,哪怕一丝不自然,要么她确实是无辜的,要么她的演技高明到远超她的修为,登峰造极。
白珒还是偏向后者的,虽然他跟上官轻舞不熟,但前世攻打万仙神域之时,上官轻舞本是娇弱的女儿身,却巾帼不让须眉,率领焚幽谷众弟子拼死抵抗,对诛仙圣君的残暴屠杀和阴狠折磨宁死不屈,她洁清自矢,宁为玉碎,不失为一个女中英豪。
至少比那个宁为瓦全,卑躬屈膝,对他摇尾乞怜的亲哥哥好上千倍万倍。
浑天绫领着四年来一点个头没长的风火轮出来,看着江暮雨和白珒问:“你们咋来杭州了?”
江暮雨借着上官轻舞的理由:“涉世修行,增长阅历。”
“巧了,我们也是。”浑天绫特别健谈的说道,“都说苏杭风光好,我们从落云鉴出来就直奔这来了,没想到遇上了上官护法,我们几个就在这间酒楼聊着,左右无事,过几天准备去北境。”
钱坤圈在后补充道:“小火想看焰熊,我兄弟俩陪他溜达溜达。”
风火轮哈哈笑,伸出一双小肉手嚷嚷道:“熊熊……”
叽里呱啦把自己的行程安排一说,浑天绫就纳闷了,他干嘛没话找话,说这些有意义吗?弄得好像自己上赶着交好似的,套个屁近乎,太没品了!
想到这里,浑天绫的下巴立马跷上去,面色高冷的对钱坤圈道:“领孩子进屋,这血淋淋的场面少儿不宜。”
风火轮被钱坤圈扛着回酒楼。
上官轻舞又扫视傀儡两眼,助人为乐的说出自己的看法:“若非自裁,便是受人操控,看来是傀儡咒了。第一,施咒者担心被人发现,及时的斩断他与傀儡的联系;第二,施咒者觉得傀儡再无用处,便将他杀了。”
“前辈说的是。”白珒道,“傀儡一死,施咒者是人是鬼是神都无从查证了,傀儡死得这么惨,可见施咒者有多心狠手辣,前辈认为呢?”
“言之有理。”上官轻舞点头道,“施咒者虽非魔修,却和鬼道越走越近了。”
官府赶来收尸,上官轻舞邀请江暮雨和白珒进酒楼的雅间小叙。
众人围着紫檀木的八仙桌坐下,桌上有正宗的龙井茶,一壶竹叶青酒,一盘色泽金黄的干炸响铃,清香扑鼻的西湖醋鱼,以及七夕特色招牌,鸾凤和鸣。
上官轻舞正在辟谷,只喝了些清水解渴,浑天绫因为天气炎热胃口不好,只有风火轮和钱坤圈狼吞虎咽,吃的津津有味。
江暮雨抿了口竹叶青,有些呛,无意间抬头对上浑天绫的视线,敏锐的他感觉浑天绫有话要说,便没动声色。等了许久也不见浑天绫开口,搁在一般人身上肯定先询问,偏偏江暮雨不是一般人,谁想跟他说话必须主动开口,不然他能一天一夜不吭声,权当对方是空气。
——本想让江暮雨主动的浑天绫尴尬了,他干咳一声,别别扭扭的道:“你,你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浑天绫的声音微弱的如蚊吟,江暮雨撂下杯盏,看向他。
浑天绫蓦地一慌,手足无措的将视线瞭去窗外,摆出一副不以为然漫不经心的态度道:“你们扶瑶人少,这次来杭州又只有你们俩人,要是有什么腾不开手去办的事,可以交给我……别误会啊!我才不是吃饱了没事干,我忙着呢,我就是因为……当初在逍遥庄欠你们人情,你们还在四年前救过小火,我不想欠你们的,赶紧还上人情,咱们大路朝天,江湖不见。”
白珒有点想笑,合着这自命不凡的暴躁小子是个傲娇!?
白珒懂,上官轻舞也懂,偏偏江暮雨是个不解风情的冰块,十分混蛋的泼冷水道:“在逍遥庄救你和首岛救风火轮只是顺便的,并非特意。”
浑天绫:“……”
西湖两岸悬挂着一排又一排的红灯笼,大街小巷灯烛辉煌,火树银花,欢声笑语一片喜庆祥和之气。
忽然,两个巴掌大的纸片人手脚并用的爬上窗沿,蹬蹬蹬几步跳下八仙桌面,早有设定的它们但凡见到修士就会自爆,原地将自己撕得粉身碎骨,由那些碎片拼凑成施术者的留言。
“诚挚邀请各位修仙同道前往蓬莱天琼派参与犬子新婚盛典,佟尔敬上。”
吃鱼的钱坤圈一不留神被鱼刺卡了个死去活来,他狼狈的一掌拍在自己胸口,用真气把嗓子眼里的鱼刺震碎,沙哑着声音道:“修仙界一直传言北境逍遥庄要和蓬莱天琼派结亲,合着是真的?上次佟庄主广发英雄帖是邀请大家去给女儿过寿,这次又要给儿子成亲,真是不够他忙活的。”
纸片子化成飞灰,上辈子没有参与这段事迹的白珒保持沉默。
浑天绫道:“去天琼派看成婚?上门女婿啊!有点意思,不然咱们别去北境了,去蓬莱玩玩吧?”
风火轮不依:“熊熊……”
钱坤圈在小弟脑袋上呼噜一把,问:“江掌门,你们去吗?”
江暮雨不答,反问向上官轻舞:“护法前辈去么?”
上官轻舞漂亮的美眸中透出期待之色:“既是外出游历增长见识,自然得去。”
白珒自顾自感慨道:“上次闺女过寿就牵扯出一连串阴谋诡计,这回可别又是陷阱。”
上官轻舞道:“是福是祸皆为修行。”
江暮雨起身,朝上官轻舞施了个晚辈礼:“晚辈受教,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师父也说过,历练方能成长。”
上官轻舞笑的很深,桃花娇容露出赞赏之色:“既如此,不妨同行,路上也好有照应。”
像上官轻舞这样身份的人能说出这种话,那简直是天大的面子,十分欣赏,没有理由和资格拒绝。
江暮雨应下来,又跟上官轻舞说了些客套话,便同白珒离开了。
上官轻舞朝风火轮伸手,风火轮对她的印象还算不错,最起码比何清弦好上一百倍,他哼哧哼哧的搭上上官轻舞的掌心,咧开小嘴笑道:“大姐姐你好美哦,抱抱。”
上官轻舞笑了,也没嫌弃风火轮吃的满嘴汤汁,双手架起他的咯吱窝抱在怀里:“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原来你真的是炎火麒麟。”
风火轮傻乎乎的咯咯笑。
浑天绫有点急了:“护法……”
上官轻舞将风火轮递还给浑天绫,浑天绫木讷的接过,紧紧把幼弟搂在怀里,惶恐的看向上官轻舞。
上官轻舞了然于心,上前爱抚着风火轮的头:“炎火麒麟生性凶残,稍有不慎误入歧途,便会化身危害一方的妖兽,修仙界中人避之唯恐不及,往往除之而后快,他降生在你们落云鉴本是大祸,可他却和一般的炎火麒麟不同,傻的可爱,天真烂漫,算是落云鉴之福吧。”
“小火的生母是我爹的好友,我爹这么些年一直将他视为亲生子,可因为他炎火麒麟的真身,既担心鬼道中人觊觎他麒麟魂灵,又唯恐仙道中人对他先下手杀之,日夜担惊受怕,想方设法的保全他。好在,小火年纪还小,而且他的天赋真不咋样,若非修为高深的大能基本看不出他的真身,当然除了那个……”
浑天绫没说下去,他至今都纳闷凭什么十五岁的江暮雨一眼就看出来了?
上官轻舞笑的极其温柔,捏了捏风火轮肉乎乎的小脸蛋:“落云鉴为了庇护他,最好是给他找一个势力庞大的仙门修行,我见这孩子甚是欢喜,若你愿意的话,我可禀明兄长,让他拜入焚幽谷谷主门下为徒。”
钱坤圈刚含在嘴里的竹叶青酒差点全喷出去!
这话可不是一般人能听到的,这好事也不是一般人能遇上的。
拜入焚幽谷为徒,是整个修仙界中人神往的圣所!
拜入上官余杭门下为弟子,是整个万仙神域人人为之癫狂,梦寐以求的!
落云鉴就是其中之一,想当年的浑天绫是一门心思想让风火轮拜入焚幽谷,见到何清弦好似看见天神了一般热泪盈眶,就差三跪九叩叫爷爷了。
如今美梦成真,还是外人想都不敢想的上官余杭门下,他还不得激动的晕死过去啊!
钱坤圈这么想着。
可是浑天绫既没哭也没笑,更没有晕,他只是微微吃了一惊,然后就神态自若的牵过风火轮的手,谦卑的说道:“护法,您能看上我们家小火,是小火的福气,只不过他早心有所属,尽管入焚幽谷是最好的选择,但也要看他本人喜欢哪里,我们做兄长的也不好勉强。”
“是么?”上官轻舞越发好奇了,她实在难以想出整个修仙界还有哪个仙门比得上焚幽谷,“小火,你不想来焚幽谷,那你想去哪儿?”
风火轮高声大喊,恨不得向全世界宣示:“扶瑶仙宗!”
“什么?”上官轻舞猝不及防,秀美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但这点不可思议很快就被她的好修养压了下去,回想扶瑶中的几个人,她心里有了答案,抬头看向浑天绫,“你同意?”
“小火喜欢就行。”浑天绫道,“再说扶瑶仙宗也不差啊,虽然南华和月河一死,整个门派没几个顶用的,白珒和江暮雨也就那么回事,跟俺们落云鉴简直没法比!不过……好歹人家救过小火两次,或许真有缘分也说不定,再说了,我们落云鉴可不是那种不知恩不知情的人。”
浑天绫三兄弟知黑白,懂是非,倒是叫上官轻舞刮目相看了。
江暮雨和白珒回到客栈之时,正好遇上从外看热闹回来的水蓉,她那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娇柔美貌吸引了不少公子哥为其神魂颠倒,她本人也不抗拒,对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乐在其中。
将逍遥庄佟尔传信的事简单扼要说了一遍,水蓉一边摆弄着灵贝一边说:“既如此,那我也走一趟蓬莱吧!虽然佟尔那厮顶不是东西,但佟少庄主品行皆优,去祝贺新婚也无妨。对了,那个傀儡的事如何了?”
“死了。”白珒冷冰冰的说道,“自己把自己给切了。”
水蓉何等聪慧伶俐,一说便懂:“没有看到施术者,只见到焚幽谷的右护法了?”
江暮雨点头,水蓉沉思片刻,道:“以我对上官轻舞的了解,不太可能是她。算了,与其胡乱猜测,不如深入了解,此去蓬莱的路上正好可以多揣摩揣摩,你们俩打定主意去北境,为的也是这个吧?”
“不入虎穴,不得虎子,这是其一。”江暮雨竖起两根手指,“其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总不能一直躲在山门里,敢于涉世才能突破瓶颈,境界方能有所提升。”
“是这个理儿,总之不管是不是上官轻舞,只要那个人不死心,早晚会有第二只傀儡来找你的。”水蓉饮下杯中女儿红,妩媚的眼眸瞥向白珒,“不过你也无须担心,要是傀儡真来了,不用你动手,你的这位好师弟也会把他碎尸万段的,豁出命去都行,对吧?”
白珒没想到这话说着说着就拐到自己身上来了,乍一听没什么,师兄弟情深再正常不过,但架不住白珒自己心里有鬼,再被“不怀好意”的水蓉这么一坑,顿时面红耳赤。
短暂的小会议就在白珒的心慌意乱、和水蓉的幸灾乐祸、以及江暮雨的心不在焉中草草结束了。
*
江暮雨伸手推开殿门,缓步走到内室,拿起了放置琴架上的一把七弦古琴。
是梦?
这一次,江暮雨很快的意识到了,他不做抵抗,心平气和的任由梦境进展。
这把古琴他眼熟得很,立即认出了这是凤言的琴,凤言十分珍惜,每天都要擦上几遍,细心保养,丝毫不见老旧,光洁崭新。
他抱着古琴离开大殿,徒步走在汉白玉砌成的地砖上,一路来到的某处正殿门前,他仰头瞧见那张威武气派的匾额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诛仙殿。
江暮雨也不再纠结这是什么地方了,反正只是梦而已。
他见自己以真元渡来天泉水,在身前化成一张晶莹剔透的冰桌,他将古琴放了上去,盘膝而坐,伸手抚上琴身。
要弹琴吗?
江暮雨出身世家,“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是必学的,琴棋书画是必会的,教他器乐的先生就曾夸过他在乐方面的天赋,他很擅长吹箫,但并不代表他不会弹琴。
中指轻轻拨动琴弦,这名家古琴所发出的声音就是曼妙,似淳淳流水,似六月暖风,空灵悦耳,清澈动听,宛如春燕飞过郁葱竹林,宛如蝴蝶嬉戏娇嫩花蕊。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江暮雨神不守舍的听着自己弹奏的足以令枯木逢春,万物重生的琴声。
“师父。”
身后有人说话,是在叫谁?
江暮雨并未转头去看,而是神情专注的继续他琴曲的演奏,他听到身后人哽咽的抽泣,也不晓得是被琴曲感动的还是什么。
那陌生的少年音低声传来:“您做的这些他也不知道,您就算对他千万般好,像现在这样为他驱除心魔,他还是对你恨之入骨啊!”
江暮雨听到自己说:“他生了心魔,千鬼噬心,万鬼噬灵,生不如死。我若不管,他要么灰飞烟灭永不超生,要么被心魔吞噬,成为一个丧失理智的嗜血狂魔,到那时,整个修仙界还有谁能降服得了他?天下芸芸众生的业障,他承受得住么!”
“可是师父,他被心魔折磨,必然会忘记一切,他现在只怕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您这样做又有什么用?”
“尽人事,听天命。”江暮雨望向了紧闭的殿门,乌黑的魔气从内一涌而出,冲击的门窗“咯吱”作响,他却不为所惧,毫不退缩。
“师父……”
“若吉则罢,若凶,他成了丧尽天良的弑杀魔鬼,我会用自己为祭,将他诛杀在此,保三界众生安平。”江暮雨重复弹奏,“无论结果如何,我不会扔下他一个人的。”
“值得吗?”身后的孩子哭了,痛哭流涕,“师叔怨您,恨您,您却对他死心塌地,这太不公平了……”
“世间哪有公平之事,我身为师兄,没有教育好师弟,我身为掌门,没有保护好弟子,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是我的失责,或许我与他从来都是有缘无分,很傻是不是?”江暮雨幽幽叹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不知所终,一往而殆——前者是我,后者是他。”
身后的少年哭的撕心裂肺……
无尽的酸楚涌上心头,仿佛被大海淹没,眼耳口鼻里都是咸的,五脏六腑里都是涩的。
这是什么感觉?
心痛中夹带着无所畏惧的释然?
江暮雨觉得他和梦中的自己融合了,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虚假的梦境,还是残酷的现实。
梦醒,梦空,当他睁开眼睛之时,足以将他湮灭的悲凉之感忽然烟消云散了。
江暮雨茫然的坐起身,呆了一会儿,下床到桌边倒了杯水喝,脑中曲调还在游荡,他取出离歌,坐下软塌,调整呼吸,寻着梦中的曲调,缓缓吹响玉箫。
他之所以不弹琴,是因为古琴太沉,而竹箫玉箫轻巧,以及古琴体积太大,不方便携带。
他本不想学古琴,但教他器乐的先生说,琴箫为绝配,自古以来就受到文人雅客的青睐,古琴音色深沉旷远,箫声婉转轻柔,圆润典雅,二者合奏美妙绝伦。技多不压身,愣是要江暮雨全部都学,全部都精。
江暮雨的乐感很好,脑中回放几遍梦中的旋律,试着以箫声复制出来。
吹了几个调,发现不对,他试着做出调整和修改,感觉圆滑通顺多了,从半截腰重新吹起。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江暮雨的吹奏,他看向虚掩的房门外,白珒傻愣愣的站在那里,脚边散着瓷杯碎片。
“师兄,你……”白珒推开房门,同手同脚的走进来,他似是很想扯出一丝笑,结果挂在脸上格外僵硬,活像个狰狞恶鬼,“你吹的小调……叫什么?”
江暮雨不疑有他,只道:“临时想的,无名。”
“还,还挺好听的。”白珒干笑两声,回想那曲调旋律,只有短短一小节而已,但听起来感觉格外熟悉,有几个音节酷似前世凤言所弹的……
江暮雨看白珒手里拿着干瘪木枝,双臂束腕,活动起来方便利落,额间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往下流,呼吸急促带着热气,定是起早练剑来着。
论勤奋刻苦,白珒狠起来可毫不逊色于江暮雨,每晚睡前先练一个时辰的剑术,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最少两个时辰的练习,中间时段视情况而定,总之,虐自己虐的不亦乐乎。
出门在外,白珒自然不能在客栈里堂而皇之的耍灵武,随便劈跟木头凑合着用,还挺顺手的。
那根脚腕粗的木头棒子在白珒惨无人道的摧残下比筷子还细,像被雷电劈了似的浑身焦黑,像被刀子反反复复锯了似的遍体鳞伤,只要白珒再用力一下,那跟木头保准在顷刻间粉身碎骨。
江暮雨不由得出言提醒道:“修行讲究循序渐进,你莫要将自己逼得太紧,最终适得其反,得不偿失。”
“是。”白珒的神情有些恍惚,一个念头涌上心,活活把他自己吓一激灵,他紧忙摇摇头将这不靠谱的念头甩走,木愣愣的望着江暮雨,不知该说什么了。
江暮雨的箫举世无双,凤言的琴独步一时,天下众所皆知。
术业有专攻 ,凤言是不会吹箫的,江暮雨亦是弹不好琴的。
白珒想着想着想通了,莫名有点失落,也好悬松了口气。
若真相正如他脑子一抽以为当年陪伴他足足四十九天,苦苦挨过比地狱还煎熬的日子之人是江暮雨,那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白珒又在江暮雨这赖了一会儿,回到自己房间洗澡换衣服,睡了个午觉,转眼又是夕阳日落,按照行程,明日将前往北境逍遥庄。
就在这时,一只纸片人从窗外飞了过来,寻着白珒的气息在矮几上停下,粉碎后拼接成一句话:“二师兄,我跟黄芩来杭州帮你们了。”
看着那化为飞灰的纸片子,白珒暗骂了句“多事”,为避免让江暮雨跟着操心,他暂时没告诉,一个人从客栈窗户跳出去,在整个杭州城找那两个小孩崽子。
途中遇上不少纸片子,清神洗髓的修士和凡人在气息上有区别,纸片人可以很容易的分辨出是不是修仙界中人,像这种没有指定目标传信的纸片人,毫无羞耻心的见到修士就往身上贴,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早就收到了讯息,不由分说的糊白珒一脸,以至于到最后他对“佟尔敬上”四个字都犯恶心。
绕了一圈,远处的哄闹之声吸引了白珒的注意,他放眼看去,那鲜花锦簇的楼阁灯红酒绿,华光璀璨,楼内楼外歌舞升平,香烟袅袅。衣着暴露打扮妖娆的女人们卖弄着风情,搔首弄姿 ,莺声软语,勾魂摄影。
白珒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是杭州城赫赫有名的青楼。
白珒喜欢美色,但只对自己喜欢的人好色,那些青楼女子各个明目皓齿,娥娜翩跹,但奈何不是他白珒的菜。
身为一只断袖,若那些女子变成公的,或许他还能多看两眼,是的,只是多看两眼而已。
白珒索然无味,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听见从那些美女堆里传出一声不似人叫的惨嚎。
白珒回身一看,只见三个俏丽多姿的花娘合起伙来狠狠**一个看起来不经世事的少年,毫不避讳的将自己一对胸器往少年身上蹭,声音娇翠欲滴,是个男人听了都得神魂颠倒,偏偏那少年是个不知风情不懂花月的木头桩子,对温柔乡三个字避之唯恐不及,狼哭鬼嚎的求饶道:“黄芩,黄芩救我啊,黄芩,你去哪儿了,黄……”
“小公子不要叫了,你就从了奴家吧。”
“是啊小公子,你心里明明期盼的很,何苦假惺惺的装纯良呢?”
“来嘛小公子,进来乐一乐啊!”
白珒的脑袋轰的一声:“……”
这他娘的还得了!?
他们家小师弟是一个多么天真多么单纯多么可爱无害的孩子啊,哪能被这么糟蹋?
白珒大阔步的走过去,一把将深受其害的南过拎了出来,以师兄的姿态狠狠抓了一把他梳的溜光水滑的头发,冷笑道:“我说你怎么不在家里好好待着,合着是太过寂寞,出来找乐子来了?”
南过被成功解放,大大的呼吸了口新鲜空气,被胭脂水粉味熏得头昏脑涨的他迷迷糊糊看着白珒,顿时委屈的抱大腿道:“二师兄救命啊,她们简直,简直……”
白珒大晚上玩师弟,闲着也是闲着,一手揽过南过的肩膀,故意调侃道:“跟二师兄说,看上哪个了?不用不好意思,你也长大了嘛,待会儿我禀明掌门师兄,让他给你做主哈。”
“二,二师兄!”南过又焦急又羞愧,脸红成了猴屁股,双手无处安放,哼哼唧唧的道,“我,我是清白的。”
揽客的花娘见到五官端正衣着不俗的白珒,立马跟狼见到羊似的一拥而上:“呦,这位公子生的好俊俏啊。”
“公子,进来坐一坐嘛。”
“奴家会伺候好公子的。”
花娘七嘴八舌的争先斗艳,却是没敢像对待南过那样上下其手。她们虽然是妇道人家,但是生活在烟花之地,三教九流的人都打过交道,胸中自有城府,一看便知白珒的气场强大,绝非达官显贵可比,没准是个修为不凡的修士。
若能得到修士的青睐,往后日子可就威风了,但这前提也要看人家是否好这口,若主张清心寡欲修道长生,自己再不知深浅的动手动脚把人家惹急了,胳膊腿满天飞的那种场面想想都不寒而栗。
南过就不同了,虽眉清目秀,但气场平平,往人堆里一扎,根本不起眼。只因他身上半点戾气也没有,因为主医修,行善积德,救死扶伤,一身柔软之风,跟白珒那种杀伐果断砍砍砍的剑修没法比。
“看那边。”白珒指向远处悠悠走来的黄芩,对那三个望眼欲穿的花娘道,“他是我同门,家里做陶瓷生意的,巨有钱,生平没别的喜好,就爱美女,江南水乡美人多,这不慕名而来了么。”
花娘们面面相觑,半信半疑,一个动,全盘皆动,鱼涌似的朝毫无防备的黄芩呼啸而至,各种娇言魅语劈头盖脸的砸下来,黄芩当场懵逼。
“黄芩。”南过头皮发麻道,“二师兄,你这样是不对的。”
“哪不对了?你没看那小子有多享受。”白珒坑人坑的不亦乐乎,身心愉悦的要拉着南过开溜,身后守贞如玉的黄芩连连惨叫道:“你们别碰我,阿嚏!熏死我了,别别别,姑娘你要矜持一点……白玉明!你别走啊,你别见死不救啊!”
白珒一脸鄙视道:“大哥你三岁啊,一掌呼过去不就完了?”
黄芩气急败坏的说:“她们都是凡人,你打一个试试?”
白珒装模作样的沉吟片刻,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哦,既然你这么怜香惜玉,那我就成人之美,良宵苦短,黄公子千万珍惜。”
“我!”黄芩恨不得上去咬死白眼狼。
“黄芩。”
突然的一声唤让暴跳如雷的黄芩当场颓了,他猛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胡同口的江暮雨,浑身爆棚的血管被寒冰一激,顿时裂的鲜血淋漓。
身旁美女如云,环绕纠缠,因他一瞬间的僵硬给其中一个花娘得了可乘之机,玉臂搂上脖颈,娇嗔道:“公子,奴家的心跳得好快,你快听听。”
黄芩石化了。
扶瑶仙宗只有三条门规,第一:欺师灭祖,同门相残。第二:离经叛道,坠鬼入魔。第三:**掳掠,寻花问柳。
被掌门亲眼堵个正着的黄芩百口莫辩,真想跳西湖里洗洗冤情。
黄芩散出真元冲开花娘,痛心疾首的说:“那个,我……我是冤枉的,掌门,我是被白眼狼陷害的!”
白珒干咳一声,他是有戏弄黄芩之意,但无陷害黄芩之心,之所以被江暮雨抓了个人赃并获,那纯属意外。
面色风轻云淡的江掌门也不知是要严惩不贷还是从轻发落,他目光绕过提心吊胆的黄芩,看向青楼角门里一个提着水桶出来的龟公。
那龟公佝偻着腰,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咳嗽起来撕心裂肺,似是病入膏肓了,老鸨见他行动迟缓,不耐烦的从后抛出团扇砸龟公头上:“干点活磨磨唧唧的,等着我帮你呢?”
龟公已是风烛残年,被小小的一把团扇砸倒在地,他狼狈的爬起来对老鸨点头哈腰赔不是:“抱,抱歉……咳咳咳咳咳……”
老鸨一脸厌恶,掩着口鼻道:“天哪,你咳得这么厉害,该不会是得了肺痨吧?”
江暮雨看向战战兢兢的黄芩和私自行动跑出来的南过,没说什么,既没有惩一儆百,也没有撵他们回去,只说道:“到了北境,谨言慎行,切莫生事。”
见江暮雨不打算追究,黄芩如蒙大赦,兴高采烈的拍着胸脯说道:“你放心,我保证能做到不矜不伐 ,不骄不躁。”
南过为避免说多错多,忙点头附和。
黄芩只比南过大一岁,俩人的智商差不多,性格可是天差地别。南过蔫了吧唧,遇到危险就往后缩,黄芩胆大包天,遇到麻烦就往前冲。
现在保证的好听,一旦遇到滋事挑衅的人就把持不住自己的驴脾气,这点莫说江暮雨,连白珒都有点担心,回程路上,二师兄拽着小师弟悄悄嘱咐道:“你的首要任务就是看好黄芩,那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一旦冲动,你就负责按住他。”
“哦,二师兄,其实你还是很关心黄芩的嘛!”南过早不是四年前对什么都一知半解的菜鸟了,他一颗脑袋开了十七八个窍,笨蛋起来是真笨,聪明起来是谁都甘拜下风的鬼灵精。
“不不不。”白珒摇头晃脑,极力挽尊道,“我这可不是关心,我是担心那傻帽剃头挑子一头热,惹出祸端连累咱们,到时候还得我师兄给他收拾残局。”
南过笑道:“你这话可就冤枉黄芩了,他还是很聪明的,师父都夸过他孺子可教呢!二师兄,你跟大师兄一模一样,嘴硬心软,明明关心对方却还要假装不在乎。黄芩也是,拽着我从扶瑶赶过来,日夜兼程,生怕你笨手笨脚连累大师兄,其实就是怕你有危险大师兄顾不过来,明明担心却为了面子嘴硬死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累不累啊?”
白珒算明白了,衣不如新,师弟不如旧。
想当年傻乎乎的小师弟多可爱多天真多好玩啊?现在看什么东西都有自己的见解,且一针见血,十分透彻,让他这个做二师兄的没话可接,颜面何存?
黄芩是个什么心眼白珒不知道,但就如南过所言,他确实挺关心黄芩的,虽然这些年来斗嘴不断,互相不对付已经成了日常,但顾念前世黄芩对江暮雨的种种,白珒至少还是希望这只忠犬平安康健的。
回到客栈,开了两间房,黄芩和南过分别去睡觉了,白珒也在沐浴更衣后早早躺下歇息,江暮雨在房间坐了一会儿,等到师弟们都安睡后,他推开窗户,几个轻盈的起落,人已在数十里之外。
江暮雨站在楼顶屋檐之上,对下方街头巷子里的动静一览无余。
在阴暗的巷子内,衣着打扮光鲜亮丽的老鸨左手叉腰,右手扇着团扇,冷言冷语的说道:“滚滚滚,以后别来了。”
在老鸨三步远的位置跪着那个面黄肌瘦,伛偻的龟公,他一边咳嗽一边恳求道:“妈妈,我不是,不是肺痨,我就是上火了喉咙痒,所以……咳咳咳咳咳……”
老鸨冷眼旁观,随后摆出一副难为情的表情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肺痨,但客人不知道呀,我们花满楼的姑娘们也不知道呀。你说说你成天到晚咳个不停,叫客人们见了还敢来我们花满楼了么,你得为我想想啊,我一个女儿身,独自经营这么大的青楼,我容易么我?我得吃饭,花娘们也得吃饭,不能为了可怜你让她们通通饿死吧?”
龟公浑浊的双眼流出干枯的眼泪,他跪着哀求道:“妈妈,就算我求你了,我会跟客人们解释的,我能干活,什么活都能干,你……”
“你们是死人呐,把他给我拉远点!”老鸨厉声命令左右两个打手,像躲瘟疫一样避开龟公的爪子,气得朝巷子口走了两步,打手将龟公一阵拳打脚踢之后,老鸨心情舒畅了不少,回头对那半死不活的龟公道:“就你这样的还能干什么活?你要死在花满楼了还得我给你收尸?你别怪我无情,你们家那档子事儿我一清二楚,跟你比起来我可算不得冷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趁早滚蛋,找他处谋生去吧。”
老鸨甩袖离开,头也不回。
被打手揍掉半条命的龟公扶着墙艰难起身,他苟延残喘的为自己顺着气,好几次没顺过来险些活活憋死过去。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反复念叨这八个字,低低的苦笑起来,忽然感觉有阴影笼下,他不由自主的回头去看,入眼之人一身枫红锦袍,美眸如水,羽睫如烟,面如冠玉,翩若惊鸿,浑然一股飘逸仙风。
龟公怔怔的看着,这股超脱世俗的气质让他难以分辨是皇亲贵胄的豪门公子,还是隐居世外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士:“你,你是……”
江暮雨站在距离龟公五步远的地方,他走近几步,轻声唤道:“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