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从今夜白, 月是故乡明。
诗中有云,每逢佳节倍思亲,然,凤言却一点都不想念所谓的兄弟双亲。
他独自坐在望雁居,手下是那把喜爱乐曲之人都垂涎三尺的名家古琴。
这把琴虽然名贵,却不像江暮雨的玉箫那样是皇室贡品, 更没有资格得皇家乐师亲自相赠。
今夜, 凤言萌生许多感慨,例如他的修仙之路。
他是自己跑到扶瑶的, 他虽然天赋不高, 但月河长老见他无依无靠, 又因他来到扶瑶的缘分,便决心收他为徒。
凤言出生在小户人家,家中子女众多,日子穷苦, 他又是刚好卡在中间的孩子, 非长非幼,在家里实在穷的吃不起饭时,父母毅然决然的选择把他卖掉。
不是卖给富贵人家为奴,而是卖给刚好路过自家门口的戏班子。
班主慧眼识珠, 一眼相中凤言的好脸蛋, 不惜花大价钱买下这个好苗子,连拖带拽的把人绑走。
凤言哭过,喊过, 祈求过父母,可当他泪流满面恳求爹娘不要扔掉自己之时,却见自己的小弟依偎在母亲怀里,父亲拿着用卖掉自己的钱给小弟买糖吃的时候,他彻底绝望了。
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吧。
若他家里有钱,若他生在富贵人家,或许他就不会被卖掉。
果然,人活在世,权利和财富是必不可少的。
他被班主带走了,开始他艰苦的学艺生涯,他的各方面条件适合做青衣,也就是旦角,在戏台上浓妆艳抹饰演女人。每日练武练功,压腿踢腿吊嗓子,稍有失误就被班主痛打一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巴被木板打得红肿,好几天滴水未进,饿的瘦骨嶙峋。
体质弱的孩子被打死,被饿死,被虐待死,不计其数。
卖艺唱戏者,地位低贱,属下九流,跟青楼女子没什么两样。
班主从小训练他们,在戏台上唱曲儿,走漂亮的台步,身板顺溜儿,各个娇小玲珑惹人怜,若有达官贵人看上了,必会没完没了的纠缠,直到得到人为止,他们没有人权,连猫狗都不如,供人取乐陪人风花雪月,与伶人无异。
凤言本来长的就不差,班主拿他当台柱培养,比起其他人更为严格,但打骂相对少很多,毕竟不能毁了这张漂亮的脸蛋。好的资源全部留给凤言,各种名贵的胭脂水粉,包括请了小有名气的乐师传授他琴艺,他不学也得学。
在他十四岁那年,彻底长开了,一个盘儿亮条儿顺的美人坯子,画上女人的妆,妖娆妩媚,艳压群芳,那一晚的演出,众口交赞,满堂喝彩,大把的金银玛瑙往台上扔,所有人都在高声呼喊他的艺名,他一夜之间成了渝州地区最有名的花旦。
多少人为他神魂颠倒,多少人为他倾尽家财,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是很好,可是他永远摆脱不掉这下贱的身份。
为他着迷的贵人送给他一把名家古琴,那音质好的没话说。
“来,给小爷笑一个。”
“倒酒倒酒,快喝快喝。”
如果有钱,或许他的父母就不会卖掉他了,如果有钱,他也就不用生活在这种肮脏的地方,陪这些肮脏的客人喝酒调情。
钱,果然是好东西。
听说老家闹饥荒,父母又把大哥买了,留下一个快要饿死的小弟在那苟延残喘忍辱偷生,他在渝州挥金如土,金银珠宝随便赏叫花子,他宁可丢掉喂狗也绝不回去给父母兄弟!
他怨恨着,痛快的报复着。
有一天,他在茶楼遇上一位出手阔绰,气宇不凡的年轻人,那是当朝太子。
太子殿下闻名而来,特意引领戏班子进京,住到太子府上献艺。
在皇帝大寿之时,他们又前往宫中为皇帝贺寿,在一群皇亲国戚面前唱曲,对于凤言来说特别刺激。他弹琴奏乐,换上衣服亮嗓,台下的掌声如雷,他瞧见了那位至高无上的皇帝,身穿龙袍,金光闪闪。
原来黄色才是这个世界最美的颜色。
象征着权利地位,也像极了金子的颜色。
他曾以为皇帝老子便是世界上最显赫最强大的存在了,直到,他被皇太后以妖孽祸乱宫闱为由追杀之时,他接触到了修仙界,机缘巧合下跑到了扶瑶仙宗脚下,原来这个世界要比他知道的大得多。
他不甘平凡,不甘庸碌,他为了出人头地可以在戏班里勤学苦练,超过所有人拿下台柱的位置。他为了金钱可以忍受达官贵人的轻薄与侮辱,他为了权利可以放弃一切去主动引诱皇帝,为了心里想要的,他什么都能豁出去!
事在人为,他觉得自己可以,只要努力,就没有什么得不到的。
但,修仙不是这样。
师父说过,他根骨平庸,天资逊色,很难有所成就,不过,勤能补拙。
凤言知道,师父最后一句话是宽慰他的,他的天赋差,李准也曾说过不是么。他十五岁拜入扶瑶,如今已是第四个年月,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后来居上的白珒超过了。
不,或许已经超过了。
上天从来就没有公平一说,老天爷是偏心的。
他生在穷苦人家,命运多舛,颠沛流离,哪怕入了修仙界也是磕磕碰碰,举步艰难。
而江暮雨呢,他出身贵族,天然一副好姿色,不经点缀就已叫人流连忘返,他天资卓越,修仙奇才,就算后来抄家了,也有叔婶照顾,虽谈不上顺风顺水,但至少没有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到最后还获得了扶瑶掌门之位。
哪怕是白珒也好,出身富贵,衣食无忧,就算后来家破人亡了他也没吃多少苦,紧接着就被江暮雨领上扶瑶了,没经历过风餐露宿,忍饥挨饿,他真幸运。
南华宠着他,江暮雨惯着他。
亲疏内外,就算是白珒以前桀骜不驯,总跟江暮雨对着干之时,江暮雨也对他比对自己好得多。
“锵——”
倚在里屋玩孔明锁的黄芩吓了一跳。
琴弦断了,凤言的手指一阵发僵,思虑收回,他木然的看向黄芩:“你还在这里?”
“回去了我也睡不着。”黄芩走到凤言身边,“你咋啦?想什么这么出神?”
“想……师父。”凤言随口说道,“你在扶瑶,无能为力。我就在万仙神域,却连师父最后一面也没见着,确实遗憾。”
“说的是。”黄芩本来心情尚可,听到这话又黯然消沉起来。
凤言若有所感:“咱们现在就像无家可归的野孩子,没有指望,没有靠山,别人家的阿猫阿狗都能欺负上头。”
“说的是……诶,不对。”黄芩双眼透亮,宛如蛰伏在草丛里的黑猫,“谁说咱们无家可归?这里不就是家么,江公子不就是靠山么,说的咱们多可怜似的。”
凤言摇头:“可你要知道,江暮雨年纪轻轻,虽然修为在同龄人中是顶尖的,但终究还是力所不及,若其他门派动了歪心来抢雪霁,诸如何清弦那类人,咱们如何能抵御的了?”
“鱼死网破也好过坐以待毙。”黄芩气势汹汹的道,“若他们真欺负上头,我第一个顶上。”
凤言失笑:“就你这点道行,还不够人塞牙缝的。”
“我会努力的。”黄芩起身,并指照着空气一划,一道雪亮的光破空而出,“也不能总倚仗江公子,咱们得自己加把劲,这点得多学学白眼狼,我刚看他跑去练剑了。”
凤言:“难得,你也会夸他。”
黄芩面上得意的笑容淡了几分,他并没回头看凤言,只是漫无目的的望着前方,说:“白玉明有天赋,有毅力,有胆识,许多事一提他就懂,只是他不往那方面用功。聪慧多谋,大智若愚,还很会讨人欢心,说真的,我挺羡慕他的。”
凤言轻手轻脚的去接琴弦,顺便抬头补充道:“包括他拜入掌门门下?”
“别说的我好像看不起咱家师父似的。”黄芩嚷嚷道,“我来扶瑶确实是想拜入掌门门下,但是后来被咱师父收留,我过得也很好啊!是,我一开始确实有些不痛快,掌门凭什么收白眼狼为徒,不收我,我哪里比不上白眼狼了之类的,不瞒师兄你说,我确实有点嫉妒,嫉妒他的师父是南掌门,更嫉妒江公子对他好的不行,然后他还不领情,恩将仇报。”
凤言笑道:“那现在呢?”
“打从去年开始,这小子突然开窍了,对江公子不再狼心狗肺了,我也就少怼他几句。”黄芩说,“现在的我,羡慕多过嫉妒吧,我若是有他那好天赋,再配上一把称心应手的灵武,那该多好。”
凤言修好古琴,同时说道:“师父说过,勤能补拙,业精于勤而荒于嬉。”
黄芩点头道:“我懂,去年在洞庭天池我捡了一把刀,用起来十分顺手,我取名为“君不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怎么样?”
凤言笑说:“比白珒的“落花流水”要好得多。”
“天哪,你居然那我跟那白痴相提并论?”
凤言正色起来,说:“好好练武吧,有一点你说得对,不能过分依赖别人,需得自己强大起来才行。”
黄芩深受感动,禁不住说道:“比起被人保护,我更想保护别人。哦对了,这是南过刚刚说的,连他都励志起来了,咱们若止步不前,多没面子?得,不耽误工夫了,走了。”
送走这位聒噪大王,望雁居冷清了下来,凤言走到柜前翻出红木锦盒,拿了里面的蓝田缠丝玉,对着月光看那白璧无瑕的玉石,他将其握在手中,许久许久,直到玉石在手中发温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