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弦的真元凶猛霸道,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弄得血光四溅,否则不带劲。李准退无可退,真元的威压遍及四面八方,从上下左右将破庙裹得严严实实。若李准不能在一瞬间移步到破庙外,那便是毫无死角的任由何清弦宰割。
既然没法躲, 那就硬上。
李准将护体真元扩散出去, 反手唤出龙戬,拉开弓弦, 一支真元凝结成的光剑出现在指缝间。射出, 正面迎上何清弦的红缨枪。
“锵!”
真元相撞, 瞄准的红缨枪枪头有了偏差,爆棚的真元为矫正角度而迅速收拢,李准逮住机会移身撤出数丈远,弯弓拉弦, 三道墨黑箭羽射出。
何清弦一击不成, 十分懊恼。他一眼就能看出李准是什么境界,此人修为不低,又是个稚嫩的孩子模样,所料不错便是夺舍而来的。那原身是谁呢?夺舍的代价是修为折损, 以李准现在的修为翻一倍, 那他必然是一个在修仙界数得上名号的大魔。
何清弦略微一想,脑中列出他所熟知的几代魔修,一边以红缨枪横扫那三支箭羽, 一边朝李准报人名。
“公孙寻?”
李准几步疾闪,避让开何清弦锋芒刺骨的真元,讥笑道:“何公子真逊。”
何清弦忍下胸腔里快要烧着了的火气:“甄姚敏?”
李准立下一道结界,裆下何清弦杀气腾腾的红缨枪:“真要命。”
何清弦免不得狐疑,当世足以呼风唤雨的大魔总共就那么几个,数得上名号的都被他挨个点名了,剩下几个虽说算是大魔,但在他何清弦看来就是个屁,根本不值一提。若以上都不是,难道……
何清弦轻浮的目光烁然变得阴风索索,他握紧枪杆,仅轻轻一扫,一道真元破空而出,携摧枯拉朽之力,所触之物在瞬间分崩离析,直奔那小孩而去——
“李准。”何清弦笃定的叫道。
被点出大名的李准本能的一顿,行如流水的动作卡了壳,何清弦的真元呼啸而至,他再想弯弓迎击已来不及,只好原地落下双道结界,同时寄出一道锁灵符,缓解那真元的凶煞之力。
何清弦用力挥了下手,在李准身后的半空中立即出现成百上千的碎银光点,宛如千百面镜子,晃得人眼花缭乱。
忙于抵挡身前煞气的李准根本无暇顾及后方,何清弦仿佛看见了他期待许久鲜血淋漓的画面,眼中透出难以掩饰的兴奋之色。
突然,一道银芒从空中直落而下,宛如一条灵蛇般盘卷在李准的腰上。忽然一起,拽着李准的身体急速飞走。
何清弦看清那散发寒芒流光的长鞭,足有百尺来长,华光烁烁,透着一股消魂剔魄的阴寒:“雪霁!?”
“破绳子”下手没轻没重,勒的李准腰骨生疼。从破庙的院子被拖着一路飞出,寒风在耳边嗖嗖乱刮,这种受制于人的捆绑李准简直不能忍,立马就要挣脱,而雪霁也没有刻意拦阻,随着距离的缩短,雪霁也缩回了它原有的长度。
李准落定屋檐,脚踩瓦片,冷声道:“南掌门何时会助人为乐了?”
“少来。”南华白他一眼,将雪霁收回,“我那俩徒弟在逍遥庄承蒙先生照顾,还你人情而已。”
李准哼了哼:“我想也是。”
落目看向跟在南华身后的白珒和江暮雨,略带失望的面色明显就是在说:好可惜,我相中的新容器怎么没来?
“南华!”远处,何清弦御风接踵而至,他双足轻盈的落于槐树的一根枯枝上,俯视众人,满是唯我独尊的气场,“我没看错吧,你居然出手救一个魔修?”
“这位道友……”南华上下斜了何清弦两眼,不咸不淡的明知故问,“姓甚名谁,面生得很。”
“焚幽谷左护法何清弦。”何清弦被藐视,反倒心平气和。在他看来,下界这群孤陋寡闻见识短浅之人不认识真龙天子的他,也是很正常的。
“哦,护法啊。”南华挠挠头,“有事吗?”
“你别避重就轻,转移话题。”何清弦冷声道,“我知道李准跟扶瑶渊源颇深,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用本护法多说吧?听闻去年杨村与柳村被屠杀,无一活口,是也不是?”
南华然然一笑:“哟,道友身在万仙神域,却对我们“下界”的事这么清楚呢?”
“两百来口死在李准手里,南掌门别告诉我你要庇护他。”何清弦微微眯眼,透出暗夜猎鹰的锋芒,“扶瑶要跟魔修同流合污了?”
南华叹了口气:“焚幽谷的人都这么想当然吗?”
“你的师父温洛当年不忍杀他,如今的你又阻拦本护法斩妖除魔。开山建派已有千年的扶瑶仙宗,姑息养奸,道貌岸然,还不如一个小小的逍遥庄。我看你南华真应该跟佟尔多学学,看他是怎么对待自己大徒弟的。”
白珒听了这话差点没笑喷。
所谓臭味相投,蛇鼠一窝,何清弦跟佟尔就是一路人,合拍的不行。
“我说何道友,你这么一厢情愿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南华神态自若,有一下没一下的用凉快敲着自己脑瓜瓢,“你说你不在焚幽谷好好待着,总管人家闲事干什么?你在这儿正义凛然的要铲除魔头,人家师父不要面子的?”
何清弦神色一凝,虽然距离很远,但他敏感的神经依旧能感觉到远方快速冲来的强烈气息,他眯着眼睛感受到了片刻,半是疑问半是肯定的说道:“空炤门闲着没事干,也跑来凑热闹?”
南华:“你撵着人家徒弟打,再不吭一声,多丢份儿啊。”
“放弃徒弟而不顾,那不是空炤门一贯的作风么。”何清弦对此嗤之以鼻,虽然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要杀李准报一箭之仇的想法看来不能要了,和南华过招虽然不至于输,但着实要费上一番工夫,再加上那把特别要命的灵武雪霁,挨上一鞭子可是非常疼的,何清弦可不想吃苦受罪。等叶展秋一到,她跟南华合起手来,自己孤掌难鸣肯定吃亏,不划算!
何清弦想了想,明智的决定撤退,反正他也伤了李准一二,不算徒劳无功。
何清弦有意离开,开口说道:“既然空炤门想亲自惩戒魔头,那本人……”
不料南华看出他的意图,却说:“你可别想着走。”
何清弦目光一闪,“有何见教?”
“在逍遥庄,我门下两个徒儿受到护法大人的“照顾”,我这个当师父的总该谢谢你,不能让你这么简简单单的就走啊。”南华语气很轻,凝望着何清弦的眼神隐隐泛着刀光剑影,“欺负徒弟也得看看师父,阁下是没把我南华放在眼里。机会难得,还请焚幽谷的护法讨教两招。”
南华是平时吊儿郎当,没个正行。关键时刻特别有师父的样子,重新回味师父的关爱,白珒有点小感动。
无意间回头一看,李准那厮居然跑了。
白珒:“师父。”
“快走快走。”南华刷刷刷加快扇风的动作,引起周遭旋风大起,飞沙走石,“跑远点,免得误伤。对了,跟李准该说的就说吧,没事儿。”
江暮雨得到指令,御风朝李准离去的方向追击,白珒紧跟其后,他远远地飞走,背后随之传来四溢的金光,旋风卷袭乌云,黑压压的笼罩那一方天地。
李准确实受了暗伤,御风的速度明显降低了,他坐落在野外树林间,江暮雨随后赶至。
“杨村后半场?”李准虽脸色渐白,但丝毫不见狼狈,他无畏的笑道,“虽然我刚和何清弦交过手,但对付你们两个可不在话下。”
李准勾起弓弦,一支碧绿的真元箭羽自动显现:“试试?”
李准的火气似乎不小,说完这话就松了手,箭羽裹着一道流光朝江暮雨射出。江暮雨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箭羽擦着他的头发而过,卷起的风吹动江暮雨鬓间的一缕乌发,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在江暮雨数丈之外一个修士中箭倒地。
李准看着江暮雨的眼神充满惊奇:“哟,你竟然不怕。”
江暮雨回头看那倒地鬼哭狼嚎的修士,瞧衣着打扮便知是空炤门的:“对自己同门也下得去手?”
“我早五百年前就被逐出师门了。”李准语气轻松,无视从空中陆续落下的七八个空炤门弟子,“谁挡我路,我就杀谁。”
空炤门弟子将李准团团围住,为首的人持剑喊道:“李准,你弑杀成狂,罪无可恕!”
又一个弟子说:“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吗?”
随后从空中落地的白珒听了这话,差点没平地摔个跟头。
这种话有意义吗?
怕是李准早五百年前就听腻了吧!
身为一代大魔,若凭人三两句话就坐地成佛了,那他鬼道至尊早扶老奶奶过马路去了!
为首的弟子还算有点头脑,没有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往上冲,先朝江暮雨和白珒行了个平辈礼,随后问道:“二位道友,幸会。我们是空炤门的,处理些家事,奉劝二位别插手。”
“随意。”江暮雨进前一步,“但在这之前,容在下同他说句话。”
“还是别了。”那人谨慎起见,拒绝说,“道友别看他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其实他是五百年前霍乱一时的魔修,乃是我空炤门弃徒。我劝道友还是离远些好,免得受无须之祸。”
白珒道:“一句话的事儿,能耽误你多少工夫?”
“好啊。”那人点头,大方的比划了个请的手势,“就这么说吧。”
李准看向白珒:“你想说什么?”
白珒没理他,跟空炤门领头人说:“这些话得跟他单独讲,拜托诸位有点眼色。”
白珒也比划了个手势,“请回避。”
“抱歉,恕难从命。要么你们光明正大的说,要么就请二位离开。”
白珒:“道友怀疑我们耍花样?”
空炤门的人道:“谨小慎微,方能成事。我派长老马上就到,二位是走是留?”
白珒正要回话,李准果断临阵倒戈,想也不想就跟自家门派同仇敌忾:“什么事儿非得偷偷摸摸的?要说快说,我没空听你下回分解。”
白珒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七岁小孩:“……”
江暮雨望去午时天空,日头正毒,但在北境无论多烈的阳光普照下来,气温依旧是低的,更何况此时尚在寒冬正月,一呼一吸可见浓郁白雾。江暮雨天生体凉,别人冻得脸红耳朵紫,他却能保持面色红润,皮肤白皙,置身冰天雪地而不色变。只见他转身走远两步,随口一回道:“诸位请便。”
白珒懂他的心思,补充道:“请吧,记得留一口气给我们——哦,这话对你们说没用,应该对叶展秋说。”
白珒这话音刚落,地面的积雪就被一股真元冲击的四散纷飞,数道箭齐发,铺天盖地的成了一片璀璨耀目的箭雨,那些空炤门弟子还不及表演便下场了。
其实白珒对空炤门的做法有些不屑的。
五百年前在李准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们不出手,急着逐出师门撇清关系,斩妖除魔的事儿甩给温洛去管。
五百年后,李准费劲巴力的出来了,夺舍在一个毫无半点修为的普通小孩身上。空炤门那帮人又来劲了,打着除魔卫道的口号跑出来以证空炤门威严。
白珒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无完人,必有私心。仙门正宗也并非多么出圣入神,要说藏污纳垢可能有点过了,但是,门派弟子那么多,谁人能说各个都宅心仁厚,各个都完美无缺?又有哪个仙门是清风高节,雪操冰心呢?
空炤门有李准,焚幽谷有何清弦,逍遥庄有佟尔,扶瑶仙宗……
有凤言,还有一个诛仙圣君。
空中光华烁烁,是空炤门的长老叶展秋到了。
几百年未见的师徒一见面就打,水蓉姗姗来迟,见李准和叶展秋你来我往斗得激烈,她也不便插手,无意间回头一瞧,倒是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两个人。
“江道友,白道友。”水蓉热情的招呼过去,一双漂亮的秋水眸泛着叫人无从抵挡的风情万种,“逍遥庄一别,不想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水蓉的原身是狐狸,妖娆妩媚是从骨子里天然就流露出的。她无论冬夏都穿着一身毛毛,棕红色的锦绒织裙委地,阳光下一晃,根根晶莹透亮。
狐狸精婀娜多姿,妍姿妖艳,水蓉明眸善睐,声音千娇百媚,往那一站就足够让天下英豪垂涎三尺的了。偏偏站在她面前的是对她丝毫无感的白珒,以及一个清心寡欲不近美色因为他自己就是美色的江暮雨。
“前辈也是来清理门户的?”白珒往后退了两步,险险避开远处被叶展秋挡开的箭羽。
“李准早就不是空炤门的弟子了,不能说清理门户。”水蓉勾唇微笑,自带含情脉脉的圣光,“李准为脱离困龙锁封印,大肆屠杀杨村和柳村村民,手段残忍毫无半点怜悯之心,除魔卫道人人有责,我和师叔总不能作壁上观。”
江暮雨看见李准发动了画中仙,说道:“师徒一场,叶长老下得去手?”
白珒无聊接话:“要不要再封印一回?”
包罗万象的画卷被一道雪亮的剑光从中间切开,切口处迅速自燃,两块画卷在顷刻间化为飞灰。叶展秋强烈的真元连同李准自己的魔气一并反弹,画中仙被破获,强烈的反噬撞在李准体内,他吐出一口鲜血,脸上毫无人色,却还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故意挑衅道:“百年不见,叶展秋你还不算人老珠黄。不过对比当年可差得远了,徐娘半老,风韵却不存。”
“你不也一样。”叶展秋深知李准已是强弩之末,便也不急着斩杀,说道,“当年的你不也是风光无极,上天入地,颠乾倒坤。现如今,龙困浅滩鱼虾戏,藏在这个小小的七岁幼童的身体里,不好受吧?”
“好汉不提当年勇。”李准深喘口气,他自知无力反抗,干脆收回龙戬,“龙终究是龙,再困也是龙,鱼只能是鱼,再怎么拼搏也只能是鱼。”
叶展秋道:“你觉得自己还能东山再起?”
李准只是一笑,没说话。
叶展秋攥紧双拳,眼带厉色:“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都是你作茧自缚,咎由自取。若你不一心追逐名利地位,若你不渴望强大力量,便不会生心魔,更不会入鬼道。”
“呵呵,是么?”李准不以为然,阴笑着看向叶展秋,“我追求强大力量,贪图名利地位,难道师父你就不渴望这些吗?如果你不再是空炤门的长老呢,如果你跟逍遥庄的庄引一样被驱逐了呢?如果你的修为被废,连刚刚筑基的小修士都打不过呢?少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出去看看,谁不贪图名利,谁不渴望力量!世人皆有欲望,人心不足蛇吞象,何必道貌岸然?”
“可你杀人成狂,嗜血成性。你的心中满是杀戮,你的魂灵早已坠入黑暗,你只为自己的私心而犯下万千罪孽,害人害己,永坠阎罗。”叶展秋闭了闭眼,持重的面容终是露出了罕见的疲色与悲凉,“或许,我当年放你下山历练就是个错误。若你没有涉世,便不会遇上温洛,更不会被大千世界唤醒你的兽性。”
“错了。”李准低声道,“你当年收我为徒就是个错误。”
叶展秋轻咬朱唇,终是没有再回话,她转身背对着李准,遥望乌云遮空,要下雪了。
“二位小友是跟他有话要说吗?”叶展秋看着江暮雨和白珒,说道,“二位请便。”
叶展秋非常有眼色的叫上水蓉走远了些。
白珒走至李准身前,不禁说道:“世人谁不追名逐利,你那番言论倒叫我无话可说了。”
“是么?”李准似笑非笑道,“你若早生五百年,没准咱俩能成为盟友。”
白珒皮笑肉不笑:“别了。”
李准往后退两步,有气无力的靠上树干,“也对,像你这种小娃娃,残暴不仁的魔修一事对你来说太恐怖了。”
白珒:呵呵。
李准顺势坐了下去,懒洋洋的说,“行了,有话快说,别耽误叶大长老斩魔除邪。”
江暮雨低声问:“你还有力气发动画中仙吗?”
李准抬眼:“干嘛?”
“在你的画中仙里另有乾坤,有一个人在等你。”
“哦。”李准显得没精打采,“南华呢,他好像欠我一句话。”
江暮雨直截了当说:“温洛在你的画境里。”
李准百无聊赖的脸色终于有了异样的震动:“你说谁?”
“上次被你关进画中仙,我看见了师祖。”江暮雨说,“你只要再启动画中仙,便可自己进去一探究竟。”
“我的画中仙另藏有画境,还是我不知道的画境?”李准露出了怀疑的表情,江暮雨也没有再解释,只说道,“你若不信,就算了。”
李准真的不信,但他既然知道了就绝不可能无动于衷。他沉吟片刻,露出一抹笑,说道:“行啊,不过我的灵海千疮百孔,真元供不上来,你得帮我一下,至少要在画境中给我引引路。”
白珒立即出言反对:“自己的画境自己慢慢看吧,我师兄……”
“你们也必定好奇为何温洛会出现在我的画境中,与其胡乱猜测,不如与我一道进去溜达溜达。”李准截断了白珒的话,还完美的说出了二人心中所想,“你若担心我耍花样,可以留在外面看守,既防备我,也防备叶展秋和水蓉。毕竟温洛如果真的在我画境中,被外人知道了也不好解释。”
“你倒挺贴心。”白珒目光冰冷,说道,“就你现在的状态,我都能杀了你。你可别想在画境中对我师兄动手动脚!”
“放心。”李准笑呵呵的挥手道,“江暮雨虽好,但不对我胃口,我就算想夺舍也没那力气了。”
“你在外面等着。”江暮雨沉声对白珒说,后者点头称是。
李准重新启动画中仙,江暮雨在旁助真元枯竭的李准一臂之力,待到画中仙展开,李准仅仅将自己和江暮雨的神识魂灵吸进去。眼前一黑,再亮起之时,已是李准幻化出的画境了。
脱离肉身的魂灵可不再是七岁小孩的模样,江暮雨见识到了身为一代魔修的李准真容——是个模样相当俊俏的青年。
江暮雨带领李准一路穿过市集,在城镇口的位置对他道:“穿过这道结界便是。”
李准原本惴惴不安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半信半疑的穿过结界,景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入眼的是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一片青山绿水,抚柳断桥,他难以置信在自己的画境中竟然另有画境,而且这个画境不属于他!
是谁创造的?
李准加快脚步随着江暮雨走至湖畔。远远地,一艘小船游了过来。
船上一如既往的站着一个身量修长的男人,头发黑白相间,面容却俊朗非凡。那人始终瞭望远方,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手中提着一盏长明灯,灯火烛苗忽高忽低。
江暮雨就站在湖畔,没有再靠近。他侧目看向李准,却见他神色痴呆,好像完全愣住了,脚下却不由自主的往前走着,以至半个身子都没入了湖水。
小船越靠越近,李准提气飞了上去,他衣衫全湿,每一步走在甲板上都留下一片片水渍。他怔怔的看着那个男人,颤抖的手伸了出去。
“温洛,是你吗?”
李准问着,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了男人没有丝毫温度的脸庞。
江暮雨愣了下,李准居然碰到了温洛的身体!
还记得他跟白珒那次,白珒贸然伸手出碰,却被温洛的真元狠狠弹开,险些误伤。
江暮雨曾经听师父讲起过。
长明之术,需要施术者活生生撕裂一部分神识出来,再割碎自己的少部分魂灵注入进去,最后耗尽体内绝大部分的真元以助长明灯芯燃烧。被长明灯锁住的残识早已下了禁制,只有遇见自己要见、要等的人才不会攻击,换句话来说,只有那个要见要等的人出现,才能唤醒这个苦苦等待的干涸残识。
李准这一触,真元没有攻击。
李准这一碰,温洛“醒了”。
他无神的目光泛起溢彩,凝望着李准的双瞳流淌过岁月沉淀罕见的柔色,他只淡淡说出三个字:“你来了?”
李准问:“你一直在等我?”
温洛点头。
李准自笑道:“我……去了趟逍遥庄,拿到流续丹了。”
温洛只是嗯了一声。
“我知道有关流续丹的传言是假的,但我还是……抱着一点希望。”李准说,“我曾笑世人居然傻了吧唧的去相信胡编乱造的流续丹,却不想到最后,连我自己也跟个白痴一样去信。连还魂泪都救不了魂飞魄散的人,更何况一个虚无缥缈的流续丹。”
温洛垂下眼帘:“李准,你这是何苦……”
李准惨笑一声,却是话锋一转:“你早就知道我会冲破困龙锁而逃?”
温洛:“迟早的事。”
“那你怎么不多活两年?”李准注视着他,脸上浮现苛责而又悲凉的笑,“活着,再将我封印一次。你可是危难关头挺身而出的侠士,是拯救万民于水火的英雄。怎么关键时刻,丢下那帮可怜人不管了?”
温洛没再说话,长明烛火跳跃翻飞,四溢的火苗落在甲板上,化为一粒粒尘埃。
李准看向那盏长明灯,灯芯燃尽,长明灯枯,残识无处安身,永坠修罗地狱。
“长明术,割灵脉断元魂之苦。”李准冷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凄凉,“温掌门,你怕不是个傻的吧?”
温洛闭上眼睛,释然笑道:“世人皆醒,我独醉。”
李准的心好像被人生生挖走了一般疼的血如泉涌,他上前一步将温洛涌入怀中,仿佛抱住了他身处黑暗中那五百年,每次午夜梦回唯一的光芒。
世人皆醒,我独醉。
呵,如果可以,真想永远一醉不起。
蓦然回首,遥望当年,除了从指缝间流走的光阴,还剩下什么?
他并非一味的贪恋名誉权贵,并非只渴望万人莫敌的力量。
他只是觉得……空炤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弟子,配不上扶瑶仙宗第十七代掌门罢了。
他只是……想配得上温洛。
却不料,一步成魔,步步远走,恍然回神之际,他已离温洛越来越远了。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如画的山水在眼前越发模糊了,如醉的双人渐渐飘离了远方。
视野从朦胧变成漆黑,一股无形的力量顶着江暮雨的脊背,似是要将他推向无知的领域。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在他耳边清楚的响起:“主人死后,灵武会流亡到世间的任何一个角落。与其到时候被别人捡走,不如你近水楼台先得月。”
江暮雨怔鄂:“李准?”
他没有再听见李准的声音,只感觉到一股灼热从后心猛地冲入魂灵,力道之强,险些将魂灵撞出裂缝。
这时,李准那十分欠扁的语气再度传来:“起个名吧少年。”
江暮雨想开口质问些什么,李准抢在他前头说道:“慎言慎言,你可别继白珒的“落花流水”之后,再取个屁滚尿流。”
江暮雨:“……”
江暮雨没有深想,只是脑中灵光一现,想到“晚霁起长虹”这句诗,便敷衍着说道:“长虹。”
前龙戬新认主,释放出的强烈真元刺的江暮雨魂灵隐隐作痛,他果然比较适应治疗系的灵武,这种凶戾富有野性的攻击系灵武,特别皮。
“临走之前提醒你一句。”李准又说,“你是个好师兄,面上虽冷,心底却热。但是,你的热心也要收敛一点,至少在不该用的人身上别用。比如……”
江暮雨感觉李准好像凑近了他的耳畔,那声音特别近,也特别轻:“凤言。”
江暮雨惊讶道:“你什么意思?”
李准却并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说道:“还有啊,白珒那小娃娃心里充满愧疚与悔恨。你要问我为什么,那我也不知道。当初在杨村用分灵只探出你们一点点的情绪,行了,就这些,你好自为之吧。”
江暮雨想叫住他,背后那股推他的力量却蓦然增大,瞬间将他冲出了画境。
魂灵和神识归于肉身,带着那意外获得的灵武一起,江暮雨感觉到一阵头晕耳鸣,以至于身旁白珒叫了他好多声,他都没听见。
“师兄,你没事吧?李准好像死了。”白珒紧张的晃了晃江暮雨。
江暮雨忙回头看向李准,那七岁孩子的身体已经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跳。
“小友,这是怎么回事?”闻风走来的叶展秋问道。
水蓉忙走过去试了试李准的心脉,朝叶展秋摇摇头:“师叔,他死了。”
“嗯。”叶展秋只应了一声,她年岁已高,自有临危不乱处事不惊的城府。看着昔年爱徒终于死亡的一幕,她无波无澜的眼眸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过了很久,叶展秋才问:“他有没有什么遗言?”
遗言自然是有,但跟她无关。江暮雨便起身说道:“没有。”
叶展秋不再问了,只叫水蓉去挖了个坑好好安葬杨村村长的儿子。
“师兄。”白珒和江暮雨站在稍远的地方,看水蓉手法利落的就地取木材为李准制作了口棺材,问说,“李准有跟师祖打起来吗?”
“并未。”江暮雨看向白珒,好像在征求解释一般,“他们抱在一起了。”
“哦,他们抱在一起……什么什么?”白珒脑子一僵,大吃一惊,“抱抱抱抱在一起了!?”
“嗯。”江暮雨清冷的眸光望向飘落小雪的天空,“李准哭了,师祖笑了。”
“然后呢?”白珒总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没有然后。”江暮雨说,“师祖在等的人就是李准,他不惜施展禁术,受割灵脉断元魂之苦,只为等待与挚友重逢。”
“挚友”两个字劈头盖脸糊了白珒一脸!
这种事情,怕是只有同道中人才能感同身受吧?
冰清玉洁无思无虑不近女色坐怀不乱恬淡无欲两袖清风的大师兄,你太天真了!
不过也难怪,连男女之间阴阳交合的鱼水之欢他都不曾接触,更别说这种同性之间有违天道伦常的禁断之爱。他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把那真挚的爱情当成纯洁的友谊,也是可爱到没谁了的地步。
白珒这边心花怒放想入非非,江暮雨那边一刀将他满园春色切了个稀巴烂:“你因何愧疚,为何悔恨?”
漫天碎花变成一颗颗小石子,噼里啪啦往白珒头上砸,砸的他满头大包。他当即把尸骨未寒的李准揪出来臭骂一顿,窥探人隐私简直不能忍!
——前世以此为乐的诛仙圣君凶神恶煞的想着。
看江暮雨神色认真,完全没有放过这个问题不追究的打算,白珒把一脑子浆糊翻过来倒过去,再次找了个最烂,且特别没有说服力的借口:“李准被困龙锁锁了五百年,分灵早就生锈了,所以不准了,他胡说八道的。”
江暮雨冷冷道:“敷衍我?”
“没有没有。”白珒一听江暮雨这三个字就有些不忍,虽然江暮雨没有露出丝毫落寞的表情,但架不住他喜欢脑补,想来想去,生怕江暮雨因此伤心难过似的,稀里糊涂的就说了,“以前做了很多对不起师兄的事儿,我这不是……怪后悔的嘛。”
江暮雨心中微紧,原本灼人的视线瞬间暗淡了下来:“芝麻小事,你还耿耿于怀?”
“对师兄来说是芝麻小事,对我来说可是西瓜大事。”白珒绕到江暮雨正面,与他四目相视,“师兄,我以前不懂事,总是辜负你的真心,老是跟你作对。师兄,我再也不会了,你……你别讨厌我,行吗?”
江暮雨不禁被白珒郑重其事的模样惊到,被白珒后悔莫及的话语震到。他越来越百思不得其解了,怎么一夜之间,这见着他就炸毛乱咬的小狼狗,一下子就变成了贴心可人尽情讨好献媚的小奶猫了呢?
江暮雨的心有点乱,他发现自己受不得别人这样,忙移开视线,有些仓促的说道:“我何时讨厌过你。”
这句话如一把铁锤,重重的砸在白珒的心上。
是啊,江暮雨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可惜,前世的他不知道,哪怕到死的那一刻,他也不知道。
江暮雨有些惶恐,有些无措,他遮掩的很好,在外人看来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容。他走远几步,逃也似的远离那个让他患得患失的人。
他不否认,自己是个冷漠的人。他可以对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置之不理,凉薄,忽视。
可是他,也能对自己有恩惠之人赴汤蹈火。
他的心很软,只要先撬开他坚硬的外壳就可以触摸到,其实不如外表那般冷硬。
凡是对他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恩惠,他都会记在心里,深受感动。这种性格曾经被李准点名批评过,滴水之恩,浩海相报,自己会吃亏的。
若说单纯,不如说缺爱。
他心里害怕,内心孤单,渴望被爱,缺少关怀。一旦有人对他好,哪怕只是给他一碗水,一颗糖,一粒米,他都会有种被关爱了的受宠若惊感,他会捧着一筐稻种去回报,将自己最好的给对方,只是渴望对方不要吝啬对他单薄轻微的关怀。
渐渐地,对他关怀之人多了起来。
师父,长老,黄芩,凤言,整个扶瑶仙宗的同门,后来的南过,如今的白玉明。
他开始惶恐,开始不安。他表现的熟视无睹,冷若冰霜,本来他也不会表达自己,对谁都淡淡的,对谁都是点到即止。
因为,他害怕得到,因为,他害怕失去。
如果自己敞开心扉,卸下身上所有带冰带刺的外壳去坦然接受。如果,在自己报以真心之后,曾经关心自己的人,喜爱自己的人,对自己呵护备至的人全离开了。那自己……又会如何?
原来,他卑微到了骨子里。
既然会失去,不如不去爱,不投入真心,便不会伤心。
他可怜的认为,大家与其对他嘘寒问暖,不如像白珒那样跟他对着干,他反倒轻松了许多,反正他也不是一个受人欢迎的人。
没想到现在,就连当初跟他针锋相对的白珒也……
黑夜,恐惧。
他害怕黑夜的孤独,恐惧得到又失去。
他的外表孤傲清冷,贵雅明艳;可他的内心瘦骨嶙峋,不堪一击。
失去的太多,对一切的感情就淡了,生死也置之度外了。
这样一个从里到外都是霜雪冰渣的自己,为何……还会有人愿意靠近呢?
不怕被冻着吗?
“师兄。”白珒在后面轻轻叫道,还自作主张跟了上来,“师兄你怎么了?生气了?”
江暮雨深吸口气,回头看他:“好端端的我为何生气?”
白珒答不上来,他好像中了一种特别担心江暮雨生气的符咒。
“走吧。”江暮雨看去远方天空突然爆起的一束白光,对白珒道,“去找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