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挺好的

南过左手一个土豆, 右手一把勺子,刷刷刷几下,轻薄的土豆皮削了一地,手法干净利落,比他那四不像的剑招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连黄芩都忍不住称赞一二了:“厉害了我的过,跟谁学的?”

“我当年在酒楼也不光是扫地端盘子, 伙房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帮着洗菜切菜。”南过把土豆丢进铜盆里, 回头一看江暮雨,不禁惊叹道, “大师兄也会这个?”

若说南过会, 众人也仅仅是赞叹, 但要是说江暮雨会,众人绝对不信,若非亲眼所见,他们真的很难想象出身豪门的贵族子弟竟会这种粗活!

白珒的脸色当时就不对了, 难道他的师兄从小在家洗衣做饭受虐待?

面对众人的惊诧, 江暮雨一语未发,他手法熟练的削皮,切去腐烂的地方。青菜则是去其根部,挑拣出枯黄烂叶, 行如流水的仿佛一直都这么干过。

白珒看着看着, 心中闷闷的不舒服,仿佛被一颗巨石压着,沉甸甸的喘不上来气。

江暮雨的那双手, 柔美修长,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白珒真的很难想象这双手也会沾上沙土,也会裹着污泥。在他所不知道的日子里,这双手是否饱受摧残,而他本人又是否备尝艰辛,挨打挨骂?

一想到这里,白珒心里就疼的揪了起来。

他不由分说,一把抢过江暮雨手里的胡萝卜和小刀,手法笨拙的一点点削皮,道:“这种活我来干,师兄在一旁指挥就行。”

白珒将“歇着”二字换了个能让江暮雨接受的词,全神贯注的对付手中冥顽不灵的胡萝卜。

少妇的女儿睡得早起得晚,昨晚白珒他们来的时候已经睡了,所以这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发现自己家多了六七口人,有斗嘴的,有说笑的,有卖呆儿的,还有一本正经说书的,热闹的不行。

小姑娘长这么大还没过过一次这么热闹的新年,顿时乐的一整天都停不下来。到了傍晚,天降中雪,为这个温情喜庆的除夕带来丰收的一年。

黄芩别出心裁的要逗小孩开心,做了个纸片人满屋跑,可是他修为不足,也就让纸片人动一动走一走,还达不到端茶送水这样高难度的动作。可尽管如此,还是将七八岁的小姑娘逗得哈哈笑,不停拍手叫好。

白珒坐在炕边不住摇头:“这就是偷懒不用功的后果。”

黄芩冷哼:“你行你来?”

白珒懒洋洋的瞥他一眼,伸手拿起炕几上的茶杯,直接倒过来任由茶水洒下。小姑娘瞪大眼睛去看,就见茶水洒在桌面上,仿佛活了一般自动聚拢,挺身,形成了一个巴掌大的水人,一点一点飘到空中,缓缓飞到小姑娘手里,水人一软,就地化作蒸汽消散了,而小姑娘手里不知何时静静躺着一枚铜板。

“好厉害!”小姑娘惊喜的连连叫着。

白珒十分大哥哥的说:“送你了。”

黄芩斜瞪眼:“呵呵,扣门。”

黄芩反手也做了个水人,小姑娘“见钱眼开”的赶紧去接,水人消散,落于掌中三枚铜板。

白珒差点爆笑:“哎呦呦呦我的黄大公子啊,您真是大手笔啊,佩服佩服。”

黄芩呵呵干笑一声,以双臂为枕躺炕上道:“一文钱就别笑人家三文钱了,我那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的白师弟?”

白珒一笑而过,脸上没有丝毫怒意,从容说道:“以五十步笑百步,我那惹人怜爱天真无邪的黄师兄?大过年的,就预祝你新的一年更进一步,争取五十步笑千步。”

黄芩弹坐起来,气的就要骂上白珒两句,可话到嘴边又词穷,又怕大庭广众的影响了自己风度翩翩的公子气度,只好硬生生忍了下来,憋得脸红脖子粗,朝一旁江暮雨哭诉道:“公子你看他!”

白珒被黄芩气急败坏的模样逗得直笑:“叫我师兄没用,叫我师父更没用。”

黄芩当即打定求人不如求己的真言,拍案而起,怒气勃勃道:“看我不教训你这个目无尊长的白眼狼!”

白珒扬扬眉,振衣而起,显得游刃有余:“不吝赐教。”

黄芩伸手一招,立在墙边的佩剑就飞了过来,张牙舞爪的跟白珒宣战道:“来啊,把你的灵武拿出来给我见识见识。”

白珒轻轻一跳落在地上,笑呵呵的说:“不好意思,灵武的脾气太大,人家不乐意出来。”

黄芩怒喝道:“你瞧不起我?”

小姑娘左看看右看看,这俩人好端端的是要打架?

小姑娘自然见过左邻右舍的男孩子摸爬滚打,但真没见过这一上来就舞刀弄枪的,顿时吓得脸色发白,还没等她哭出一嗓子,突然一抹暖红挡在面前。小姑娘抬头一看,是那个特别美的大哥哥。

江暮雨只淡淡说了一声:“走吧。”

然后就拽着小姑娘出去了,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别理那俩火药桶”。

“你们俩真是的。”凤言从伙房回来,看到炕上炕下剑拔弩张的俩人就哭笑不得了,“大的不知道让着小的,做师兄的还不知道让着师弟。”

黄芩不服了,“谁跟他是师兄弟?我师父又不是掌门!”

凤言劝慰道:“不同师,那也是同门啊。”

黄芩一脸嫌弃:“谢谢您了,我要有这样的师弟,我早在他入门的那天起就掐死他了。”

白珒道:“难得,咱俩的想法一致。”

“得,谁要跟你同流合污?”黄芩将佩剑转了几个来回,往肩膀上一扛,愤愤不平道:“如果江暮雨能在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之际亲自带我去扶瑶,我定对他感遇忘身,上刀山下火海。偏偏是这个白眼狼,哼!”

白珒一愣,原本被黄芩挑拨起的不温不火的怒意瞬间溃散,化为一腔惊诧的疑问。

当年带他上扶瑶的,不是凤言吗?

“行了行了。”凤言又充当和事老,“快去吃饺子吧,一会儿没你们份儿了。”

白珒匆忙跑了出去。

黄芩只当他是贪吃,嗤之以鼻一番将佩剑收了起来:“凭什么白眼狼能得到灵武?简直是老天瞎了眼,暴殄天物!”

凤言垂下头,掩去他唇边有些僵硬的笑:“他运气好。”

“还抠门,小气的很。”黄芩逮到机会就不停地跟凤言抱怨,“我想让他拿出来看看都不肯,心眼儿小的跟芝麻似的,怕我抢还是怎么的?”

“灵武认主,抢来也没用。”凤言半开玩笑半认真,见黄芩怒火满满之中竟还夹杂着一丝失望。

“你,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凤言一个没忍住,依从心里那点小小的硬疙瘩,说道,“灵武是白珒的,你再怎么看也是他的啊。”

黄芩回头看他:“我知道啊。”

凤言的神色一僵:“你,不……”

“嫉妒吗?”黄芩自然而然的就把凤言心底禁制的两个字说了出来。

凤言一慌,有种被扒光了丢到街上的羞耻感,他这样认为黄芩,会不会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

凤言忙想方设法补救,摆出身为师兄担心师弟的样子,说:“灵武世间罕见,谁都想得到,咱们都去洞庭天池了,偏偏白珒就得到了。你一直跟他关系不好,我还以为你……”

“师兄误会我了,要说嫉妒我也或多或少有点。不过,世间灵武屈指可数,咱们扶瑶能有四个,这得多厉害啊!”黄芩神情激动,眼中尽是欢喜之色,“虽然灵武瞎了眼认了白眼狼当主人,但白眼狼到底也是扶瑶弟子,换句话说,灵武是进了咱们自己家门了。这多让人开心啊!”

凤言:“……”

嘴巴张开又闭上,凤言心乱如麻,却无话可说了。

少妇的厨艺甚好,有南过和白珒帮衬更能大显身手了。年夜饭十分丰盛,午夜饺子有荤有素,少妇特意取了些铜钱放在饺子里,谁吃到了便是有财运有福气。

修道之人自然不会多注重钱财,尤其是江暮雨那样饭量少的,吃了三四个饺子就饱了。

反之南过是被从小饿到大的,认准了一个要么不吃,要吃就吃撑的原则。每次开饭不吃个圆圆满满都不罢休,狼吞虎咽一番,吃饱喝足撂筷子。

少妇见装有铜钱的饺子盘吃空了,一一数来桌上被吐出的铜钱,顿时大吃一惊道:“哎呀,少了两个,谁把铜钱吃下肚了?”

南华突然想到什么,“过儿,你是不是光吃没吐?”

“啊?”南过呆若木鸡,稍微寻思一下,当场脸色铁青,“我,我把铜钱吃下去了?怎么办怎么办啊,我会不会死啊?”

白珒噗嗤一笑,倚在桌边悠悠然的说:“别担心小师弟,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会给你烧纸钱的。”

黄芩瞪他:“你不会说话别说,大过年的多不吉利?”

“就是啊。”凤言也说,“要用泻药吗?”

“再厉害的大能也架不住三泡稀。”黄芩把酒致敬,“顶住了小南过,这点挫折就当人生历练了。”

“师父……”南过吓得小脸煞白。

只见南华看着他好阵唉声叹气:“感念你与为师师徒一场,这上天注定的缘分也终于要断了,毕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江暮雨看不下去了:“师父。”

月河长老也受不了了,这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全拿南过开心,南过哭唧唧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逗得大家哈哈笑。少妇起先还有些担心,后来一想人家身为仙君,若是被两枚铜钱卡死了,那真就贻笑大方了。便释然的跟着笑起来。南过又是上蹿下跳又是猫腰狂吐的,弄得鸡飞狗跳,还被白珒和黄芩合起伙来耍的团团转,南华那个做师父的非但不阻止,反而跟着瞎起哄。

这副场面若是叫外人看了,只怕会当成一群跑江湖的骗子,一群乌合之众聚在一块发疯卖傻。哪里像是一派名门正宗,而那位没个正行净知道胡闹的南华,有哪里像是一派掌门呢。

虽然滑稽,虽然搞怪,虽然闹哄哄的片刻也停不下来,但是……格外温暖。

江暮雨端杯,轻轻饮下杯中清酒,暖流入肺。

绚丽焰火在墨空中怒然绽放,华丽如兰,金光烁烁,一片流光溢彩之下,照映出江暮雨如清风皎月的容颜,他勾唇一笑,灿若繁花。

*

夜阑秉烛,欢声笑语过后,便是静如湖泊的茫茫夜晚。

白珒掂量着跪拜师父后得来的压岁钱,师父特别大手笔,每人给上百两银子博弟子们一乐,自己再得个“全天下最好的师父”的马屁称呼,心情舒悦的去睡觉了。

白珒打着哈气伸着懒腰正准备回屋,突然瞧见院中老槐树下坐着一人。白珒踏进房间的脚步又缩了回来,急急两步站在门槛前,轻唤了一声:“师兄。”

江暮雨身着暖红锦衣,前襟与广袖各有小朵白梅做点缀,身后披着轻织软锦流云披风,他双目低垂,一头乌丝被晚风吹得轻轻飘荡,似是睡着了。老槐树掉光了叶子,枯枝上却落满了霜雪,银装素裹,似烟似雾。江暮雨斜靠在雪树雾凇之下,雪飘纷飞,落于他丹红的衣襟之上,落于他纤长浓密的羽睫之上,落于他雪玉一般的肌肤之上——仿佛要与他融为一体。

他静静的靠坐在树干前,风雪不侵体,冰霜不浸衣,似暮色清风,似流泻浅月,宛如谪仙。

白珒怔怔的走过去,同手同脚好像一块生锈的铁皮,直愣愣的怵在那里,呆呆的望着江暮雨:“师,师兄?”

江暮雨很安静,很轻盈,好似一片绒羽,落在水面上一丝波澜都不会荡漾。他双眸轻阖,好似出雪冰洁的玉人,生冷,清寒,孤傲的肃立在夜色之中,好似一朵月下美人!

虽一现倾城,却如朝露,稍纵即逝。

昙花为谁现,淡蕊知谁怜,长夜谁与共,清珠泪可寒。

白珒不知为何,心底涌出了足以将他淹没的酸楚,那钻心蚀骨的悲伤势要将他一刀一刀凌迟处死。

“师兄。”白珒突然有些害怕,不知为何恐惧,不知为何忧伤,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江暮雨会跟昙花一样,虽美艳动人却极易破碎,短暂的一瞬,花开花谢,会陨落,会消失。

白珒神魂颤抖,鬼使神差的倾身上前抱住了江暮雨,他忍下胸腔中快要爆出的悲绝之情,拥住江暮雨的双臂越来越用力。好像每每午夜梦回,前世的最后一刻纠缠他不休的梦魇,江暮雨一次又一次的在他怀中化为飞灰,那是比灵海枯竭,魂灵撕裂更残忍千倍万倍的痛苦。

突然,怀里的人动了。

强烈的真元排山倒海般朝白珒呼啸狂涌,他来不及反应,震惊失色四个大字写了一脸,脑子懵成了一团浆糊,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一个字:疼!

全身上下哪儿都疼,从脚指甲到眼睫毛,没有一处是不疼的,针扎一般刺痛,血腥气涌上喉头,被白珒生生忍住咽了回去。

江暮雨怔怔的看着他,双眸无神,还不知今夕何夕。

白珒悔不该当初!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得意忘形啊!江暮雨在睡着的时候不能随便碰,活该啊!

“白,玉明?”江暮雨如深井的两汪水眸恢复了原本的光彩,他坐直身子,将白珒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方才还润雨如酥的眸光瞬间凌厉起来,“谁让你碰我的?”

“我……”白珒委屈的不行。

“别说话。”江暮雨并指快速点了白珒身上几处大穴,随后打了一道真元在白珒体内。那针扎一般的痛感方才缓和了下来。

江暮雨又拿了一粒丹药出来,白珒抿着嘴不吭声,江暮雨才不吃他那套,点灵脉,张嘴,把药丸丢进去,解灵脉,白珒嗓子一宽,咕噜一下咽了下去,苦的晕头转向。

“师兄。”白珒想试探一下江暮雨有没有生气。这种在他睡着的情况下谁碰就攻击谁的坏毛病,是江暮雨无意识的行为,本人根本控制不了。

“你找我有事?”江暮雨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丝毫怒火。

白珒小心的踏入雷区,蔫声蔫气的说:“你要是困了就回屋里睡吧。”

“不用。”

“你是又做噩梦了吗?”白珒问,“脸色不太好。”

“我……”江暮雨叹出一口清气,“梦见一些以前的事。”

江暮雨不再多言,他唤出离歌,缓缓吹响玉箫。柔美古韵的箫声娓娓传来,清新入心,清润入魂。白珒感觉堵塞的心肺舒畅了起来,暖流顺着他肌肤的毛孔涌入四肢百骸,难受的感觉烟消雾散了。

治疗系的灵武,就是这点好处。

江暮雨说:“你回屋睡吧。”

“反正我也不困,就跟师兄说说话吧。”白珒也不嫌地上凉,用手扫扫雪,坐在江暮雨身旁,“师兄,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江暮雨看向他:“你问。”

“就是,当年带我回扶瑶,是师兄的主意吗?”

江暮雨将视线落于别去:“陈年旧事,你怎么问这个?”

“所以带我上扶瑶的就是师兄了?”白珒话是疑问,心里却是肯定的,他一直以为当年带他上扶瑶学艺的人是凤言。是凤言在他无家可归之时给了他一个安身之地,也是凤言给予了他修仙求道的美好未来。

原来事实……

“你不喜欢?”江暮雨忽然问,“现在的生活并非你所求?”

“当然不是。”白珒忙矢口否决,“扶瑶很好,师父很好,师兄也很好,我能有今天都多亏了师兄。如果人生能重来……师兄,你一定要再把我带上扶瑶。”

白珒郑重其事,说的跟真事似的。

江暮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大过年的,有感而发嘛。”白珒伸了个懒腰,没骨头似的往边上一靠,正好靠在江暮雨的肩膀上。

江暮雨微愣,下意识就要躲。白珒先他一步往前蹭了蹭,语气粘粘的说:“师兄,你就让我靠一会儿呗,就一会儿。”

江暮雨试图一巴掌推开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僵,见白珒闭上眼睛一脸享受的模样,他将手缓缓放下了。

江暮雨说:“你要困了就回屋去睡。”

“我想师兄陪我。”白珒跟只猫似的拱了拱,贪图江暮雨身上那清新洁净的味道,用力吸了口气,“大晚上的,一个人太冷清了。”

江暮雨欲脱口而出的话停滞在唇边,又咽了回去,最终也没说什么。

温情除夕夜,霜树银裹,一红一紫二人,相互倚靠,岁月静和,云空暖熙。

李准曾赠给江暮雨四个字——黑夜,恐惧。虽然白珒直到现在也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简单的理解一点,只要在晚上陪着江暮雨,江暮雨就不会恐惧了。

一个人害怕黑夜,会是因为什么呢?

害怕黑夜,因为害怕孤独。害怕黑夜,因为夜深人静就会触景生情,伤心往事便会随之而来。

是这样吗?

白珒问。

江暮雨有什么伤心往事是他所不知道的吗?

身为贵族子弟,却会洗衣做饭这种粗活累活?

上百年的时间,他独自一人住在九天云榭——那个寒冷,且无人问津的地方。

没人陪伴,没人问候,因为别人觉得他不需要。

他冷漠无情,对人爱答不理,他沉默寡言,生人勿进。

其实,他的内心是很孤独的吧?

百年时光,无数的黑夜,他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望着山水瀑布,夜露霜寒,月华清冷。

一人,一箫,漫漫长夜。

无悲,无欢,习以为常。

“师兄。”白珒紧紧的环住江暮雨的手臂,将脸埋了下去。

江暮雨看向白珒——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撒娇了?

莫名其妙,要撒娇也是去跟师父撒娇吧?

江暮雨有些无奈,被比自己大半年的白珒赖着撒娇求哄,这种感觉太膈应了。

不过,谁让他是当师兄的呢!

黑夜幽凉,师弟“怕冷”要人陪,师兄又怎能将人推搡出去“挨冷受冻”。

罢了。

语笑喧阗,太陌生了。嘘寒问暖,从不奢求。

万物俱寂,连虫儿鸟儿都歇了,唯有他自己孤独的望着夜空皎月,孤冷难眠,一个人,孤独的守望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长夜难明,若有一个人陪在身边。

真好。

*

“今天的凉拌土豆丝味道不错,是月河你做的吧?”南华斜靠在炕几旁,还在回味那鲜美的滋味。

月河长老用折扇打掉南华试图抓草药的手:“那叫醉金丝。”

“就是土豆丝嘛。”南华撇撇嘴,趁着月河转身的功夫又去偷药,被月河一瞪,顿时蔫了。

“有机会了我一定将你肚子抛开,看你的肠胃究竟是怎么长的。”月河长老佯装恼怒道,“你这么贪吃,该不会是饕餮转世吧?”

南华噗嗤一笑:“我要是饕餮,就先把你吃了。”

“我怕你消化不良。”月河长老将食物全部收走,“行了,回你屋里睡去。”

“哎呀,我懒得动弹了。”南华往下一出溜,直接四仰八叉的倒炕上了,装成死狗一条,打骂不走。

黄芩和凤言特别有眼力见儿,又同时屈服在掌门的淫威之下,只好告别月河,去南华的屋里挤一宿。结果发现江暮雨和白珒不在,只有一个又矮又小的南过霸占一个大炕。

师兄弟二人互相交换眼色,合起伙来把南过驱赶到边境,然后俩人平分江山,倒下睡觉。

“月河,暮雨在洞庭天池捡了枚玉镯。”南华望着天花板,说道,“是凤血石,通灵古玉。”

“是么?”别看月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喜爱读书的他自有见识,“既是通灵古玉,定有上古魂灵寄宿吧?”

“嗯。”南华不冷不热的应了声。

月河看了他一眼,道:“瞧你这表情,那寄宿的魂灵并非祥瑞,乃是祸端?”

“一半一半吧。”南华翻了个身,侧躺着面朝月河,“驯服了便是祥瑞,反之便是祸端。”

月河想了想,说:“那为以防万一,是否应该丢弃?到时是福是祸,也都跟咱们无关了。”

“别介吧。”南华似笑非笑道,“洞庭天池那么大,里面的珍宝那么多,这凤血石偏偏让江暮雨拿到了,你就说这是不是缘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将那玩意丢了,也难保它不转了一圈再回来。到时它辗转多人之手,品性难测,再想驯服就难了。”

月河:“你是说,顺其自然?”

“嗯。”南华阖上眼帘,懒洋洋的说,“洗洗睡吧月河,再有俩时辰天就亮了。”

月河点头,却转身端了香炉出来,往里倒了七八种不同的香料。寥寥烟雾弥漫出,沁人心脾的味道仿佛能卷走身心的疲惫。

南华忙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以前没闻过。”

月河说:“你最近不总说浑身无力吗,这是我调的香料,里面放了有助安神养身的药草。”

“哎呦。”南华喜出望外,一脸受宠若惊,“你对我真好。”

月河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逗笑了。

南华激动的跳起身,移到香炉旁边近距离闻了闻,又用蒲扇闪了闪,加快香料的燃烧,吸入更多的味道。神清气爽之感涌上心头,南华望着那香炉,不由得入了神,唇边溢出一抹笑,悠然叹道:“还是我家月河贴心啊,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南华回头,看向月河,温怡笑道:“你要是女子啊,我肯定娶你过门。”

月河瞥他一眼,将手里的折扇砸过去:“口无遮拦,又胡说。”

南华哈哈一笑,伸手接住,“开个玩笑而已,别生气啊。”

“你慢慢开玩笑吧,我去如厕,睡吧。”

南华悠哉打扇,目送着月河出门。他扇风的速度慢了下来,一点一点,渐渐停了。他面上欢愉的笑容褪了下来,一点一点,渐渐僵了。

只是个玩笑。

对啊。

玩笑。

你觉得这仅仅是个玩笑话,因为我在你的心目中就是那种不着四六,好没正经的疯癫样。玩笑而已,你不会生气,不会当真。而我……也可以肆无忌惮的随便说,随便开玩笑。

这样也……

挺好。

呵,南华释然一笑,他伸手招来香炉,搂着香炉直接躺被窝里,也不怕把自己熏死。

次日春节,少妇一早起来领着小姑娘去街上买糖。母女二人瞧着老师傅画糖人,一只蝴蝶画的是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小姑娘拿在手里根本舍不得吃,一路跑一路挥舞着蝴蝶飞,兴高采烈的朝身后少妇招手:“娘亲快点,快一点啦,我要拿回去给仙君们看。”

“你慢点跑,注意别摔了。”少妇手里捧着新鲜采购的坚果和蔬菜,新春街上人流如织,她加快脚步跟着小姑娘,生怕孩子被人群冲散。

少妇走得急,没留神前面,伸长脖子去看女儿,冷不防跟迎面走来的男人相撞,花生瓜子撒了一地,萝卜土豆滚的到处都是。

少妇吃痛捂着脑门,温良恭俭让的先行赔礼道歉:“一不小心冲撞了公子,奴家给公子赔罪。”

退一步海阔天空,少妇虽然觉得这错不完全是自己,但先道歉也没什么,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免去一场恩怨纠纷,何乐而不为。

少妇一厢情愿的小事化了,但对方可不想忍一时风平浪静。

男人掸了掸衣袍上沾到的土豆泥,一张脸高傲的仰着,下巴都快翘上天了,小眼睛一挖,双手往后一背,一副皇帝老儿九五之尊的模样:“下界的人就是没规没矩,上到修士下到平民,均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低等货色。”

过往群众特别喜欢看热闹,这边出了事儿那边就自动自觉的围成一圈看戏了。少妇上下打量一番这个高她两头的男人,圆脸小眼睛,眉间一颗痣,傲气冲天,全然是一副老天第一老子第二的模样。

这种狂到没边的嚣张德行立即引发了众怒,当场就有人跳出来打抱不平。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撞了人家大姐也不知道道歉。”

“就是啊,人家大姐都说抱歉了,你还言语羞辱人家,这哪是君子所为?”

少妇蕙质兰心,早就看出此人衣着不凡没准也是个仙君。出来为她说话的都是归来镇的乡民,人群中自然也有修士,但他们看了一眼这男的立马夹尾巴跑了,所以这人绝对不好惹!

“娘亲。”远处的小姑娘两眼通红,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抹着眼泪,被找她母亲麻烦的男人吓得直哭。

男人听到声音,朝小姑娘走了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丫头,有一个看起来跟你差不多年纪大的男孩,你有见过吗?”

小姑娘哆哆嗦嗦的摇头。

男人看向地上散落的食物,又问:“你跟你母亲两个人生活?”

小姑娘白着脸点头。

“买这么多东西……家里有客人?”

小姑娘不吭声了,眼泪吧嗒吧嗒掉。

“呵。”男人轻笑一声,幽冷的目光瞭望远方苍穹,“找到了。”

话落,男人就地化作一道犀利剑光,宛如流星闪电般一跃冲天,消失不见。

“孩子。”少妇忙跑过去抱住啼哭不止的女儿,唯恐那人下了什么黑手。

“何清弦?”

突然响起的熟悉声音让少妇如释重负,她回头看去,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平缓了:“是白仙君啊!”

少妇为女儿擦干眼泪,见白珒一直望着那剑光消失的方向出神,不禁问道:“白仙君,你认识那人?”

白珒眼中流淌的冷冽之色看的少妇心底发毛:“何止是认识啊,简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仙君?”少妇暗暗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问:“仙君跟他有仇吗?那,要不要去报仇?”

“我师兄不让。”白珒似是无意识的就回答了。

少妇有点纳闷,这种时候不该说“我师父不让”更有说服力吗?

“主要是现在的我根本干不过他啊。”白珒耸耸肩,实事求是,又说道,“我看他心急火燎的样子准没好事,废话不多说,我得回家报信去。”

“诶?”少妇一下子不知该干嘛了,只好拽着女儿紧跟着白珒跑。

*

“大哥哥,你确定你不吃?”

破庙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青年,他披头散发,蓬头丐面,一身破衣烂衫,靴子丢了一只,双足上满是翻山越岭留下的血泡,血液干涸,连着血肉和丝袜在一块,稍微走动两步,扯着皮肉钻心的疼。他为了脚上不受罪,只好少走路,心如死灰的在这间破庙里待上三天,不吃不喝,气若游丝,早已半死不活。

他觉得自己会在这里死去,无人发现,直到肉身腐烂剩下一具骸骨,到了晚上还会受到乌鸦和老鼠的啃食。

但是无所谓了,生与死,都无所谓了。他就是个被人抛弃,无处可归的丧家之犬。

他没想到如此落魄的自己,居然也有人管。

不是慈悲为怀的和尚,也不是心地善良的大娘,而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谁家的?

他闭上眼睛,他不饿,不想吃,只想死。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那孩子突然笑了,笑的越发不像个孩子,“一,出去尽你所能,搅和的翻天覆地再死;二,像你这样缩在荒无人烟且肮脏昏暗的角落里慢慢等死。你选哪个?后者?真没出息,这样没骨气的货色,还算什么逍遥庄大弟子。”

“我已经不是逍遥庄大弟子了!”那人突然怒吼出声,仿佛用光了他仅剩不多的力气,瘦骨嶙峋,面黄衰弱,他的嘴唇发青发紫,干涩的双眼流出酸涩的泪水,“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我……我没人要了。”

“哦。”孩子轻轻点头,一点同情之色也没有。

“别人阖家团圆共度除夕,可我呢?一个人绝望的待在这等死,我想念师父,我想念师弟,我爬出破庙朝外一看……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属于我。”

小孩喃喃念叨:“谁让你一年过不好,你就让谁一世不安宁。”

“我是冤枉的,小鬼,我真的是无辜的。”庄引呜咽痛哭,“为什么师父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为什么……”

“因为你是替罪羊。”小孩语气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好似一桶雪水无情的泼在庄引头顶。

庄引愣住了:“什,什么……”

小孩伸出手,轻轻搭在庄引僵硬的肩膀上,指间冒出点点黑雾,逐渐凝聚成一缕魂火,魂火之下孕育出一条细长的小蛇,缓缓钻入庄引的皮肉。

小孩将一屉肉包递到庄引面前,露出纯真明媚的笑容,稚嫩的声音挥洒着天然与无邪:“大哥哥,你若不吃东西,真的会死哦。”

庄引怔怔的伸手去接,小孩面上灿烂的笑容蓦地一凝。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从空中远远的飘来。

“小朋友,我身上的阴符是你偷偷种下的吧?”

“过年也不让人消停?”李准起身,一边将肉包丢给痴呆的庄引,一边转身看向缓步走进院子的何清弦。

“我是个急性子,有些事不解决,我这年就过不好。”何清弦一身长袍在劲风中胡乱翻飞,他双目幽幽的盯着李准,唇角勾起一道意味不明的弧度,“我得请教阁下是何方神圣了,披着七岁稚子的外套在这招摇撞骗,你安的什么心?”

李准冷笑:“护法大人切莫东施效颦。”

何清弦神色冰凉如铁。

“我披着小孩子的外套弄虚作假,护法大人不也披着如兰君子的外套在那里坑蒙拐骗吗?”李准笑容盈盈,就像个得到糖果兴奋不已的三岁孩子,“你跟佟尔还真是般配,快去拜把子吧,我当见证人。”

何清弦似是被激怒,眼中跳跃的火焰似是要将所见之物统统燃烧,他克制的很好,叫不知情人看了去还以为是“父亲对孩子”的恨铁不成钢。

何清弦伸手一握,一支红缨枪显现在手:“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事,可别只有暗中下阴符那一个雕虫小技。”

何清弦说话的功夫,红缨枪已夹带着呼云风雷之力朝李准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