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江暮雨睡得并不好。
不仅是身体上的病痛折磨,主要是他还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
古树参天,琉璃砖瓦,百丈金柱巍然耸立,万层玉阶直冲云霄。辉煌宝殿叫人难以正面直视,没有尊贵,没有神圣。它所散发的暴戾弑杀之气,就好似最凶残最冷煞的十八地狱,在那里没有生机,没有希望,充斥着死亡和狰狞,栖息着蚀骨嚼魂的魑魅魍魉。
这是什么地方?
他茫然的看着眼前一切,不等他看清楚,视线突然不受控制的向下移,他看见了自己的双手和双足。
手脚尚且干净,但衣衫前襟却染着触目惊心的血污,宛如一朵开在他洁白胜雪衣襟上的一朵艳红彼岸。
江暮雨正惊讶这鲜血属于谁,就见他的手又自动伸出,在胸前轻拂一下,抹去那血迹,随后迈步上了玉阶。
一步一步,足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层台阶。
江暮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一步算一步,只知道他步履艰辛,举步艰难,五脏的震痛让他几度停下来喘息,可他没有放弃,更没有回头,他刚毅的继续往上走,仿佛每一步都踏在钉板上,一步一个血脚印。哪怕是明朗清风吹在他身上,都好似被碎骨抽筋一般,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唯恐下一瞬间便会倒地,再也起不来了。
云巅之上,缈雾缭绕,玉阶彤庭,浩瀚行宫。
这等辉煌雄伟的景象是他从未见过的,可还未及惊叹一二,那琉璃玉砌的行宫大门突然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人。
江暮雨的视线很模糊,只依稀看清那人身穿明黄锦袍,上以凤鸾金丝绣制繁复艳丽的花样,头戴赤金流紫冠,上面有用大量珍珠和宝石点缀,一身着装华贵美艳,阳光一晃,流光溢彩。
穿得如此豪丽雍容,莫非是行宫的主人?
那人缓步走来,似是开口说了什么,却剪碎在风中,传进江暮雨耳里只剩下细细沙沙的噪音。
流云漂浮,风声刺耳,浓雾吞噬着天地万物。好像身陷沼泽,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可伸出手去抓来的只是虚缈空气,非但没有得救,反而因为惯性越陷越深,直到被沙土淤泥淹没,拽入了深渊,停止了心跳。
江暮雨浑身一颤,径直惊醒。
这个梦太诡异了。
不仅摸不着头绪,还格外真实,仿佛确有其事一般。
这让江暮雨心里七上八下,甚至有股窒息的感觉,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勒住咽喉,他想呼吸,换来的却是更沉重的压迫。
江暮雨坐在床上缓了许久,紊乱的心律渐渐放平。他轻叹口气,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居然去纠结一个不切实际的虚假的梦。
江暮雨穿上长靴,绕到屏风后换衣服。刚打开楠木箱子,就发现里面放着两身他未曾见过的新衣。一件为嫣红色,在领口和袖沿处有用白线细致勾勒出的花纹。另一件为梨白色,在领口和袖沿有丹霞色压边,前襟上有祥云暗纹。
江暮雨脑中顿时浮现一个疑问。
衣裳哪儿来的?
他想起白珒和黄芩昨天下山置办今年物资一事,所以这两件衣服应该是顺便买来的。从昨天到今日,只有白珒进进出出过九天云榭,不难想到,这衣服是白珒放进来的。
说起白珒,他好像不在。
江暮雨走到院中,昨夜本就不算大的初雪早已融化的一干二净。院中梨花树因种子特殊,即便到冬天也不会枯死,只是梨花在枝头不会停留太久,绽放一段时间便会随风飘落,新的萌芽再生出来,含苞待放,一簇簇雪白花瓣落了又新生,生了又陨落,日日月月铺设在院中土地上,留的芳香四溢,染得天地皆白。
突然,江暮雨瞧见左侧廊道下放着一盆兰花。叶子枯黄打蔫儿,土壤干裂,死不瞑目。
江暮雨认得这花,好像是白珒房中的春兰。师父他老人家特别有闲情逸致,某天突发奇想,让所有扶瑶弟子养花种草,说是能培养人的耐心,让人变得沉稳,从而产生柔美平逸的心境,有利于修行。
南过选的雏菊,凤言选的秋菊,黄芩最机灵,养了特皮实的仙人掌,三个月管一次都不带死的。
至于白珒,则是勉为其难的挑了兰花,因为小时候家里养过,他比较熟悉。
心不甘情不愿的养了春兰,根本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任其自生自灭。
江暮雨指尖泛起点点红光,顺着春兰的叶身擦过。刹那之间,叶子褪黄染绿,那半死不活的春兰重获新生,腰板儿也挺直了,更有粉红色的花骨朵冒出来,有几朵花微开绽放,露出嫩黄色的花蕊。
与此同时,白珒从外走回来。
好一个枯木逢春!
白珒手中拿着装有草木精华的翠玉瓶,那是凤言委托交给江暮雨的生辰贺礼。白珒为防止里面有鬼,想提前拿自己的春兰做下实验,结果去趟茅厕的功夫江暮雨就让人家复活了。
“师兄。”白珒走进廊道,端起春兰左看右看,“师兄种的花就是好看。”
“我只是让它不死。”江暮雨淡淡道,“日后还需你精心浇灌。”
“是,我肯定好好养活它。”白珒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师兄复活的春兰怎么着也不能让它再死了。”
江暮雨注意到白珒手里拿着东西,没等问,白珒已递过去说道:“这是凤言托我交给师兄的草木精华,说是将其注入花草上,可保百年不枯。”
江暮雨并没有接:“我要它何用?”
“可能是凤言看你照顾梨花辛苦,所以……”
江暮雨的面色一冷,语气中颇有些不近人情:“师父叫我们培育花草,为的就是让我们平心定气,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若以投机取巧的方式敷衍,岂非辜负了师父的一番苦心?”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白珒好像突然从一个打蔫的瘟鸡变成浑身彩羽洋洋得意的凤凰,一双黑瞳闪闪发亮,“要真用了这玩意,那既是辜负师父,也是敷衍自己啊对不对,所以干脆别要了,我帮师兄扔了吧。”
“等等。”江暮雨叫住转身要跑的白珒,“草木精华得来不易,岂可丢弃?”
白珒回头:“也对,这毕竟是凤言特意送给师兄的贺礼。”
白珒嘴上漫不经心,心里却酸溜溜的。他虽然不屑密下凤言送给江暮雨的东西,但他真不想江暮雨收下。
“我既用不上,便给你吧。”江暮雨留下一句话,转身回屋。
“……”白珒完全没料到这玩意转了一圈竟回到自己手里了,“可是师兄,我也用不上啊。”
江暮雨已经回屋了,甚至还把门拉上了,白珒对着空气干瞪眼,委实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干嘛了。
正如江暮雨所言,这草木精华是稀罕玩意。但对于白珒来说,这东西拿来无用,弃之可惜,重点还是凤言送的。
但人有错,物没错。就现在的凤言还没能耐搞来草木精华,必然是月河长老送给爱徒的,而月河长老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哪儿弄来的草木精华?那当然是喜欢搜索修仙界奇珍异宝,没事儿就出门溜一圈,哪有热闹往哪儿去的师父南华送的!
绕出去又绕回来,这草木精华是师父的东西。
那白珒拿在手里就好受多了。
一晃七天过去,困在九天云榭多日的江暮雨可以参加早课了,偷懒摸鱼多日的白玉明可以听早课了,罢工睡觉的师父南华终于讲早课了,再加上苦不堪言的南过,师徒四人终于凑齐了。
因为南华是个片刻也闲不住的人,喜欢天南地北到处走,山珍海味各种吃,或许他适合当一个无门无派无根无缘的散修,这样便能几十年乃至上百年不回家,就在外头野着。
正因为南华是个居无定所且特别不负责任的师父,所以门派中事大部分都由月河长老担着,至于他坐下弟子,那就更简单了。
大的带小的。
首席大弟子江暮雨,南华手把手教了半年,然后就忍不住外头的花花世界,从藏书阁捧了一摞子书给徒弟看,说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自己悟去吧!
一个月后,满载而归的南华回来了,大徒弟长高一截不说,凭着天赋异禀愣是把那些宛如天书的古籍看懂了,参透了,修为与日俱增,南华倍感欣慰。
“孺子可教也,来,这柜中乃是扶瑶千年来传承下的至高绝学,看吧!”南华踌躇满志,信心满满的又出走了。
这就造成了江暮雨小小年纪却博古通今的原因。
南华的教学方式特别简单,基本是教徒弟两天失踪七天,剩下的都靠徒弟自己参悟。也亏得江暮雨天资超绝,千年难见,心思聪慧举一反三。不然就这师父,真糟蹋了人家好苗子。
后来白珒拜师入门,南华斌性难改,教了一阵子又跑了。传道授业的任务直接砸到大师兄江暮雨身上,所以白珒现如今的修为有一部分是江暮雨传授的,
虽然这个破师弟性格乖张,不服管教,是个顶不是东西的刺儿头。但江暮雨相当负责,你听我管教咱俩好聚好散,不听就揍到你服。
再后来,南过入门,重蹈覆辙,身为二师兄的白珒顶上。但是他一肚子坏水,真心教是真心教,师弟也不玩白不玩。
所以南过屡屡被白珒折腾的□□,本就不太懂的修仙知识被白珒一讲,更糊涂了。
听南华亲自授课可谓人生中不可多得的良机,三个徒弟围着圆桌坐一圈,各个聚精会神,竖起耳朵聆听教诲。
“修仙求道,本就是一段艰苦漫长的路,切忌心浮气躁,欲速则不达。万事讲究顺其自然,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南华上来就是一番高谈阔论,滔滔不绝把南过的头都绕晕了。
“这就要提起一个人,你们需引以为戒。”南华右手拿扇朝自己扇风,左手握着青花瓷杯抿了口茶,“这个人就是李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