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师弟的师兄死了

落雪皑皑,风过竹叶声瑟瑟,阴云遮笼艳阳空。

忽然一道紫芒划过天痕,随后数道金光疾射,分四面八方围攻。雷云滚滚,风雪怒嚎。紫芒蓦然提速,将其他灵光远远甩在身后,直冲下方腹地。

紫芒逐渐褪去,露出被真元包裹其中的白珒。他玄色的长袍染满了鲜血,有他自己的,也有被他千刀万剐之人的。他一手捂着阵阵发疼的胸口,一手尝试着释放真元保护自己。

淡淡紫芒在指尖燃起又覆灭,忽明忽暗。白珒皱起眉头,发了狠劲儿,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全身灵脉传来的痛感更剧更烈。

呵呵,堂堂诛仙圣君,威震四方的鬼道至尊,居然也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白珒忍不住苦笑,既嘲讽自己的愚蠢,也唾弃自己的犯贱。

他是有多傻?百年如一日的喜欢凤言,为凤言入魔道,为凤言弃师门,为凤言负天下人!无论什么事,只要凤言一句话,他白珒都心甘情愿,上赶着去做!

凤言是他的白月光,是他既渴望又不舍得触及的美梦。他为了凤言大杀四方,搞得自己臭名远扬,被千夫所指,可他无怨无悔,就这么傻了吧唧的付出。

到头来,他又得到了什么回报?

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白月光,居然利用他的信任,趁他不备偷袭他,以至灵脉寸断,神魂破损,若不是他修为高深,只怕当场就一命呜呼了。

凤言这边得手,那边埋伏多时的修仙界同道一拥而上,群起而攻之。

那是所谓修仙正道自发组成的讨伐大军,从诛仙殿一路追杀至此,他们深知白珒的穷途末路,也咬紧牙关要在今日一举歼灭这个霍乱无穷的大魔头。

白珒抹去唇边的血迹,阴影远远笼罩过来,白珒回头望去远方乌泱泱的天际,讨伐大军还未到,冷厉震耳的声音已远远传来。

“白玉明!你个杀千刀的畜生!”

数道凌光陆续赶到,密密麻麻的讨伐大军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唯一一次杀死白珒的机会。也正因为白珒现在重伤濒死,所以他们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宣战,有恃无恐的挑衅。

最后一个御风抵达之人,是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妖修,她怀中抱着一具早已气绝的尸体,哭的泣不成声。

那死尸死壮极惨,胸口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全身和四肢有着不同程度的伤口,尤其是那张俊秀艳丽的脸上,满是血污与割痕,他正是被白珒千刀万剐的凤言。

妖修女子双目猩红,字字泣血:“白珒,你好狠的心!你居然杀了阿言,你不得好死!”

有人看不下去了,温言安慰道:“还请节哀,凤公子是为了天下苍生牺牲的!像他这种仁义之士,即便是身死也芳名永传。”

另一人也顺势美名其曰的说道:“是啊!凤公子不畏生死,身先士卒,为铲除妖邪不惜与师门对立,他的名字会永远留在我辈心中。”

“白珒,凤言与你同出扶瑶仙宗,他待你如何?你竟然也下得去手!”

白珒嗤之以鼻,所谓的修仙界佼佼者尽是些蠢货,跟从前的他一样是个蠢货。被狡猾奸诈的凤公子骗得团团转,真把凤言当救世大英雄了。

倒是扶瑶二字,勾起了白珒既不愿拥有也不愿舍弃的回忆,虽然回忆有甜,但更多的是刀,血淋淋的刀子。

白珒向后退了一步,靠上树桩,心下一阵发冷,也锥心的疼痛。

他漆黑如墨的双瞳阖上又睁开,明净的眼底倒映着片片洁白而晶莹,纤尘不染的漫天飞雪。

大限将至,他竟然想到了从相识起就跟自己作对的人。

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师兄,江暮雨。

虽然以前的白珒不想承认,但江暮雨无论姿容还是修为,都是那般强悍,那般惊人。

回想跟师兄的过往,白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第一次见江暮雨的最初印象,觉得他惊为天人,绝颜无双。

相处下来之后发现,此人好看是好看,就是性格有点冷。

再到后来……

他娘的就是个自命不凡妄自尊大冷血无情两面三刀的卑鄙小人!

或许他天生跟江暮雨八字不合,上到小打小闹,下到你死我活,斗了一辈子,互相不对付。

可不知为何,事到如今,白珒竟有些想他了。

本座这一死,他该高兴了吧!

抱着凤言几乎哭到晕厥的妖修女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见众人畏惧不前,不禁为枉死的凤言怄火,她长剑出鞘,直指白珒:“各位,阿言为天下苍生将生死置之度外。现下机会千载难逢,铲除魔道妖人,就趁现在!”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轻举妄动,都在心里等着别人先送死。毕竟那是个万年难见的嗜血魔头,谁也不敢贸然去当出头鸟。

就在这时,空中突然惊起一道闪电,风起云嚎,雷霆大作。只见一道银芒从九天灵霄直落而下,掀起走石飞沙,引得劲风四袭,在场众人都纷纷调动体内真元抵御。待到那华光平息,一个红衣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身姿修长,负手玉立,仅仅是一个背影就能让所见之人终生难忘。他红衣似火,在这白雪皑皑的天地间,宛如孤高傲然绽放的一束红梅。其霞姿月韵叫人惊叹,其气质清冷华贵叫人敬畏。

白珒心里咯噔一跳,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短暂的死寂最终由一位慈眉善目的老道长打破,他一边捋着花白胡须,一边尽量将姿态放谦和的说道:“原来是扶瑶的江掌门来了,真是有失远迎啊!”

江暮雨,扶瑶的掌门,天资卓越,人中龙凤。

白珒藏在袖袍中的手握紧成拳,复又松开。多年未见,他竟一点没变,依旧那么冷若霜凝,那么倾世绝俗。

“原来是江掌门,久闻大名,如今得见真是倍感荣幸。”

“冠有“霜风玉雪”之美名的修仙界第一公子,果真不同凡响。”

众人两眼发直,看到隐居世外久不见光的江掌门一时间忍不住出言赞叹一番,妖修女满心仇恨,想起惨死的凤言更是悲愤交加,只身冲到最前,冷声质问道:“扶瑶不问世事多年,江掌门此次大驾光临,是有何见教?”

又一个手撵佛珠的佛修走出来道:“阿弥陀佛,江施主是来协助修仙同道斩妖除邪的,还是特意出山来清理门户的?”

“白珒那个狗贼丧尽天良,人人得而诛之。若江掌门念及同门之情不忍下手,那就请您一旁稍候,由我们代劳吧!”

江暮雨转身面朝众人,容色虽平逸静和,声音却如冷玉般清凉:“白玉明乃是我扶瑶仙宗的人,是生是死,轮不到外人插手。”

佛修愣了愣,有些蒙:“江掌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另有人站出来问道:“你要袒护这魔头不成?”

江暮雨并未特意解释,秀美的眼帘低垂,眼底暗光流转,看的众人心底发毛:“白玉明,跟我走。”

为首的老道脑子嗡一声响,脱口而出喝道:“慢着!”

江暮雨驻足:“有事?”

老道虽然怒火中烧,但碍于江暮雨在修仙界名望过高,资辈不凡,又曾拼死从白珒手里救下数万无辜生灵,其功德之大,不好太过生硬弄得面上不好看,只能忍下那口气,语气略有生硬的说道:“江掌门是想将此魔头带回扶瑶亲自处置吗?”

常年的冰霜之容练就了江暮雨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技,他看着老道,只淡淡说了四个字:“无需你管。”

此话一出,终于有个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小年轻忍不住了,不管其他张口就来:“我敬你是长者,没想到你这么不分是非,包庇魔头。此恶贼不除,天道不容!江掌门,你是要与整个修仙界为敌吗?”

江暮雨伸手将试图上前的白珒拦在身后,冰冷的目光扫视众人,并未多言,只寥寥几字说道:“他是我师弟,他所做的事我自会给修仙界一个交代。”

白珒的心重重一颤!

他这是在保护我吗?

怎么可能?他不是巴不得我死吗?

“怎么交代?难道封印了事吗?”

“这决不可能!白玉明恶贯满盈,非得将他挫骨扬灰不可!”

“姓江的,你不要太任意妄为!”方才的小年轻显然是忍无可忍了,大吼一声,从远处纵剑飞了过来。

这人周身华光大盛,真元冷厉暴虐,煞气直刺肌骨。年纪轻轻就有这等修为,着实是后生可畏,叫人禁不住赞叹一番。可此时此刻谁也没工夫夸上他几句,反而各个脸色煞白,惊恐万状。与此同时就从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孔少侠,小心!”

刹那间,自江暮雨掌心突然乍现一道银芒,光华耀目,烁烁生辉,足有百丈之长。随着江暮雨用力一握,那银芒如同一条银蛇般舞动飞跃,自下而上不偏不倚的抽在孔少侠身上。孔少侠吃痛惨叫从半空中跌落,那种疼是深入到骨头缝里,渗入到灵脉神魂。

孔少侠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就地晕死过去,他拼命调动体内真元去抵御这种肝肠寸断的痛楚,艰难的抬起头,孔少侠才震惊的看清江暮雨手中所持究竟是何物。

那是一条可根据使用者的意念增长或缩短的灵武,名唤“雪霁”,其身由六棱冰晶贯穿而成,天然所生,静止时散发着摄骨灼肌的缥缈水雾,挥动时滴水成冰,寒芒冽洌,引飞雪漫天,至冰凌断魂。

在场众人包括白珒在内都深切的知道,若不是江暮雨手下留情,那孔少侠早粉身碎骨了。

老道一双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浑身都在颤抖:“你黑白不分,与白珒同流合污。江暮雨,扶瑶的千年声誉都毁在你手里了!你不配执掌扶瑶,更不配拥有这扶瑶掌门代代相传的雪霁!”

江暮雨好像没听见一样,一连打落三个贸然冲上的虾兵蟹将后,江暮雨把雪霁用力抛向空中。雪霁高高扬起,再落地之时,已变成一只斑斓雪豹,周身燃烧炫目灵火,它奔腾着从人群中呼啸而过,满地积雪皆融入它的体内,使得周身灵火更盛。

一个修士试图用剑捅杀,反被雪豹以凶猛利齿一口咬断宝剑,径直吞了下去。

“江暮雨,你当真疯了!”

“你师父在九泉之下焉能瞑目?”

江暮雨置若罔闻,召回雪霁紧握在手,飞身跃入人群,手中雪霁顺势一挥,在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弧度。数丈之内土崩地裂,冰雪肆虐翻滚,江暮雨的真元释放到极致,大地轰鸣颤抖,雷云呼涌,天地变色。

为什么?这是在干什么?

江暮雨竟然为了本座和整个修仙界为敌?他傻了吗,想过后果吗,想过自己吗?

他有什么目的,是有什么阴谋?

白珒紧咬牙关,望着陷入战局的江暮雨,反手一掌打飞朝他杀过来的修士,亏得他现在心乱如麻,那修士才逃离被拧掉脑袋的下场。

风声喝厉,雷云滚滚,地裂山摇。各方修士随着形势演变反倒团结一心,一部分冲击,一部分防御,一部分在后方布法阵。江暮雨毫无忌惮的步入阵心,双手结印,周身赤色灵光迸发而出,仅一瞬间便攻破了法阵。守在阵眼的老道首当其冲,被强烈的真元冲出老远,重重的摔在山壁之上。

老道口吐鲜血,手中死死握着一支通体血红的箭羽。

那是以至少千人的血肉魂灵铸成的噬灵箭,乃是世间最阴毒的禁术之一。

老道挣扎着起身,汇聚全身气血真元催动噬灵箭,朝白珒射出。

“千人血泪,万人血咒。白玉明!你将被成千上万人的冤魂怒怨拖入地狱,永不超生!”

白珒的唇角扯出一抹冷笑:“所谓正道,居然使用这等恶毒禁术。以千人血魂作筑基的正道,呵呵,还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噬灵箭疾出,血光万丈。灰白天空蒙上血色,宛如洪荒猛兽张开血盆大口。纷落飘雪被染红,落于掌心,化成一滩血水。

白珒面无惧色,他体内灵海已枯,以“苟延残喘”四个字来形容此时的他也不为过。这都是报应,是他白珒自找的。

噬灵箭直面射来,白珒毫不躲闪,因为他知道躲也无用。

寻常术法只需将施术者打倒,术法迷阵便不攻自破。但噬灵箭不同,一旦施法,噬灵箭就不会停,直至命中目标。哪怕目标逃到天涯海角,海枯石烂。

就在白珒预备拼死一挡之时,一道结界突然在他身前立起。白珒怔了下,他自然认得这结界出自谁之手,可尽管江暮雨的结界号称无坚不摧,但噬灵箭的凶戾煞气更加势不可挡。白珒知道,立下结界的江暮雨也知道。

噬灵箭穿透结界而过,一抹暖红身影随即赶至。白珒本想正面迎击,背水一战。不料视线忽然被遮住,那是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绯色背影。

熟悉是因为他几乎每晚都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陌生的是,他为何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这样的形式挡在自己面前?

万道血光,冲天的怨怒,全部汇聚到噬灵箭心,毫无保留的完全冲入了江暮雨的体内。

殷红的鲜血喷涌了出来。

白珒惊呆了。

“师,师兄?”白珒怔愕伸手接住脱力倒下的江暮雨。温热的鲜血似泉涌,汩汩流出,血液染透了绯色的衣衫,越发刺眼。

这是怎么了……

这是为什么……

你不是恨我吗?我们不是敌人吗?为什么要以血肉之躯替我挡下噬灵箭?

“师兄,你……”白珒张着嘴,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脑子都懵了,等他稍微反应过来之时,才恍然发现自己的手竟在下意识之间按在江暮雨的创口上,明明自己的真元即将耗尽枯竭,他却不管不顾的把所剩无几的真元全部渡给江暮雨。

他不想江暮雨死!

“没事的,别怕,没事的。”白珒一遍一遍的念叨,不知是在对江暮雨说,还是在安慰自己,“师兄,别睡着了,师兄!”

“是,是我的错……”江暮雨的面上再无血色,不断溢出的殷红血液染湿了绯色衣襟,浸红了身下白雪,衬得他如此凄美,如此婉凉,“是师兄没能……护佑好你。”

白珒的身体狠狠一怔!

“我……”

白珒强忍下胸口处炸裂般的疼痛,急忙凑近江暮雨的嘴唇:“什么?”

“好冷。”

白珒的心脏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他忙抱紧江暮雨,并渡更多的真元给他:“我给你取暖。”

白珒紧紧抱着江暮雨,试图以自己的微薄之力修复江暮雨的创伤,锁住江暮雨的魂魄不散,护住江暮雨的真元不衰。

可他无论怎样渴望,他依旧清楚的感觉到江暮雨的神识在消散,灵海在枯竭,他的身体在慢慢变凉变冷。

“师兄?”

江暮雨的头渐渐失去支撑,落在白珒肩膀上。

“师兄?”白珒轻轻呼唤,声音颤抖。

他曾屠遍万仙神域的八十一群岛,亲眼见识过什么叫人间地狱。血流成海,哀嚎震天,他都可以做到视若无睹,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可怀中之人所流出的血对比曾经的万仙神域屠杀,不过是九牛一毛。别说哀嚎乞求,江暮雨甚至没发出一丁点声音,可为什么,他的手在抖。

不仅是手,他的全身都在颤抖!

白珒杀遍了万仙神域,自封为诛仙圣君,成为了足以令万民臣服的鬼道至尊。一晃百年,他早已不知什么是恐惧,什么是害怕。万人之上的王者,恐惧害怕的应该是别人才对。

可就在这一刻,他害怕了,他害怕到了极点!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不顾一切为他死的人是江暮雨!

白珒浑身发颤,心如刀绞。

好笑,当真好笑!他朝思暮想的白月光千方百计要他死,而与他相争相斗的敌人竟为他而死!

他白玉明是猪油蒙了心,是万年来最最最愚蠢的傻子!

老和尚看着身体化作万千飞灰随风消散的江暮雨,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善哉善哉,没想到江掌门居然……”

妖修女气的发抖,那付出强烈代价的噬灵箭竟被江暮雨挡了去,当真可恨:“执迷不悟,咎由自取!”

她怒意勃勃的话音方落,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一声:“不好,白珒要自爆!”

众人猝不及防,震惊骇然。

煞光在瞬间炸裂,以白珒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扩散,所过之处万物尽化作灰烬!

流云飞转,腥风肆虐撕破雷空,血雨灌溉天地苍穹。

恍惚中,白珒仿佛回到了扶瑶,回到了九天云榭,再一次见到了那位孤身玉立在梨花树下的江暮雨。

他手持玉箫,飘然出尘似仙。洁白梨花无瑕,盈盈飘落,衬得他如火的红衣越发明艳冷贵。

师兄是极美的,是极好的,是甘愿为他去死的。

为何以前没发现呢?

人死灯灭,魂归天道,再没有机会补偿了。

或许这就是报应,比被噬灵箭穿身而过,神形俱灭更加残忍的报应。

白珒知道没有来世一说,但他卑微的乞求着,若能时光倒流,若能让他再见一面师兄……

付出任何,都可以。

PS:白珒(激n)同天津的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