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一种面条,在本名之外还同时使用着如此之多的诨名并且混迹江湖凡四十余载而声名不衰——不错,在下说的,正是大名鼎鼎的方便面是也。
说他诨名多多,是因他又名速食面(在台湾使用),即食面(在粤港使用),熟泡面(在上海使用)或者泡面(兼容于任何汉语地区)。。说他“混迹江湖”,是因为他虽已在众面食里混成了最具WTO概念的首屈一指的“全球化老大”,却有着至今仍来历不明的出身。据 一项调查显示,在被问到“方便面到底是谁发明的”时,有32.3%的印度尼西亚被访者认为是印尼人的发明;韩国则有25.6%的国民相信是韩国人的创造;我们中国人比较客气,仅有17.6%的消费者深信此物乃中国聪明智慧的结晶。
比较而言,还是中国人的答案比较接近事实,而公认的事实是:世界上第一包方便面于一九五八年出自大阪日清食品公司会长安藤百福之手,而安藤百福又是华裔商人吴百福先生的日本名。而另一个更具说服力的依据是:在二零零一年度被地球人“方便”掉的四百三十多亿 包方便面里,有约40%是在中国境内的生产线上以“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势被快速地“方便”出来的。与此同时,中国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方便面消费国。
尽管方便面享有如此之高的全球化地位,不过,无论是在美国(年均消费方便面一千六百一十吨,紧随中国之后位居全球第二)还是亚洲各地,因为廉价,因为缺乏营养并且不健康,方便面至今仍被视为是一种苟且的饮食,一个经常吃方便面的人甚至是可耻的。即使吃面者 自己不这样认为,但是绝不能阻止他人有此观感,即使在他吃饱了以后。对于“你最想请谁吃方便面”这个问题,日本人的答案依次如下:德川家康、克林顿、阪本龙马、织田信长、拿破仑、埃及艳后、圣德太子、伊丽莎白女王、披头士、丰臣秀吉。我认为,此种“自便” 惯了之后的“与人方便”,与其说反映了日本人对上述人物的尊敬,不如视其为一种恶作剧式的苦中作乐。
一个至今还或者并且活在中国的能买到方便面的地方的中国人,一生中难免会吃上至少一回吧——那谁,你说什么,你真的没吃过一次方便面?方便面你真的一回没吃过?来人呐,拉出去喂狗,那个“银”他不是中国“银”!
论吃方便面,在同龄人中我应该算是骨灰级的,一九八零年是我的方便面元年。在这个难忘的年份里,我先后尝试过舶来的方便面和国产的第一代方便面,后一种是上海制造,牌子实在记不起来了。
当时,我觉得这种面条实在是好吃极了,好吃到简直就不忍心视其为面条,他完全就是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魔法,一件包装在花花绿绿的透明胶带里的新奇玩具,只要按指示加入适量开水,静观其变,一个自硬而软,由“生”至“熟”,从“死”变“活”的过程就会在你面 前神奇地展现(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魔法拉面”原来就是安藤百福在一九五八年发明的全球第一包方便面的诨名),与此同时,一个彻头彻尾的懒人竟然可以被他所身处的那个勤奋上进的社会关怀到如此地步,心灵深处的那一番带有某种罪恶感的感动,更是绝非言词可 以形容。
二十多年之后,我再一次爱上了方便面。尤其是从二零零二年春节开始,迄今为止几乎没有断顿过一天,而且最爽的是每天都可以换一个新品种来尝鲜。如果说第一次迷上方便面是因为他本身的“魔术效果”,那么,今日的旧情复燃,却是迷上了自己的魔术——我日渐衰败 的味蕾竟然还能清晰地辨认出二十年前的味道!讶异之余,不由得老怀大慰,老胃大开。
坦白地说,方便面在品种和包装上已经翻过了无数的新花样,而杯面和碗面的登场,堪称“方便史”上最有意义的二次革命,但是,它的基本滋味却是无限忠诚地几乎一成也没有变过。
当然,一个骨灰级的“老方便”字今天也不是完全遇不到新问题的,比方说,超市货架上的方便面品种,就足以使人目迷五色,眼花缭乱。
不过,在逐一服用了五花八门的方便面凡四十余种而历八个星期之后,我已完全彻底地相信,这只能算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说穿了,选面一事看似复杂,其实一点不难,简而言之,只要以超凡之想象力配合以独到的目光死死盯住方便面的外部包装,即可事半功倍,战无 不胜。
对于像我这样的聪明懒人来说,方便面的外部包装乃选面之首要和唯一的依据。在超市游荡的时候,最好把自己想象成某食品摄影大奖赛的评委或者某印刷厂的资深QC。而所谓外部包装,指的是印在包装袋或包装盒上的图案,那些鲜嫩欲滴的牛肉,那些活蹦乱跳的鱼虾— —可以比较的,也就是这些东西了。也就是说,在明知上述物体并不真实存在于方便面内部的前提下,唯有选择那些牛肉看上去比较大块,鱼虾看起来比较生猛,色彩还原比较理想,图案构成比较悦目的那些,并且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扔进购物车。
但是事情到这里还远未告一段落。吃面的时候,最好吃一口面,瞄一眼杯,边吃边看,看图吃面,把你的想象力发挥到极限,就会吃出意想不到的好味道来——说实在的,让你口服心服的是,那些图片的制作水准端的是有够专业,有够精美的啊,最起码,要比你上次去医院 捐精时护士扔给你的那本画报强得多了。
如果非要在鸡蛋里面挑挑骨头的话,我相信上述包装及其图案可能会给素食者造成若干不必要的误解,从而使方便面的销售打上不必要的折扣。另一件需要注意的事情时,想象力要充分发挥,同时亦得小心拿捏分寸,切忌用力过度而走火入魔。比方说,超市里有一种小剂量 的碗面,如果阁下一见到外包装上的维尼熊和米老鼠,就开始朝着熊肉或老鼠肉的方向展开想象的翅膀,会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当然,如果一定要骨头里面挑鸡蛋的话,窃以为不管是以汤料的滋味还是面条的口感而论,可以勉强接受的皆属日本品牌。若以热血人士据此而指责本人媚日,随时欢迎往我的面里泼粪。老实说,任何浓度的粪水能否对一碗已经泡开了的方便面的基本滋味构成某种毁灭性的 破坏,这一点我一直是非常怀疑的。
方便面在人类饮食史上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以一种建筑上的“预制件”方式而大大地省略了面条的制作和烹饪过程。与此同时,无论待客还是自奉,一部吃面条的历史,亦因此从“我擀面给你吃”,到“我下面给你吃”而进化到今天这句轻描淡写的“我泡面给你吃”。一 句话,泡的就是面。对于吃面人来说,“泡”几乎是唯一有用的动词,而在电水壶和饮水机当道的厨房里,甚至连火也不用去生了,泡面的包装一经撕开,以往那些“宽汤窄面”之类的煮面教条从此宣告失效。还可以称之为有些技术含量的要领,就是“谁要够滚”,剩下可 以让数字说话的,也就只是“盖紧挽钙(或杯盖)等待三分钟”了。
我发现,不管是任何牌子任何包装的方便面,在“泡面时间”这项操作要领上,一概指示为三分钟。每次“盖紧碗盖”之后我都会产生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三分钟,一百八十秒,但为什么是三分钟?又为什么总是三分钟?三分钟,比男子4x400米接力的世界纪录(2 分56秒45)略长一点,比同一项目的女子纪录又稍短一点,和中国足球队最害怕的黑色时段完全相等,但是为什么,泡面是三分钟,默哀是三分钟,用机器清洗隐形眼镜也是三分钟,书上说,一个好爸爸用来训诫孩子的时间亦以三分钟为宜,打一次长途电话的基本收费 也是三分钟……我绝对不是怀疑三分钟不能把面泡熟,不足以将残留在隐形眼镜镜片上的蛋白质消除,或是未能充分并且合情合理地表达我们对死者恰如其分的哀思,只是不知道这个常用的时间单位究竟是怎样被计算出来的。不过,水已灌,面将熟,此时此刻,也实在管不 了那么多了,现在,只消去卫生间方便一下,回头就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可以享用了。
遗憾的是,几乎每一次泡面,总会剩下大半包调味粉,虽然因为太咸而无用,但是就这么扔了又有点可惜,所以我家厨房里已经存了一大堆。据说某连锁快餐店曾一度将被食客撕开但没有用完的蕃茄酱包回收后重新包装再用,此法似可供方便面制造商借鉴。
方便面的种类五花八门,味道却大同小异,此外,独孤一泡之外,烹饪上别无他途。是故,有好事者遂反其道而行之,即把“方便”变成“不太方便”,于黑暗中摸索出方便面的以下另类吃法。
作为香港人的至爱,港式“餐蛋面”是任何一间餐厅里的必备之物。“餐蛋面”指的既是餐牌上的一种食物,而“餐蛋”二字也可以像“鳝鱼面”或“云吞面”那样理解为对“面”的修饰和定义,但是,“餐蛋面”这个词却是由三种不同的食物组合而成的,即“餐”、“蛋 ”和“面”。所谓“餐”,指的是切成一片片的罐头午餐肉,“蛋”是煎蛋,“面”就是方便面。正宗的茶餐厅里,午餐肉一定用国产“梅林牌”的,蛋由美国舶来,方便面则必选“出前一丁”或港产“公仔”麻油面,正是典型的“全球化组合”。“餐蛋面”之所以人见人 爱,我估计是因为泡面本身实在太难吃,因而将煎蛋和午餐肉反衬出一番异常的美味。
不过,用方便面做出的炒面却味道不错,据说是泰国人发明的。制作方法如下:一、预备好自己喜欢的拌面材料,如肉丝、火腿、冬菇、榨菜等;二、按通常泡面方法将方便面泡熟,但千万不可泡过了头;三、把泡好的方便面“过冷河”(用冷水浸泡一下)然后去水;四、 起油锅,油热后先将事先准备好的拌面材料炒熟,然后再将面放下去同炒;五、将随面的汤包加冷开水搅匀后加于面中,或者加一些酱油(老抽),炒匀上碟。
至于最快捷最另类同时也是最环保的一种吃法,就是把方便面当成超袖珍的麻花直接送到嘴里大嚼。当然这种惨绝人寰之事通常只在以下两情况下发生:第一,没有滚水;第二,心太急肚子太饿而等不到水滚。当然,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种情况:有水,而且水也滚了;有面, 但面不是杯面或碗面,而是袋装的面,恰好又怎么也找不到一只碗或一个杯——一旦置身这种情景,学我:张大嘴,把面掰成小块置于舌上,将调味粉均匀涂抹在口腔四壁,这个时候,滚水已降至90℃以下,可以徐徐注入口中……接下来,不用说你也知道啦:按照通常的 指南,紧紧闭嘴,等待三分钟,即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