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轮转,岁月流光,迎来百花烂漫的春景,浮世万人似乎都共此美景。但是,仅仅此处的一枝小树枝却在经受风暴摧残,苍天为何如此无情,让无辜的枝叶卷曲靡颓。金吾十四年里历经风吹雨打,苦苦地在世间徘徊,悲惨情状绝非言语可以形容。
金吾四岁那年,母亲离家出走,她不愿留下继续忍受痛苦。娘家亲戚看出他夫家家运倾颓,似乎都为母亲考虑,不停劝解:“怎么将命运交付于一个毫无用处的男人,日后怕是要受尽磨难,即便没有母亲的乳汁,孩子一个人也能长大。”
“我对丈夫本来没有多少留恋,只是记挂可爱的孩子。如果孩子被最亲的人抛弃,我走之后,他一定会悲痛欲绝。”
不过她还是拗不过父母的意见,脆弱的心实在不愿同孩子分离,也知道此后风刀霜剑,毅然决然抛下家庭、孩子以及孩子的父亲。
丈夫有时候会一个人去找她,有时候会抱着孩子一起去,甚至有时会把孩子直接丢在她面前自己走掉。“我知自己无能败落,但希望孩子能出人头地,好歹回来看看吧。”
虽然不长但是也有五年之久,孩子也到了懂事的年纪,父亲不停地祈求,不住地哀叹。俗话说,父母爱子,容易爱得失去理智,做母亲的怎么能忍受思念孩子的煎熬?父亲认为自己诚心谢罪,妻子应该会回心转意,就这样忐忑地等待着。“十五天怎么样?那么二十天呢?今天行吗?明天行吗?”等了又等,岁月徒然流逝,最后,却连见面都不得。她可能当了乳母,或许已嫁作人妻,百年的契约终于成为一纸空文。
半年之后,父亲不再是往日的父亲,那个绝望出走的妻子却被人夸聪明。然而,没有人知道被人抛弃的父子的悲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父亲愁肠百结,内心再没有片刻的晴朗。他开始酗酒,越喝越醉,内心所想越来越黑暗,满腔愤懑积压在胸,却找不到释放的出口。那年寒冬腊月,父子二人几乎没有御寒的冬衣。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但只要有父亲在,孩子还觉得有个依靠,哪怕睡在木屋里盖着薄棉被,也能感到一丝父爱的温暖。
转眼间金吾已满十岁,当年某位财主贺岁,家中大摆宴席,一桶桶酒水成列摆开,面对如此琼浆玉液,当然要肆意畅饮一番才过瘾,父亲空腹喝下大量的酒,回家途中醉倒在护城河边的松树荫下,结束了凄惨的一生。
父亲过世后,没有人来认养金吾,也没人安慰照拂。从此,他小小的心里开始装下了仇恨。他羡慕别人父母健在,可自己也是有母亲的,那她现在身在何方又在做些什么呢?他总是会不由得思念母亲。自己目睹了父亲死去的惨状,还担负着渡边家的未来,对此母亲依旧无动于衷,他觉得母亲的所作所为与恶魔无异,满腔怨恨。
“父亲不在了吗?那母亲在做什么呢?”每次被人问到,金吾的眼泪浸湿衣袖的情况也都成为过去了。眼下他只觉得浮世悲惨,人心无情。他感觉人人都在嘲笑自己,人人都面目可憎。难过的念头一旦开始便肆意泛滥,也许无论如何我注定是要历经千辛万苦的吧。他的心渐渐扭曲,神佛都成了敌人。恨,在他的心里纠缠。他渐渐地开始在邪门歪道上动歪心思。
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双鹰眼直射人心,满脸污垢,这副模样,不管多么好的人,在外人看来还能是好人吗?因此,他总被人指指点点:“这小子真是可怕,令人不快。”他甚至被警察盯上,不论祭典还是庙会,在人山人海中遭受怀疑被盘问,可惜啊,还有人指着他惊叫:“小偷啊、强盗啊。”
坏事传千里。开始有传言说渡边家的金吾是如假包换的强盗,还有犯罪的前科。他感到害怕,曾多少次想远走他乡,难以忍受这无休止的怨恨,也曾想过一了百了,几次三番临水站立:“就这么了却残生吧,让一切结束吧。”其实,活着容易,难的是死亡。
他虽然被世人抛弃却一样担心衣食。他居无定所,所以白天四处找点儿活计,晚上在随意一家旅馆里也能做美梦,成天四处晃晃荡荡,伴随身高不断增长的是那颗扭曲的心。
清风拂古松,泠泠七丝夜宁静,根岸水田中正晾晒晚稻,那附近有处人家,女主人名叫森江静。
“最近我们这儿有个形迹可疑的小乞丐,看起来特别奇怪。”女佣们心有不快,互相咬耳朵。不过无须她们小心提防,墙垣上的柿子树枝可是连个柿子都没少呢。平安无事早已过去一月之久,前些日子的议论不知怎么又开始出现,传到女主人的耳朵里,她也觉得有些微妙。
在一个秋雨淅沥的夜晚,灯火微明,阿静以古琴为友,弹拨着伤感忧郁的曲调。上野的森林传来阵阵钟声,窗外夜色已深。金吾凝神静听,不是沿着房檐流下的雨滴之声,也不是摇动树梢的秋风之声,是琴声,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屋檐旁一棵高高的松树。若问是为谁孤守节操,阿静答曰:“此道。我愿为指尖弹出的琴音而奉献终生,抱此信念已有数年岁月。”姑娘年方十九,一举一动仿佛弱柳扶风,可一旦轻拢慢捻之时,就再也不理会尘世间的无聊纷争。
那松风来往的琴弦上,是深山公主的玉手吗?梦境和现实彼此交会,渡边微笑着,什么风雨雷电都不予理会,悠悠然然没有杂念。
神无月,霜降大地,红叶上映照月光,仿如谁在砥石上磨刀,天下万物洁白如洗。高楼大厦也好,破屋狗窝也罢,还有草木之间的露水,都像是在无人之境。芦苇枯黄,残叶覆有冷霜,闲寂的古宅小池旁,出水管的滴答声音无比寂寞而孤独。山下的草庵,水田的稻草人,潺湲的小溪,须磨明石松岛,全部被白光笼罩,干净的便干净,混浊的便混浊,八面玲珑半点无私。
清澈悠扬的琴声将要飘向何方?听起来是这样美丽典雅,尊贵纯洁,宛如天上仙乐飘飘。阿静的琴声,此时此刻,只为我一个人弹奏。十四年风吹雨打的岁月,金吾扭曲的心灵早已犹如磐石般坚硬。或许这坚硬的心灵终有一天会就像父亲那样遗骨山野。他开始考虑父亲那样自暴自弃的人生的可悲,开始怀念起自己痛恨的母亲,和着月下琴声,这脸上流下的是什么?是泪水,还是露水,抑或是赵王的和氏璧都不换的美玉?透过柴垣飘来的玉音,让他第一次懂得了喜悦和羞耻,他想起了那个被自己憎恶的恶魔般的母亲,越发感到生命的尊贵。菊香明月,拂去了金吾心上的乱云,他暂时忘记了如今身在何方。月光清澈澄明,夜色笼罩下的墙根,有菊香盈袖。吹吧,夜风请把我心里的乌云吹散吧。再次拨响的琴声,请和我成为一世的挚友吧,将我心底的苦闷永远带走。金吾从此就漫步在这百花烂漫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