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暴风雨前平静的三年 日本式的绥靖政策

格鲁先生致美国驻瑞士日内瓦领事普伦蒂斯·B.吉尔伯特(Prentiss B. Gilbet)函

东京,1934年5月17日

机密

吉尔伯特先生台鉴:

4月5日来信收到,谢谢。遵嘱谨将眼下政局,特别是日本对待国际合作的态度略加概述,也会谈到日本志在称霸东亚的基本政策。

您在信中说:“人们有清楚的印象:日本在满洲的目标既已大部达到,所以它现在正试图尽量平息各方面对它的反感。”这实际上正是广田出任外相所承担的特定任务。于是,用日本报刊目前流行的话来说,广田先生的“国防外交”便代替了内田伯爵的“绝望外交”。

广田推行其和解政策,已显示了力量和才能。他是今年9月上任的,那时群众情绪正逐渐恢复正常。外务省咄咄逼人的发言人白鸟已被撵走。内田伯爵辞职,此事本身就是对军部势力的一个打击。几周内又开了有重大意义的“五相会议”,会上广田在与荒木交锋时据理力争,据信已获得了荒木不干涉外交政策的保证。随后在1月间,军国主义的“大祭司”荒木本人,也自知其对陆军许下的诺言无法实现,终于辞职了。

此外,在公开言论中,国会、公众舆论都对庞大的军事预算表示震惊,并出现批评陆军的倾向,认为他们不该让整个国家陷于不必要而又危险的动荡状态。商人和资本家也希望维持出口贸易的平稳状态。

这几个月来,广田一直都在做工作,主要是为日本同中、苏、英、美的关系打下一个友善的基础。我也深信他确有此意。报刊排外主义的缓和,显然是他插手的结果;重新努力逐个解决日苏间的悬案,说明是他在发挥作用;在他和我的谈话中,这点表现得更突出:他总是热心于探索一切可能改善美日关系的途径。有些人觉得他是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是小村和加藤之后最有才能的外相。

然而,许多人则认为广田的温和不过是一种手法和策略,实质上并不温和。的确,在去年如果不保证支持日本的大陆冒险事业,不深信日本有“维持东亚和平的使命”,他就无法上台。从这里正可以看出日本根深蒂固的、与温和相反的一面。日本政府目前正在力求摆脱国际上孤立的危险境地,但在骨子里每个日本人,无论在朝在野,仍旧坚决地认为他们的国家一定要实现其久已抱定的野心,即称霸东亚。

正是出于这个缘故,除了嘴上的友谊之外,日本政府发现它很难向世界求得一点真正的友谊。人们都不免疑心,有很多人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人都打心底里认为,日本参与各种条约,承担各种国际义务,只是在帝国的道路上设置重重障碍。当然也有通情达理之士,如在御前有影响的老一辈政治家西园寺、牧野等人,对这些近乎蛮横的观点,并不是毫无保留地赞同,但他们都是老人了,不能指望他们能对政局发挥长久的约束力。日本在每阵扩张浪潮过去之后,往往有一段巩固成果的时期。目前,这段时期对国家最为有利,但由于国民总以为目标已经在望,所以不肯承认这一点,这种情绪是显而易见的。

这使人立刻想起那个非常有名的、因外国援助中国而宣布日本将采取何种政策的天羽声明,这就表明了广田为日本争取朋友的愿望同这个国家的基本目标之间是互不相容的。一方面,声明已经给广田的睦邻政策造成极为尴尬的局面;另一方面,却没有任何人,甚至没有任何政府官员站出来否认这个声明代表真正的国策。碰巧天羽声明的原稿本是发给日本驻外使节的训令,它的公开发表并没有经外相同意。这是事实,但这个细节无关宏旨。日本一向表示坚决反对《九国公约》的宗旨和意图,反对国际联盟给予中国国际(和西方的)援助,他们任何话都能说得出口……

至于苏俄,在目前看来,日本正试图与其保持和睦。就东京观察到的形势而言,双方现在都不想打仗,日本或满洲都没有进行临战准备的迹象。至少目前,我们只需担心发生非常严重的边境事件。广田已着手逐一处理中东铁路、日元和卢布兑换率、渔业纠纷、边界等各种问题,显然是真心希望了结这些悬案,但进展迟缓,也不见得有加快的可能。

苏联计划参加国联的传闻在此并没有引起多大注意。虽然出现过一些把此步骤解释为苏联旨在保障国家安全的评论。但日本人明白苏联人进入国联将会加强国联在远东的影响,但这种可能性极小,看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引起什么严重的忧惧。顺便一提,苏联大使最近告诉我,他没有理由相信苏俄即将加入国联,但将来会怎么样他就不知道了。

至于苏日间订立互不侵犯条约的问题,广田说过,他的政策是先消除两国间具体的争端,然后才考虑订立一般性条约的问题。据信,有个很强势的少数派——显然是陆军——反对订立此种条约;目前国民心理正趋于正常,如果无视这个少数派,这种趋向就有倒退的危险。在消除这些具体争端以后才订立条约,少数派就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再继续反对了。

在结束这封信时,我要提到来函所述当前日本方面在日内瓦提出的意见,即希望仍能参与国联的一些机构,作为换取日本合作的条件,否则日本便废除与国联有关的一切条约。既然我在东京写信,那根据我在这里的暗中观察,首先我倒怀疑日本所谓的合作到底有多大价值(麻醉品控制之类的社会问题除外),因为日本在远东的目标是具有独占性的;其次,我怀疑废除与国联有关的一切条约是否就会造成一种让日本广大人民深恶痛绝的局面,至于说接受日本的保留意见,在技术上和政治上都难免有困难,如此东京会认为这就找到了似乎可信的理由而在明年不退出国联。对此,我也不敢置信。关于国联的事,日本早已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日本政府已再三表示,日本退出国联是因双方意见有根本分歧,乃势在必行。仅在两周前,外相——即便他是现已明确表态的调和派的先锋——还公开说:

“我们是因为我们的主张被列强否决,才不得不宣布退出我们与之密切合作过这么多年的国际联盟。不过,为了能够完成我们在东亚的使命和任务,这一步骤也是日本必定要采取的。”

日本“在东亚的使命和任务”就是表达日本自信负有“天命”的词句之一,任何一届日本政府,倘欲保持日本的国联成员国身份,就要甘冒否认这种“天命”的危险。而如果日本确定无疑会退出国联及国联的各种活动,那又自必带来这样的结果:日本再也无法利用国联来作为在列强间纵横捭阖的工具了。

上述各点也表明了当今“老人内阁”所面临的问题的性质。斋藤政府可以说是在试图继续踩刹车。此外,内阁虽已渡过了最近几次政治危机,但一次比一次吃力,所以它又是在抢时间。究竟是让国民的明智与见识尽快重新显现出来呢,还是等不到温和势力占上风政府就被拖垮了?现在,不顾多方面的不满继续支撑政府的只有天皇御前那些开明的、超党派的谋臣。要是他们在最近的将来失败了,继任的政府几乎必然会更加反动。为日本真正的国家利益着想,他们必须尽量坚持下去。不管怎么说,当年掌握政权、使日本跻身于世界列强之林的那代人再也不会接管今日的政治事业了。我们早晚会严重关切这样的问题:新一代人能否胜利完成国家势必承担的艰巨任务,因为美国和日本在远东的政策将会发生直接冲突,除非有人竭力扭转航向。

向您致以私人的问候。

您十分忠实的格鲁

7月3日,斋藤首相的内阁辞职,以冈田海军大将为首的新内阁接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