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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在菲尼克斯空港国际机场降落后,两辆政府公务车和联邦调查局当地分局的四名探员正等着我们。同我们来的地方相比,这儿暖和多了,我们把外套脱下,搭在电脑包或者小型行李箱上,直接拉着箱子往外走。汤普森还带了一个工具箱,里面放着他的设备。我和沃林跟着两名当地探员上了一辆车,这两人分别姓马图扎克和迈兹,是两个白人小伙子,估计工作经验加起来都不到十年。从他们对沃林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就能看出来,联邦调查局的行为科学部在他们心中处于极高的位置。尽管我的衬衫上也印着联邦调查局的徽章,但他们可能已经事先收到信息说我只是个记者,或者从我留的胡子和头发看出我做不成探员,所以一路上都不怎么搭理我。

“现在我们去哪儿?”沃林问他们。我们坐在一辆普通的灰色福特车上,跟在巴克斯和汤普森乘坐的那辆同样普通的灰色福特车后面,驶出了机场。

“斯科茨代尔殡仪馆。”迈兹回答,他坐在副驾驶座上,马图扎克开着车。他看了看表,又说道:“葬礼会在两点钟举行。你们很可能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检视遗体,之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就要给尸体穿上衣服,送入棺柩,开始悼念仪式。”

“棺柩已经打开了?”

“是的,昨天晚上打开的。”马图扎克说,“尸体已经进行了防腐处理,上了妆。我们不知道你们要在尸体上找什么。”

“我们没打算找任何东西,就是想看一眼。我估计这会儿前面那辆车里,你们的同事正在向巴克斯探员简要汇报情况。你们俩介意跟我们说说吗?”

“那就是罗伯特·巴克斯?”迈兹说道,“他看起来也太年轻了。”

“他是小罗伯特·巴克斯。”

“噢。”迈兹做了个鬼脸,似乎在表达他终于理解为什么那么年轻的人就可以带领整个团队了,“原来如此啊。”

“不,你什么都不明白,”蕾切尔说道,“他虽然叫这个名字,有个好父亲,但他同时也是我见过的最勤奋也最细致的探员。他现在的地位是自己赢来的,他也配得上;事实上,如果他换个名字,比如迈兹,说不定还能过得轻松点。现在,你们两位中有谁能给我们介绍介绍情况吗?”

我看见马图扎克从后视镜里打量她,然后又审视着我,蕾切尔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他没问题,”她说道,“他已经得到我们上级主管的批准,来这儿参与调查。我们知道的事情,他享有全部知情权。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只要你没意见,我们当然没意见,”马图扎克说,“约翰,你说说吧。”

迈兹清了清喉咙:“其实也没有多少要再介绍的了。我们没有得到当地警方的批准,不在调查组里,了解的情况也不多。不过我们能确定遇害的警探名叫威廉·奥瑟莱克,负责凶杀案,星期一被发现死在家里。他至少在被发现死亡的三天前遇害,因为补休,上周五他就没上班。他们记得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上周四晚上,他们一群人一块去酒吧的时候。”

“是谁发现他的?”

“警察局里的一个同事,因为他星期一没上班,就去找他。他离婚了,一个人住。总之,他们整整一个星期都在争,争论到底是自杀还是谋杀。最后,他们将此案定性为谋杀,昨天才讨论确定的。很显然,定为自杀的话,还是有很多疑点。”

“案发现场的情形你清楚吗?”

“说实话,沃林探员,你只要买一份本地报纸,就会知道我现在了解的一切。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没有得到菲尼克斯警方的邀请,无法参与调查,所以不知道他们在现场发现了什么。我们今天一早收到匡提科传来的警示通知,杰米·福克斯,就是前面那辆车跟巴克斯探员坐在一起的那个,在加班赶文件的间隙看了眼那份通知,觉得这桩案子跟你们正在搜寻的对得上,于是就打了电话。然后我跟鲍勃就被派过来接你们了,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我们俩其实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什么发生。”

“好吧。”蕾切尔听起来有点不高兴,我知道,她现在恨不得飞到前面那辆车上,“我确信到殡仪馆后我们就能把事情弄清楚。当地警察在做什么?”

“他们在等我们。”

汽车驶入驼峰路,我们在斯科茨代尔殡仪馆的后门停了车。尽管葬礼两个小时后才开始,但停车场里已经停满了车。有几个男人正四处转悠,还有几人靠在车上。他们都是警探,我可以打包票,估计正等着看联邦调查局会说什么。我看到停车场远处还停着一辆电视转播车,车顶架着碟形的卫星信号接收器。

我和蕾切尔下了车,与巴克斯和汤普森会合,然后被领着从后门进入这家殡仪馆。进门之后,我们走进一个宽敞的房间,从地面到天花板几乎贴满了白色瓷砖。屋子正中放着两张可供放置遗体的不锈钢桌台,上方悬着冲淋喷管,沿着三面墙摆放着不锈钢柜子和其他设备。屋子里已经聚了五个人,当他们走上前迎接我们时,我看到了远处那张桌台上的尸体。我猜那就是奥瑟莱克,但是没有看到头部有明显的射击造成的创伤。尸体赤裸着,有人已经从柜子顶的卷纸上扯下一码,缠在了尸体的腰间,遮住了阴部。奥瑟莱克下葬时要穿的西服套装撑在一个衣架上,挂在远处的墙上。

在场的警察走过来,一个个跟我们握手。汤普森被领到尸体前,他拿过工具箱,开始检查。

“以现在这情形,我不觉得你们还能找到什么我们没发现的情况。”一个叫格雷森的人说道,他是当地警察局负责本案调查工作的警官。他身材矮小而健壮,举手投足间一派自信,待人彬彬有礼。他的皮肤跟其他当地警察一样已经被晒成了深棕色。

“我们也这样觉得,”沃林应道,她回应得很快,而且完全“政治正确”,“你们已经检查过了,何况他已经被清洗干净,准备入殓了。”

“但我们还得走个过场。”巴克斯说道。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现在正在调查的到底是什么?”格雷森问道,“要是知道了,也许我们还能提供点线索。”

“没问题。”巴克斯说。

当巴克斯向这些警察简短地介绍诗人一案的案情时,我观察起汤普森的工作。他摆弄尸体的架势显得游刃有余,面不改色地在尸体上抚摸、探刺、推挤。他花了很长时间,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捋着死者的灰色头发,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小心地把弄乱的头发梳回原来的位置,接着拿出一个带灯的放大镜,仔细检查了死者的口腔和咽喉。随后,他把放大镜放到一边,从工具箱里拿出照相机,对着奥瑟莱克的喉部拍了一张照,闪光灯吸引了屋里所有警察的注意力。

“只是存档用的照片,先生们。”他说道。他自始至终都低头工作,说话时连头都没抬。

接着,他开始检查尸体的四肢,先是右臂和右手,然后是左臂和左手。检查左手手掌和手指时,他再次使用了放大镜,然后给左手手掌和食指各拍了两张照片。屋子里的警察似乎都没有注意这个,看起来是接受了他之前“只是存档用的照片”的声明。但是我一直在观察他,注意到他没给右手拍同样的照片,我知道他肯定是在死者左手上发现了什么值得注意的迹象。在收好了相机吐出的四张拍立得照片之后,他把相机放回工具箱里。之后,他继续检查尸体,但没有再拍照。他打断了巴克斯的讲述,叫他过来帮忙把尸体翻个身,再一次从头到脚检查起来。这时我才看到在死者的后脑上,有一块暗色的蜡状物,我猜测那就是子弹贯穿后造成的创伤,但汤普森没有给那一处拍照。

汤普森结束了检查,恰在此时,巴克斯的案情介绍也正好讲完,我不禁想这巧得就像他们事先安排好的一样。

“有什么发现吗?”巴克斯问道。

“没有什么要紧的,我觉得,”汤普森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看看尸检报告。报告带来了吗?”

“按照你们的要求带来了,”格雷森说道,“这里是所有材料的复印件。”

他递给汤普森一份文件,汤普森拿过文件退到一边,在一个柜子的台面上翻开,快速浏览起来。

“那么,先生们,我已经把我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你们了,”巴克斯说,“现在,我想听听你们的解释,你们为什么没有把这起案子定成自杀?”

“好的,事实上,我之前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确信这不是一起自杀案,直到刚才听闻了贵局的调查,”格雷森说,“这会儿我觉得这个狗日的诗人——请原谅,沃林探员——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总之,我们当时发现了难解的疑点,最后决定把这件案子归为谋杀案,主要出于以下三个原因。第一,当我们发现比尔时,他头发的方向不对。从他第一天来局里上班,到现在足足二十年了,他的头发都是朝左边梳的,但我们发现尸体时,他的头发却是往右梳的。这本来只是件小事,但后来又发现了第二和第三个疑点。第二个疑点是法医尸检后提供的。我们让法医用棉签在他嘴里取样,检验射击残留物,这样我们就能知道开枪时枪口是放进了他嘴里,还是在嘴外几英寸的位置,或者其他什么情况。结果我们的确发现了射击残留物,但同样也发现了枪油和第三种我们现在都未能准确鉴别的物质。在我们解决这个问题之前,我不想轻易断定这是一起自杀案。”

“你能跟我们说说这种物质吗?”汤普森问道。

“是某种动物脂肪的榨取物,里面还含有磨成粉末的硅,这些都写在了法医报告里,就在你手里的文件中。”

我好像看到汤普森瞥了巴克斯一眼,然后迅速移开视线,似乎心照不宣地交换了意见。

“你们知道这种东西?”格雷森问道,显然他也注意到了刚才那一幕。

“还不能下结论,”汤普森说道,“我会研究下这份报告里的细节参数,回匡提科的实验室后用电脑再分析一下,有结果我会通知你们的。”

“第三个原因是什么?”巴克斯问道,迅速转移了话题。

“第三个原因是由占边提出来的,他是奥瑟莱克的老搭档,现在已经退休了。”

“占边是他的本名?这不是威士忌的牌子吗?”蕾切尔问道。

“是啊,这就是他的名字。他听说比尔的事情后,从图森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们是否找到了弹头。我说当然,是从他身后的墙体里挖出来的。然后他问我是不是一颗黄金弹。”

“黄金弹?”巴克斯问,“用黄金做的子弹?”

“对,他说的就是一颗黄金子弹。我告诉他不是,就是一颗普通的铅弹,和他弹夹里的其他子弹一样,我们从地板里取出的另一颗子弹也一样。我们当时认为打进地板里的是第一枪,用来给自己打气的。但听了我的话后,占边告诉我,这绝对不是自杀,而是一起谋杀案。”

“他是怎么确定这一点的?”

“他跟奥瑟莱克是多年的老搭档,他知道奥瑟莱克偶尔会……妈的,其实也不算什么,大概没有哪个警察没想过这个,总会在某个时刻钻了牛角尖。”

“你是说自杀。”蕾切尔说道,她是在陈述,不是提问。

“是的。接着占边告诉我,有一次奥瑟莱克给他看了一颗黄金弹,占边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搞到的,可能是邮购或者其他什么门路。他对占边说,‘这就是我的黄金降落伞,等到我再也受不了的那天,它就是我的归宿。’所以占边认为,没有黄金弹就不是自杀。”

“你们找到那颗黄金弹了吗?”沃林问。

“找到了。在跟占边通过电话后,我们就找到了。就在床头右侧的抽屉里,似乎是有意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一有需要就拿得到。”

“所以这一点说服了你们。”

“是所有这些加起来说服了我们,这三件事都指向谋杀,于是我们定性为谋杀。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并没有彻底信服,直到你们走进来,把你们的调查告诉了我。现在我只想日死这个诗人——抱歉冒犯,沃林探员。”

“没关系,我们都想干掉这个家伙。他留下遗书了吗?”

“留了。正因为这个东西,我们才难以确定这是一起凶杀案。发现了一封遗书,该死的,的确就是比尔的笔迹。”

沃林点点头,仿佛他的话在她意料之中。“遗书上写了什么?”

“那句话的意思看不明白。看上去像是一首诗,上面写着——呃,等等,托马斯探员,请把那份文件先借我看看。”

“我叫汤普森。”汤普森说道,然后把文件递给他。

“对不起。”格雷森翻了几页,找到需要的内容,大声读道,“‘群山永无止歇地崩塌坍圮,坠入无岸之海的滔滔洪波。’就是这些。”

沃林和巴克斯看向我。我打开那本文集,在诗歌里翻查着。

“我记得这句诗,但记不得出自哪首,我查查。”我翻到诗人引用过的那几首诗歌,飞快地浏览着。我找着了,是《黑甜乡》,这首诗曾经被引用过两次,我哥哥留在挡风玻璃上的话也出自这首诗。“我找着了!”我说。我把书打开举起来,让蕾切尔能够看到诗句。其他人也走上前来,围在她身边。

“这狗杂种。”格雷森嘟哝道。

“能给我们大致说说,你们觉得案发情形是怎样的吗?”

“呃,好的。我们的推测是,这个身份不明的凶手潜进比尔的家,趁比尔睡觉时用比尔的配枪制住了他,命令他起来,穿好衣服。这个过程中比尔梳错了头发,我的意思是,他当时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或者他猜到了,所以故意梳错了头发。不管怎样,他用这种方式给我们留下了一条小线索。然后,他被从卧室带到起居室,在椅子上坐下,凶手逼他在一张纸上写下这句遗言,这张纸是从一直放在他大衣口袋里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再然后,他开枪射杀了比尔,一枪打进了他的嘴里。接着他把枪放到比尔手上,朝地板开了一枪,这样就能在比尔手上检验到射击残留物了。之后凶手就离开了屋子,而我们再没见过比尔,直到三天后发现他的尸体。”格雷森回头望了尸体一眼,看到没人检查了,便看了看表。“嘿,殡仪馆的人呢?”他说,“来个人去叫他过来,告诉他我们已经完事了。你们检查完了,对吗?”

“是的。”汤普森回答。

“我们必须得准备入殓事宜了。”

“格雷森警探,”蕾切尔说,“奥瑟莱克警探生前是否正在侦办某个案件?”

“哦,是的,是有个案子,小华金的案子,这个八岁小男孩上个月被绑架了。他们找到了他的尸体,只剩下一个头。”

如此残暴的凶杀案,令这个停放尸体的房间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在此之前,我已经不再怀疑奥瑟莱克的死与其他案子的关联,但听到这个凶手对孩子犯下的罪行后,我更加确信这家伙的确就是我们在找的那个杂种。从五脏六腑翻涌而出的愤怒像波涛一样拍打着我的胸膛,碎成滚滚白沫。

“我猜在场诸位都要参加葬礼?”巴克斯问。

“是的。”

“我们可以安排个时间再见面吗?我们也想看看那个男孩华金的案件报告。”

他们约定星期天上午九点在菲尼克斯警察局会面,格雷森显然觉得把会面地点安排在他的地盘能更好地维护他的利益。但我有一种感觉,强大的政府主力军——联邦调查局既然已经介入,就会像巨浪掀翻救生员那样把他扫到一边。

“最后一件事,媒体。”蕾切尔说道,“我看到外面停着一辆电视台转播车。”

“是的,他们总对这类事情感兴趣,特别是当他们知道了……”他没有说完。

“知道了什么?”

“是这样,有人在警察通信频道里提到我们要在这儿跟联邦调查局会面,诸如此类的。”

蕾切尔低吟一声,格雷森点点头,好像这也在他预料之中。

“听着,这件事绝对不能泄露出去,”蕾切尔说,“我们告诉你们的情况,哪怕只有半点被透露出去,那个诗人就会蛰伏,我们就再也别想抓住犯下这件案子的凶手了。”

她朝那具尸体点点头,几个警察也转身看去,仿佛想确认尸体是不是还在那儿。这时殡仪师正好走进房间,从衣架上取下奥瑟莱克这一生中最后一套西装。他望着一屋子的调查人员,等调查人员离开后,他才能好好拾掇这具遗体。

“我们这就走,乔治。”格雷森说道,“你可以开始工作了。”

巴克斯说:“告诉媒体,联邦调查局这次来只是例行公事,你们仍然持有这件案子的调查权,本案不排除他杀可能。说得含糊些,别表现出你已经确认了什么情况。”

我们走回停着政府公务车的停车场,一个头发染成金色的年轻女子拿着麦克风,一脸严肃地向我们走来,后面还跟着个摄影师。她把麦克风凑到嘴边,问道:“为什么联邦调查局今天上这儿来了?”

她的麦克风一转向,直接伸到我的下巴下面。我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选中了我,随即意识到因为我穿的衬衫上印着联邦调查局徽章,显然她由此确信自己采访的正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

“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巴克斯极快地接过话,麦克风立即转到了他的下巴下面,“应菲尼克斯警察局的要求,我们前来对尸体作例行检查,并听取他们对案情细节的介绍。本案中联邦调查局的工作到此为止,对案情的进一步解答应交由本地警方,其他我们无可奉告,谢谢。”

“那你们认为奥瑟莱克警探是某起暴行的受害者吗?”记者追问道。

“很抱歉,”巴克斯说,“这个问题你应当咨询本地警方。”

“请问你的名字是……”

“我希望不要在报道中提及我的名字,谢谢。”

他走过她身旁,上了车,我跟着蕾切尔进了第二辆。几分钟后我们便离开了这里,驶向菲尼克斯。

“你不担心吗?”蕾切尔问道。

“担心什么?”

“担心她抢走你的独家报道。”

“我正犯愁,只能希望她同大多数电视记者一样。”

“电视记者是怎么样的?”

“没有消息来源,也没有大脑。如果她也是这样,那我就不用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