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希尔顿酒店的房间里消磨时间,先用在基金会得到的那点新资料更新了电脑里的文档,然后给格雷格·格伦打电话,向他汇报在芝加哥和华盛顿发生的所有事情。待我说完,他在电话那头响亮地吹起了口哨。我能想象出他坐在椅子上,惬意地往后一靠抵住椅背,畅想光辉前景的模样。
事实上,我手里的材料已经能写出一篇好故事了,可我还是开心不起来。我想留在前线亲自跑调查,不想落到不得不仰仗联邦调查局或其他调查者的境地,等他们来告诉我他们认为可以公布的消息——还得看他们乐不乐意。我想参与调查。我写过无数篇讲述凶杀案调查的报道,但每一次都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去描摹。这一次,我是局内人,而且想要留在局中。在这个案子上,我才是那个领头人。我现在很亢奋,并且意识到这股亢奋一定跟肖恩办案子的心情完全一样。这叫“狩猎”,肖恩就是这样说的。
“你没掉线吧,杰克?”
“什么?噢,我刚才在想别的事情。”
“咱们什么时候能把这篇稿子放上去?”
“这得看情况。明天是星期五,给我点时间,看明天的进展再说。我有预感,基金会的那个家伙会行动的。如果到明天中午还没有他的消息,我就试试打入联邦调查局,我已经拿到了调查局里一个人的名字。如果那里什么都捞不着,我就回丹佛,星期六赶稿,星期天就能见报。”
星期天是报纸发行量最大的一天。我知道格伦如果想捅个大新闻,一定会选在星期天。
“捞不着也没关系,”他说,“就算我们现在收手,单凭你手头上有的就足够干票大的了。你查出了一个正在全国范围内晃荡的连环杀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四处猎杀警察,依旧安然无恙,谁知道他已经这样干了多久。这篇报道将——”
“我们的材料还不够硬,什么都没证实,目前只有两例跨两个州的案子来佐证可能存在这么个连环杀手。”
“这样已经他妈的够了,一旦联邦调查局插手进来,这案子立刻升级为全国大案。《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这些大佬都得跟在我们屁股后头打转。”
是跟在我屁股后头打转——我真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他这番话揭示了新闻业背后的残酷真相——这行业跟无私奉献毫不沾边,既不是为了服务大众,也跟民众的知情权没什么关系。新闻就是竞争,打垮对手,扬名立万;新闻就是哪家报纸搞到了独家报道,哪家报纸又被甩在后头;新闻就是一年结束的时候,看谁能捧得普利策奖。这是种挺悲观的想法,但在这一行干了这么多年后,我只剩下这种愤世嫉俗的想法了。
当然,如果我说我不享受爆出全国大案或独家新闻,瞅着所有人跟在我屁股后头打转的风光,那就是在撒谎。我只是不喜欢像格伦那样把这些话到处嚷嚷。另外,还有肖恩的原因,这一点我从没忽略过。我想逮住那个杀害他的凶手。我要逮住凶手,这个念头胜过其他一切。
我向格伦保证有任何进展都会向他汇报,然后挂了电话。我在房间里踱着步,这时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暗暗憧憬着那些美好前景。我想这篇报道会给我的履历表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它绝对能让我跨出丹佛,只要我乐意。说不定还能把我带进报刊业的三巨头城市——洛杉矶、纽约和华盛顿,至少是芝加哥或者迈阿密。不仅如此,我甚至开始想象一份找上门的出版合同了——基于真实案件的书可是拥有庞大的市场。
我赶紧把这些念头甩开,顿时有些羞愧。幸好没有人能知悉我们内心的隐秘念头,否则,我们一个个狡诈世故而又自我膨胀的傻瓜模样都得显形。
我得出门转转才行,但又不愿意错过可能会打进房间的电话。我打开电视,里面尽是一堆使尽浑身解数争夺收视率的脱口秀节目,内容也是底层白人日常生活中的家长里短。一个频道讲着脱衣舞女的孩子,另一个频道里色情明星的配偶们正为伴侣的职业而吃醋,第三个频道上某些男人正口出狂言地宣称女人就是要时不时被揍上一顿才能变得本分。我关上电视,突然冒出一个预感:我就应该走出房间去外面转转。这预感在向我担保,只要我不在房间里等电话,沃伦就会打过来。我的预感总是很准,于是我决定就这样做。我只希望他能留下一条留言。
这家酒店坐落于康涅狄格大道,离杜邦环岛不远。我向环岛的方向走去,在一家名叫“神秘书屋”的书店停下,买了本艾伦·拉塞尔写的《多重创伤》。我记得之前不知从哪儿读过一篇对此书评价不错的书评,这会儿阅读可以让我忘掉那些烦心事。
跨进希尔顿酒店之前,我花了些时间绕着酒店转了转,想找找当年欣克利拿枪等候里根的地方。相关报道里的那些照片我记得清清楚楚,可就是找不到那个地方。我怀疑酒店可能经过了一番修缮,大概这就是那地方没有成为一处旅游景点的原因吧。
身为一名负责警政新闻报道的记者,我就是专职目击死亡的游客。我眼皮眨都不眨地从一桩凶杀案换到另一桩凶杀案,从一处可怕的犯罪现场来到另一处骇人的犯罪现场。这就是我的工作。回到酒店大堂,走向那排电梯时,我思考着这些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也许我本身就不怎么正常,否则我怎么就这么想知道欣克利等候里根的地方在哪儿呢?
“杰克?”
我在电梯口停下,回头望去。是迈克尔·沃伦。“你好。”
“我给你房间打了电话……我还以为你不会出门。”
“我只是出去散了个步。我都以为指望不上你了。”我笑着回答,心里满怀期待。这一时刻注定将带来许多改变,尤其是对我来说。他换下了之前在办公室穿的那套西装,穿着蓝色牛仔裤和套头毛衣,胳膊上搭着一件花呢大衣。他遵守了一个密线的行为准则——亲自赴会,而不是留下一条可能被追踪到的通话记录。“你想上楼去我房间谈,还是就在酒店大堂?”
他走向电梯,说道:“你的房间。”
我们在电梯里没有谈跟事件相关的要紧话题。我又瞄了眼他的打扮,说道:“看来你已经回家一趟了。”
“我就住在康涅狄格大道另一头的环城快道,在马里兰州,没多远。”
我知道出了环城快道就是跨州的长途电话了,怪不得他没先给我打电话。我也猜到,这家酒店正好在从他家到基金会的路上。我顿时感到一阵兴奋——沃伦就要转到我这边了。
走廊里一股潮气,闻起来跟我住过的所有酒店一模一样。我掏出房卡,把他请进房间。电脑仍开着,放在小桌上,长大衣和我带过来的唯一一条领带扔在床上。除此之外,房里还算整洁。他把大衣扔到床上,然后我们在房间里仅有的两把椅子上坐下。
“你有什么发现?”我问。
“我做了检索。”他从后裤兜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我登录了数据库,调出了主计算机里的文档。今天下班前,我进入数据库,检索了实地案例版块,统计了生前负责凶杀案的自杀警探,只有十三个人。我把他们的名字、所在警察局和死亡日期打印了出来,都在这里。”
他把那张折起来的纸递给我,我尽可能轻手轻脚地接过来,仿佛接过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片金叶子。“不胜感激,”我说,“你的搜索会在电脑里留下记录吗?”
“我还真不能肯定,但我想应该不会。那个系统差不多是完全开放的,不过我不知道系统有没有搭载安全追踪的选项。”
“谢谢你。”我再次道谢。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总之,拿到这部分资料还算很容易,”他说,“难的是进入档案室翻查那些备案,那会花费不少时间……我来就是想问问,你是否愿意来搭把手。那些受害者中谁更重要,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什么时候?”
“今晚,这是唯一的机会。档案室下班就会上锁,但我有一把钥匙,因为有时候我需要进去翻出点压箱底的旧材料应对媒体。如果我们今晚不行动,那些纸质文档明天可能就不在这里了。我有一种预感,联邦调查局不会让这批文档继续躺在这儿,尤其在知道你要求查阅这批材料之后。他们明天就会到这里,抢走这批文档将会是他们做的第一件事。”
“这些是福特说的吗?”
“不完全是。我从奥林那儿打听到的。福特没向巴克斯汇报,而是告诉了蕾切尔·沃林。他说她——”
“等等,蕾切尔·沃林?”我听过这个名字。我想了一会儿,记起她就是那个侧写师,肖恩曾将特丽萨·洛夫顿一案呈报联邦调查局请求暴力犯罪缉捕项目的支持,在收到的回执中,侧写报告上署的就是这个名字。
“是的,蕾切尔·沃林,她是联邦调查局的心理侧写师。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这个名字听着耳熟。”
“她在巴克斯手下工作,类似调查局和基金会自杀研究项目之间的联络员。总之,奥林说她告诉福特,准备调看所有的文档,没准还想和你谈谈。”
“如果我没先找她谈谈的话。”我站起来,“咱们这就走吧。”
“听着,还有件事。”他站起来,“这件事我没参与,明白吗?你也只能把这些文档当作调查工具,绝对不能在你的报道里说你进入基金会查阅文档,甚至你都不能承认曾经见过这批文档,一份都没见过。这可关系到我的饭碗,你同意吗?”
“当然了。”
“那就明确说出来。”
“我同意,我同意你刚才提出的全部条件。”
我们向门口走去。
“真有趣,”他说道,“之前那么多年我都是打探消息的人,竟从来没真正意识到,那些线人为我担了多大的风险。现在我成了线人,想想还真是有点心惊胆战。”
我只能看着他,点头表示理解。我怕要是说错了什么,他就改变主意,径直回家了。
他开车带我前往基金会,路上,他又临时添了几条规矩。
“在你的报道里不能出现我的名字,明白吗?”
“好的。”
“还有,所有从我这里得到的消息,也不能写成‘据基金会内部消息’,只能写成‘参与此调查的人士’,明白吗?这种提法能多少替我掩护一下。”
“好的。”
“你这次要找的只是一些或许跟那个凶手相关联的名字。如果你找到了那些名字,没问题,但之后你不能在报道里说你是怎么查出这些名字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咱们都是干这一行的。你会很安全,迈克。我不会出卖任何一个线人,从来不会。我要做的只是利用在这边查到的消息去查出其他更确凿的证据,这里的消息只是幕后的蓝图。你说的那些都不是问题。”
他安静下来,但没过多久那些疑虑又悄悄爬上他的心头。“不管怎样,他们最后准会知道泄露消息的人是我。”
“要不,咱们就这样收手?我真不想害你砸了饭碗。我可以等联邦调查局施舍我点东西。”
我并不想寄希望于联邦调查局,但我必须得给他选择权。我还不至于那么冷酷,为了发篇报道就让一个人丢掉饭碗。我的良心会过意不去。而且我手里的材料已经足够了。
“只要到了沃林手里,你就别指望联邦调查局了。”
“你认识她?她很强硬吗?”
“没错,岂止强硬,简直铁石心肠。我之前试过跟她套近乎,她直接叫我闭嘴。我听奥林说过,她前不久离了婚。我猜她现在的心情还保持在‘男人全是猪’那种模式,我估计她会一直保持下去。”
我没再接话。沃伦必须自己做决定,我不能再左右他。
“福特那边不要紧,”他最后说道,“他就算能猜出是我泄密,也拿我没办法,我只要抵死不认就是。除非你这边违了约,不然他除了疑神疑鬼,什么都做不了。”
“我这边不会有什么让你担心的。”
他在离基金会半个街区的宪法大街找了个停车场,停了车。我们一下车,呼出的气直接化为白雾。我有些紧张,不光是他要担心他的职位是否保得住,我想我也一样。
没有遇上需要撒谎糊弄过去的警卫,也没有一个加班的员工蹦出来吓我们一跳,沃伦用钥匙打开了前门,轻车熟路地带我走向目的地。
档案室大约有一个双车位的车库那么大,立着一排排八英尺高的钢制文件架,架上堆放着贴有不同颜色标签的马尼拉纸档案袋。
“我们现在怎么做?”我轻声问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折起来的打印纸。“自杀研究项目的档案有专门分区。我们找到这些名字所在的卷宗,将资料都拿到我的办公室,把我们需要的页面复印下来。我走的时候没关复印机,这会儿连预热都不需要。还有,你也不用压低声音,这里已经没人了。”
我注意到他用了好几次“我们”这个词,但我什么都没说。他领着我来到文件架之间的走道,架子上贴着打印出来的项目名称标签,他一边用手指一个个点过去,一边喃喃念出声来。终于,他找到了自杀研究项目的标签,这些卷宗上都贴着红色标签。
“在这儿。”沃伦抬手指向那些卷宗。
它们很薄,却占据了足足三个文件架。奥林·弗雷德里克是对的,这些卷宗真有好几百份。每一张凸出的红色标签都代表着一份标志死亡的文件,这些文件架承载了多少伤痛啊。现在我只能希望当中很少一部分不属于这里,希望只有少数警察是被谋杀后再由凶手伪装成自杀。沃伦将那张打印纸递给我,我扫了一眼上面列出的十三个名字。
“这里这么多自杀事件,负责凶杀案的警察只有十三个?”
“是的。这个项目收集了一千六百例警察自杀事件,每年大约三百例,但其中大部分都是街头巡警。负责凶杀案的警察经常见到尸体,我猜对他们来说,赶到案发现场时,命案带来的冲击已经过去了。这些警察一般都是警队里最优秀、最聪明、最坚强的。看上去,他们吞枪自尽的概率要比不负责凶杀案的警察小得多,所以我只查到了十三例。你哥哥和芝加哥的布鲁克斯的卷宗也找到了,但我想你手头上肯定已经有了。”
我点了点头。
“这些档案应该都是按字母排序的,”他说道,“你给我念清单上的名字,我来抽卷宗,还要把你的记事本给我。”
找出那些卷宗只花了不到五分钟。沃伦从我的记事本上撕下十几张空白页,插在抽取出卷宗的位置,这样复印完放回去时就能很快找到地方。这工作真够紧张的,虽说不像《华盛顿邮报》的记者在那个停车场里跟深喉那样的线人碰头,干下拉总统下马的大事,但我的肾上腺素依旧上涨得厉害。
虽然我的线人不是深喉,但有的准则是共通的。一个线人,无论他提供的线索是什么,总是基于某个理由或动机,才会冒险跟你站在同一战线上。我看着沃伦,却猜不透他真正的动机。这会是一篇绝佳的报道,但又不是他的报道。他这样帮我,除了心下明白自己参与了这件事之外,不能获得任何收益,仅仅参与就知足了吗?我不知道,但我明白,在履行记者与线人之间神圣契约的同时,我必须得跟他保持距离,直到我了解他的真实动机。
档案在手,我们迅速穿过两道走廊,回到三〇三室。沃伦猛地停步,跟在后头的我差点一头撞上他。他办公室的房门开着,留着道两英寸的门缝。他指着门缝,冲我摇摇头,示意他离开时关了门,并没像这般敞开两英寸。我耸了耸肩,示意这是他的地盘,他得决定下一步行动。他凑近门缝,侧过脑袋,竖着一只耳朵听里面的动静。我也听到了什么声音,似乎是碎纸机在碎纸,接着是一阵嗖嗖声。我只觉头皮一阵发麻,似乎有根冰冷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脑袋。沃伦转身面对我,表情也颇为疑惑,就在这时,房门从里边被拉开了。
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先是沃伦惊得跳了一步,接着是我,然后是站在门口的小个子亚裔男子,他一只手拿着鸡毛掸子,另一只手拽着个垃圾袋。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对不起,先生,”这个亚裔男子说道,“我在打扫您的办公室。”
“哦,好的,”沃伦挤出一丝笑容,“真是有趣的邂逅。谢谢你。”
“您没有关复印机。”他说完便拿着东西沿着走廊走开了,取下一把用链子系在腰带上的钥匙,打开了另一间办公室。
我瞟了一眼沃伦,笑着说:“你是对的,你做不了深喉,瞧把你吓的。”
“彼此彼此,你也当不了罗伯特·雷德福。咱们走吧。”
他叫我关上门,重启那台小型复印机后,绕到办公桌后坐下,手里仍拿着那些卷宗。我则坐到白天拜访时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好了,”他说,“咱们开始吧。每一份卷宗都有一段概要描述,任何遗言或者有意义的细节都会被列出来。如果你觉得是我们需要的,就复印下来。”
我们开始浏览这些文件。虽然我很欣赏沃伦,但也不愿意把一半卷宗交给他来判断是否符合我的推论。我想亲自查看所有卷宗。
“记住,”我说,“我们要找的是一切用词华丽的遗言,看上去带点文学性,像是从书里截取下来,或者像一首诗,诸如此类的。”
他合上正在看的那份文件,把它丢在那沓卷宗上面。
“怎么了?”
“你不信任我,你不放心让我来干这事。”
“不,我只是……我只是想确保我们的判断是一致的,仅此而已。”
“你看,这真荒唐,”他说道,“咱们应该直接把所有文件都复印一份,然后离开这儿。你可以把它们全带回酒店慢慢看。这样更快,也更安全。你也不需要我帮忙。”
我点点头,意识到我们早该这样做。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他操作复印机,我把文件从档案袋里掏出来,一张张地递给他,复印完一份再换一份。这台复印机的速度很慢,它本就不是为复印大批材料而设计的。
全部复印完之后,他关上复印机,叫我在办公室等他。“我忘了这会儿还有清洁工。我一个人把这些卷宗送回档案室更妥当些,然后再回来接你。”
“好的。”
他离开了,我则开始翻阅复印好的文件,但神经还是绷得紧紧的,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看下去。我只想带着这些复印件冲出房门逃之夭夭,趁着还没有发生任何变数。为了让时间不那么难熬,我扫视着他的办公室,拿起桌上那张他的全家福照片——美丽娇小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还没到入学年龄。我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照片,房门就被打开了。沃伦走了进来,我顿时感到非常尴尬,但他并未在意。
“好了,大功告成,咱们走。”
我们在夜色的掩护下,像两个间谍似的悄悄溜了出去。
回酒店的路上,沃伦几乎没说话。我猜是因为打这以后这件事就跟他没关系了,而他也清楚这一点。我才是记者,他只是线人,这是我的报道。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嫉妒和渴望,因为这篇报道,因为这份工作,因为他过去的记者生涯,因为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嘿,老兄,你当时急流勇退的真实原因是什么?”我问道。
这一次,他没有拿废话搪塞我。“因为我的妻子、我的家庭。那时我几乎没回过家。一个接一个的重大事件,我得一个个追着去报道。到最后,我不得不做出选择了。有时候,我觉得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但有时候我又不这么想,就像今天,我就后悔辞职。他妈的这篇报道多棒啊,杰克。”
这一次沉默的人换作我了。他驶进酒店的正门入口,又兜了个大圈子才开到大堂门前,隔着挡风玻璃指了指酒店右侧。
“看到那边了吗?那就是里根遇刺的地方。我当时就在那儿。我们当时蹲点的地方离欣克利就他妈五英尺,他甚至还问我几点了。当时几乎没有别的记者,那时候,绝大多数记者不愿费神在大人物离场的地方蹲守。不过从那以后,他们就知道要蹲守出口了。”
“太厉害了!”
“是啊,那可真够精彩的。”
我转头看着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然后我们俩都大笑起来。我们都知道,只有在记者的世界里,这种事才称得上精彩。我们都知道,对于一个记者来说,比目击到一场针对总统的刺杀行动更精彩的,就是目击到一场成功的刺杀总统行动,只要你别在交火中吃到颗子弹。
他在门前停下车,我跨出车门,又转身把头探进车里。“经历那件事的你,才是真正的你,伙计。”
他笑了。“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