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简单,却很严重。整个城市都毁了,杜鸣和凯也许是仅存的两个幸存者。
灾难发生时,杜鸣和凯正在密封实验舱里工作,他们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直到凯透过实验舱的玻璃墙看见两个同事倒在那儿。他们手脚痉挛,全身扭曲,胸口的衣服被撕得粉碎,而紧紧扼在脖子上的双手似乎恨不得将气管掐断。
杜鸣几乎凭着直觉阻止凯打开实验舱的大门。他要求凯在实验舱里等着,然后他穿上厚重的密封服,走出了实验舱。
情形让人绝望。整个研究所是一个可怕的地狱,到处是倒毙的尸体,所有的人都使劲地抓着自己的咽喉,身体痛苦地蜷缩,毫无疑问,他们都死于窒息。庞大的建筑一片寂静。
通讯系统中无人回应杜鸣的呼叫,尝试了许久后杜鸣决定不再等待。他前往研究所的机库。
杜鸣坐上“梵天”号,一点点地把“梵天”号从机库开到起降场。
太阳正在升起,阳光经过甲烷层的过滤把天空染成绯红的颜色。平日里这种情形看起来富有诗意,让人心情宁静,然而此刻,却让整个世界仿佛一个梦魇。塔后城的电台发出准点广播。
杜鸣拉起“梵天”号,贴着峭壁飞行。他飞向十里外的塔后城。
“梵天”号升起到两百米航道空间。地面上随处可见坠毁的飞行器,摔得支离破碎。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挥之不去。引擎所发出的细细的嗡嗡声仿佛充满了整个空间,让杜鸣心烦意乱。
准点广播之后无线电一直响着沙沙的噪音,塔后城机场保持着沉默。很快,杜鸣看到了塔后城的标志性建筑福尔松大厦。大厦灯火辉煌,看起来仍旧活力无穷,这让杜鸣得到一点安慰。然而,希望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梵天”号在塔后城上方盘旋。街道、广场、建筑物,没有一个活动的人影。到处是倒毙的尸体,所有的人都死于窒息。一些飞行器坠毁在街道上,其中有几个飞行器是采用燃料助推,一旦坠毁,有很大的可能发生爆炸,但是并没有发生爆炸。整个城市陷落在可怕的死亡寂静里。
徘徊了几圈后,杜鸣决定回到实验室去和凯待在一起。
“难道只有我们两个?”
“塔后城发生了同样的事。我想没有别的实验室像我们一样是全封闭的。所有的人都死于窒息,空气出了什么问题?”
杜鸣和凯是幸运的,为了研究星球生态,研究所在三年前开始投资建设这个全封闭实验室。两个月前,封闭实验室正式开始运行。它高度密封,和外部隔离,有独立的空气制造系统和生命保障系统。事实上,它是按照一个前进基地的标准制造的,如果一个最早期的探索者来到这里,会发现一切都很熟悉。这种封闭系统在待开发星球很常见,被称为“大猫”,通常作为观察哨使用,然而土斯星早已是一个成熟星球,二十五年前空间殖民署回收了最后一个“大猫”。
救援遥不可及,援助通道已经关闭了将近三十年。土斯星是一个成熟星球,谁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毁灭性灾难。二万六千号人,在短短几分钟内全部死亡。
“我们该怎么办?”凯有些不知所措,她扶着墙,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突然间,她哭起来。忍了很久,她终于忍不住。
杜鸣拍拍她的背,“别着急,我们会找到办法。”无论是一种安慰还是真有可能,杜鸣觉得自己必须这么说。凯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她从来不依赖男人做任何事,此刻她却靠在墙边,眼巴巴地望着杜鸣,似乎杜鸣是唯一的指望。
“生命维持系统可以足够让我们活下去,两年三年都不是问题。”
“两年以后怎么办?我们还是要死掉。”
杜鸣透过玻璃幕墙看了一眼倒在走道里的两位同事,“会有办法的。无论如何,不能坐着等死。我要去顶楼看看‘千里眼’,摆弄那个家伙会帮我们带来救援飞船。”
杜鸣沉静的态度让凯平静下来,她恢复了一贯的自信态度,“我和你一起去。”
“不,我去就行了。你在这里比较安全。”
“不能一直让你冒险,而我仅仅待在安全的地方等着。”
“你更擅长数据分析,我出去检查通讯,你可以检查数据,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鸣重新穿起密封服。在套上头盔的时刻,他想起了某件事,“对了,所有的坠毁飞行器都没有爆炸,空气里可能没有氧。你可以接入气象中心的数据库查一查,看看到底是不是氧出了问题。”
“好的,我试试。”
“我怀疑是某种强烈的气象变动导致急剧的垂直气流,把顶层的甲烷带入地堑,直接导致氧气成分急剧下降。”
“有这可能……我会查的。不过,甲烷层距离我们有三万米,而且那是平流层,这么特殊的气象应该很早就有迹象。”
“也对,看看数据再说吧。”
大厦顶部是观测基地。这里有三十五个房间,每个屋子都有各自的观测项目,“千里眼”在最里边。“千里眼”是一个内部称呼,正式的名称是“顶层观测和卫星通讯集成中心”。主要任务是观察顶层,与卫星保持三小时一次的通讯联系。
顶层是行业术语。土斯星的个头不大,赤道直径五千余公里,却有着奇特的地表,卫星图片上显示的是一个皲裂的褐色大球,就像一个布满裂纹的胡桃。每一道裂纹都是深不见底的沟壑,两万米到四万米不等的绝壁悬崖。初期的光谱分析表明星球大气成分以甲烷为主,然而进一步的勘查却发现沟壑底部大约四千米空气层富含氮氧而没有甲烷,比例接近可呼吸大气。从四千米往上,氧气含量逐渐减少,在三万米高空,形成甲烷为主的平流层。这是一种奇特的大气分布,然而却在土斯星球存在。这意味着不需要庞大复杂的制氧系统,人们可以在地堑中露天生活——这是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塔后城很快建立起来,来自各地的移民迅速填充着这个新开发的处女地。星球气象学飞速发展,“土斯星气象”成为行星气候学会的重点科研项目。顶层这个术语也逐渐流行,变成一个口头词汇,它指的是覆盖整个星球表面、厚达二十公里的甲烷层,就像一个屋顶,覆盖在所有地堑上空。
杜鸣进入“千里眼”。保安人员趴在桌上,僵冷多时。携带的氧气罐通过安检门时引起了刺耳的报警,然而已经没有警卫。杜鸣笨拙地挪动身体,他可以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
到处都是屏幕,杜鸣无所适从。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中心的真实情况。他读过无数报告,也无数次和观测人员通过话,然而他来到这里,还是感到无比陌生,一道鸿沟横亘在抽象数据和眼前庞大复杂的仪器之间。
突然他看到了大明。
大明高大的身躯倒在地上,脸部贴着地板。这个姿势很难看。杜鸣翻过大明的尸体,让他有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拉开他的手,尽量拉直。
大明全名李正明,是赫赫有名的行星生态专家,也是杜鸣的导师和朋友。两个月前,封闭实验室开始正式运行,他接受杜鸣的邀请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加入研究。两个星期前,他才抵达土斯星。杜鸣充满了愧疚感,他费劲地跪下来,帮老师整理衣服。
大明的手里紧紧攥着什么,那是一支笔。
杜鸣下意识地抬头看着眼前的操作台。他很快找到了大明最后写下的便笺,就在屏幕上,仍旧在闪亮。
刺榕→地上桉→高地蚁
“高地蚁”后边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刺榕”和“地上桉”用红色的框圈在一起。然后是一个红色箭头,箭头所指的方向写着人类。最后加上的一笔是大大的红叉,正打在“刺榕”上边。最后的红叉非常仓促,笔画看起来很虚弱,也许这是他最后挣扎着补上的东西。
杜鸣打开通讯,“凯,我看到大明了。”
“哦,他怎么样?”凯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
“过了。”
“杜鸣,他永远和我们同在。”
“我看到一点东西,可能你更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
“根目录下,访客空间,3497存盘,大明画了个图。”
土斯星是一个怪异的星球。两种植物遍布整个星球,刺榕和地上桉。刺榕长在悬崖绝壁上,生活在氧气层;地上桉生长在高地,甲烷层。除了这两种植物和少量细菌,整个星球几乎没有其他生物。断言土斯星就是刺榕和地上桉的星球为时过早,然而这个星球物种稀少却毫无疑义。
另一个更为怪异的事件是高地蚁的发现。十年前人类发现了第一只高地蚁。这种小生物以惊人的速度在整个星球上繁衍。它们以地上桉为食,分泌特殊的黏液构筑蚁巢,不分昼夜地觅食,筑巢,繁衍……仿佛一种繁殖机器。如果行星勘测发现这种生物,那并不让人惊奇,让人惊奇的是五十年前人们来到这个星球的时候,完全没有这种生物存在的踪迹。可前几年它们仿佛从地下冒出来,旋风般地席卷整个星球,让地表形态发生了不小的改观。幸运的是,它们只在甲烷层高地活动,从来不进入谷底。高地蚁和地球的蚂蚁是截然不同的生物,之所以被称为蚁,仅仅因为外形有类似之处,但人们对蚂蚁比较熟悉,而对这种新生物一无所知。
“这绝对不是一个完整的生态!”李正明刚来到塔后城的时候这样对杜鸣和凯说,“这不平衡。不平衡就很有问题,甚至危险。”
大明的预言竟然兑现得如此之快,以任何人都料想不到的方式发生了。也许他发现了什么,然而没有留下任何线索,除了几个潦草的字迹。
凯接入通讯。
“杜鸣,我看到了大明的文件。”
“有什么发现?”
“刺榕和地上桉属于同种生物,组织切片也已经证明了这点。我想这个可以理解。”
“另外呢?他在刺榕上边划了叉,还有高地蚁和人类也被写在上边。”
“我不知道。如果他早点和我们谈谈,也许我们能理解。”
“可能太仓促了。”
凯沉默一会儿,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你附近有X605吗?”
“我不知道,让我看看……型号是X605。怎么了?”
“这台机器和甲烷层的监视网络相连,你可以打开监控器看看,也许能发现什么。”
“好的,我试试。”
杜鸣用了三十分钟阅读机器的使用手册,终于搞清了几个关键步骤。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打开X605的监视屏幕,切换了几个监视器后在某一个画面上停下来,仔细调整对焦。设置在遥远高处的摄影镜头忠实地传播着画面。画面里,高地蚁排成整齐的队列匆匆前进,仿佛训练有素的队伍正赶赴战场,远方是一个模糊的黑点,依稀是一个高地。
报警声打断了杜鸣的进程。氧气存量只剩三分之一。
杜鸣接通凯。
“我的氧气不够了。我把机器设置成远程操作,你来控制。”
“好的,没问题。”
“这些高地蚁到底要干什么?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异常,试试看能不能弄明白。”
“好的,把机器交给我。”
“我去打开SOS求救,然后回去。”
“小心点。”
SOS系统并不复杂,“千里眼”有着数十个蜂窝般的小房门,其中一个房门用醒目的红色标志着SOS。打开房门,摁下星际求救,一台精密而功率强大的仪器输出信号,同步静止卫星开始反复广播。
事实上,没有什么人会来进行拯救。除了塔后城,这个星球没有别的城市。杜鸣并不奢望能得到拯救。然而,人总是要做些什么才对,因为坐以待毙总是不甘心的,而且,他可以用这个来暂时安慰凯。
下一个屋子是空气质量检测中心。杜鸣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走进去。他尽量快地找到了一台终端,让它打出空气质量分析报告。
一条红线颤颤地画出氧气含量变化,在凌晨五点的位置,曲线陡然下降,十分钟内从百分之二十下降到不足百分之一,并持续了两个小时,在七点二十的位置,曲线开始以每十分钟百分之二的速率上升。恢复到正常水平之后,颤颤地走着水平曲线。杜鸣惊讶地看着这样一条曲线,两个小时的缺氧窗口,杀死所有的人之后恢复正常。没有任何其他气体成分加入,仅仅是氧气消失不见。看起来就像一场谋杀。
此刻的空气已经恢复正常。杜鸣将信将疑地屏着呼吸,打开面罩,小心翼翼地呼吸两口空气,感觉一切正常。然而他不敢脱下密封服,谁也不能保证这种灾难不会再发生。他拿出头盔耳机,接通凯,“空气正常!我拿掉了头盔。”
“什么?”
“空气现在是正常的,但我们曾经历了一个缺氧的时段,从早上五点到七点。”
“仅仅两个小时?”
“对。”
“简直不可思议。”
“看来并不是气象原因,也不可能是地理现象。如果是地理现象,没有理由氧气消失了还能够恢复,这个星球的物理化学过程再奇特也不可能产生这样的可逆过程,这不是实验室。总有某种东西在控制这个过程。”
“你怀疑刺榕?”
“我不知道,也许别的什么,但是我认为看起来像生物的动作。”
“你是说刺榕?它夺走了空气中的氧,杀死了我们所有的人?”
每一道沟壑里都生长着刺榕。这种蔓藤状的植物仿佛盘根错节的虬根,密密麻麻地遍布整个悬崖。一些气根从主干上长出,垂挂在空气里,一丛丛一簇簇,让整个悬崖从远方看来仿佛深红的毛绒壁挂。
刺榕是生命奇迹。最浅的沟壑深度也在两万米以上,刺榕却能够密密麻麻地从崖底一直生长到接近甲烷层的地方。它用出芽的方式繁殖,整片悬崖就是一株刺榕。人类在五十年前来到土斯星,发现了沟底的氧气层,开始建筑塔后城。城市就在刺榕的环绕中建成,走在街道上,虽然各式各样的培养植物充斥街头,却仍旧到处可以见到刺榕的踪迹。一些隐蔽的角落,总会有刺榕的刺芽冒头。
两年前,有人注意到,刺榕能够在它的须根里聚集氧气,须根内部的氧气浓度通常是外界浓度的三到四倍。这个发现引起了关注,吸引了资金。一个专门研究刺榕的科研小组成立,凯是其中的一员。两个月前,凯以植物学家的身份加入了土斯星生态研究课题,负责刺榕部分。
是的,刺榕的确有一些特殊的性质,它能够聚集氧,然后向深层组织输送。这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功能。可以想象,在岩石的深层,没有活性氧,只有依靠须根从外界获取。唯一让人困惑的地方在于刺榕的耗氧量很大,根据耗氧量推算,它的地下部分至少是地上部分的十倍。这个结论让人震惊,也让人怀疑。这意味着各个不同崖面上的刺榕会在岩石深层纠结在一起,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推论下去,所有崖面上的刺榕都在地壳深处连接在一起,连绵不绝,贯通整个星球。有人做了最大胆的假设:整个星球只有一个生物,刺榕和地上桉都不过是它的一部分,也许它并没有发达的智慧,但是显然它和这个星球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这个假设,我把它叫做世界之根。它就是生态,就是生物圈。”大明是这个理论的创始者和积极推广者,他曾经在小组讨论会上这样发言。
“世界之根。”凯仿佛自言自语。
“你是说大明的那个假说?”
“是的。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刺榕是凶手。根据我的研究,刺榕很简单,出芽生殖,无性繁殖。也许是因为在这个星球上它没有任何竞争对手,它的形态一直很原始,也许它已经保持这种形态上亿年了。这是一个古老的物种。也许就像大明说的,它是一个庞大的生物,但是这种植物没有任何危害。”
“但事实上我们对它的认识停留在表面。你说得对,它已经在这个星球上独自存在了上亿年,而我们来到这里不过才五十年,算上最早的勘探,也不过一个世纪而已。证实刺榕和地上桉属于同一物种,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
“好的,可能吧,你很快回来吗?”
“我看看近一个月的报告是否异常,很快就回去。”
“我发现高地蚁在进行集群,很大的规模,我从来没听你说过高地蚁有这样的规模。”
“是吗?我马上回去看看。”
杜鸣终于看到了封闭实验室的大门。这个时候大门看起来很亲切,让人有强烈的依赖感。穿着笨重的密封服挪动起来很费劲,更何况还背着氧气罐。虽然空气已经正常,杜鸣却无法消除对灾难再次发生的担心。他不敢脱下密封服,也不敢放弃氧气罐,只有带着这两件累赘缓慢地挪动。
头盔里传出凯的声音。杜鸣拿起头盔,“我在门口,很快就到。”
“太好了。它们在筑巢。”
“什么?”
“高地蚁!它们大规模集群,在筑巢。”
杜鸣的手指已经摁在密码盘上,听到这句话停了下来,“筑巢?”
“快来,看到你就知道了,不过我怕摄像仪坚持不了多久,它们快把摄像仪淹没了。”
杜鸣迅速地摁下密码,焦急地看着大门缓缓地打开。
土斯星正在发生变化。自从高地蚁进入人们的视野之后,这种数量庞大、动作敏捷的小生物快速改变着这个星球。褐色的地上桉被高地蚁啃食,破坏,取而代之以深黑的蚁巢。此起彼伏的蚁巢连亘不绝,仿佛黑色的浪潮。这种变化甚至能在卫星图片上显示出来。近五年来,星球从一个褐色大球,变成了黑褐相间。星球的赤道附近到处是触目惊心的黑斑,就像不可抑制扩散的肿瘤。
过于剧烈的变化,只能用灾难来形容。当然,对于遥远的甲烷层在发生些什么,人们的反应显得有些迟钝。深深的谷底,新城镇的建设热火朝天,每个人都有一份合适的工作,充实而繁忙,也就无暇去顾及这些发生在高地的事。五年前第一批地质工作者进入塔后城,他们惊讶地发现高地蚁正以疯狂的速度席卷整个星球。按照模型计算,十五年内这种生物将会扩散到整个星球表面。于是他们发出警告。塔后城已经有了独立的政府机构,经过两年的反复讨论,同时考虑到研究行星地理的需要,终于决定建立一个标准的封闭实验室,把这个星球上最常见的三种生物——刺榕、地上桉和高地蚁作为主要研究对象。
杜鸣是高地蚁的研究者。他也许是最了解高地蚁的人,即便如此,这种小生物还是一直让他困惑。
高地蚁是一种群居生物,直观上看,类似于蚂蚁,但比蚂蚁复杂得多。单个的高地蚁是一种有效的采集机器,它有着锐利的大颚,能以非凡的效率切割地上桉。它甚至能够轻松切开松软的岩石表面,对于坚硬的岩石,它能够分泌浓度不等的酸来腐蚀。六条细长的腿提供了良好的支撑,轻盈的体态是自然选择的杰出典范……那是大自然造就的精妙机器。在实验室里,杜鸣对高地蚁的了解越发深入,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这种生物应该属于复杂生态的一部分,而不应该在土斯星这样的环境中产生。这里没有足够的竞争,环境单纯,残酷而有效的优胜劣汰法则并不那么突出。单纯的环境造就单纯的生物,像刺榕和地上桉,复杂而精巧的高地蚁与此格格不入。实验室里,被捕获的高地蚁除了爬动不会做任何事,很快死亡。它们并不死于饥饿,更像死于自我封闭。它们能够利用阳光制造养分,然而即便在一模一样的环境中,它也能很快辨认出自己的囚徒处境,很快死亡。
三个月的时间,高地蚁会分巢,它们会以精确的角度和距离选择下一个巢位,和地上桉的分布毫无关系。每一个蚁巢的规模几乎完全一样,仿佛某种工业化标准的制成品。蚁巢并不会让一个第一次看见它的人感觉到激动,那只是一个三米多高的小丘,圆锥形,并不起眼。
门终于打开,杜鸣迫不及待地冲进去。
杜鸣看到了779号监视仪传送的最后画面,黑乎乎的一片。
“看看记录吧。”凯关闭监视器,调用记录,“实在太让人惊讶了。”
画面在杜鸣眼里逐渐清晰起来。
高地蚁,高地蚁!
铺天盖地的高地蚁是黑色的海洋。黑色的海洋中间,是庞大的巢穴。黑压压的蚁群,从地面向着天空堆叠,它们忙碌着,每一只蚁都在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无数蚁的尸骨,混合着同伴的、自己的分泌液,变成一种奇特的建筑材料。每一只蚁的心中似乎都有着蓝图,它们知道自己应该在哪个位置存在,应该在何时到位,何时泌唾,何时死去。源源不断的蚁群从四面八方聚集,踩着先前同伴的尸骨向着更高的界限冲锋。巨型的巢在这样一点点的累积中成形。
最后定型的是一个标准的半球。摄像机容不下这个庞然巨物,只能聚焦在它的底部。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巢,它是一个建筑,一个殿堂,有着让人叫绝的精妙结构和恢弘庞大的规模。没有人会相信如此的存在仅仅是大自然不经意间的作品,它的背后隐藏着某种智慧,让人叹为观止。
剩下的蚁群停止了动作,几乎在同一刻,全部的高地蚁都变成了静止的砂石。细微的镜头可以看到触须的微微颤动,它们在同一刻停下,仿佛同时接受了命令的士兵。
巍峨的圆形山丘在静穆中仿佛一个陵寝。
突然之间蚁群又开始骚动,后续军团正在抵达,层层叠叠的蚁群就像池子中的水一般开始向着高处猛涨。镜头上开始出现黑影,那是高地蚁爬过。黑影的出现越来越频繁,很快有高地蚁趴在镜头上不动。镜头迅速被遮盖,变成一片黑。
杜鸣觉得身上很热,他用力解开脖子上的纽扣。
他突然意识到,对这种小小的生物,他的认识实在过于浅陋。内心深处,他认为自己是个专家,虽然高地蚁身上还有很多东西等待他去发现,然而绝不应该是大大超乎预料的东西。是的,研究中有重大缺陷。实验室里的研究过于理论化,必须在自然的环境下,在它们的栖息地进行观察才更有意义。两年多的研究过程中,他逐渐形成这样的想法。但这不过是个想法,距离实现很远。他和大明谈过这个问题,很高兴地看到大明对此深表同意。然而,这并不是简单的旅行,费用庞大,必须层层审批,层层同意,最乐观的日程也要排到五个月之后。五个月并不久,特别是对于一颗久经考验的耐心,然而,此刻杜鸣一刻也等不下去。
此时的塔后城不会再有任何人阻拦他,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帮助他,而高地蚁却仿佛嘲弄般地以完全不同的状态展现在他眼前。
“我要去那儿看看。”杜鸣神色严肃得可怕。
“梵天”号沿着峭壁上升。窗外是一成不变的刺榕壁毯,盘根错节的蔓藤中间,细柔的须根随着“梵天”号激起的气流舞动。
四万米高处的那个黑色陵寝是目的地。漆黑一片的屏幕不能再告诉杜鸣任何东西,而他急迫地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黑色的陵寝被数以亿计的高地蚁大军环绕,这一定是高地蚁生命过程中最重要的时刻。
“梵天”号已经到了设计速度的极限,杜鸣却觉得它慢得像蜗牛。几分钟,也许就错过了。
“杜鸣,能听到吗?”凯的声音有几分失真。
“可以,什么事?”
“各处的高地蚁都在建筑自己的巨巢。每一个聚集地都有巨巢。你不需要去779高地,最近的一个在94号,卡西莫夫高地。”
“好,我明白。”
“梵天”号进入了甲烷层,崖面上不再有刺榕。刺榕就像一道水平线,标志出含氧层和甲烷层的界线。地上桉开始出现,褐黄色的巨型叶片呈肺叶状挂在每个植株的顶部,让它看起来像一把形状奇特的伞。
地上桉和刺榕同源。事实上,它们是同一种生物的两种形态。最有力的证据来自于一个月前凯的报告。刺榕的培养体在实验室的精心控制下成长为地上桉形态,这无可辩驳地证明两种植物事实上是一种。最近成立的生物实验室成功剥离了刺榕和地上桉的核心遗传物质,几乎完全一致。土斯星是一个生物趋同的星球。
趋同性星球一直仅在理论中存在。人类进入太空将近三千年,殖民了大大小小六百多个星球,从来没有见到真正的趋同性星球。土斯星是近来发现的唯一一个实例。一个星球只有一种生物,这种情况超越了现有所有的进化理论,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一种统治性生物如何从原始星球进化而来,不断演化变成今天的形态。
可以想象这样的生物体系多么脆弱,一致均匀的特质决定了,一旦面对某种灾害后果将是毁灭性的。高地蚁就是这样一种灾害。
更让人迷惑不解的是,在人类到来之前的漫长岁月里,高地蚁居然没有把脆弱的体系破坏掉。
杜鸣想起大明最后留下的图片。紧跟在高地蚁后边的是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如果大明看到高地蚁筑起的巨巢,他会把这个惊叹号放得更大,更醒目。不可思议的生物!杜鸣迫不及待想目睹亿万高地蚁聚集的场面。蔚为壮观,让人敬畏。
“梵天”号一跃而起,眼前豁然开阔。土斯星的褐黄大地绵亘不绝,从眼前直到天边,黑色的斑纹镶嵌其间。
“梵天”号以反重力状态悬停在高地蚁群上空。蚁群仍旧静止不动。中央巢穴比监视镜头中看到的更为庞大,更有压迫感。
电子扫描反复进行。然而巢穴内部有着很好的防护,扫描图像模糊不清,似乎那里边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一块大岩石。杜鸣绝然不相信这种荒谬的结论。他关掉了电子扫描,把摄影镜头拉近。整个巢穴在画面上构成一个标准的圆。
某种东西正在里边孕育着。下意识里,杜鸣把它想象成了一个巨大的蛋,或者是一个茧。时机成熟,破茧而出的将是什么?一个直径两千米的蛋里边一定是某些让人惊诧的东西。
突然间蚁群开始动作,整齐划一,用一种经过设计的步调移动。巨巢的周围留出一圈空白,露出地面,那是经过高地蚁平整的土地,黑褐的颜色,比深黑的巨巢和高地蚁略浅。巨巢、空地和密密麻麻的高地蚁构成了三个同心圆,仿佛某种抽象画。
地面上发生的变化让杜鸣高度紧张。他直直地盯着屏幕,甚至不眨一下眼。
黑色的大球仍旧静悄悄。
“杜鸣,杜鸣!”凯在呼叫。
“什么?”
“刺榕,刺榕在生长,它们长得飞快,肉眼也能看出来。”
“很快?”
“是的,它们似乎要占据所有的空地,基地里到处都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刺榕!这种温和的生物居然也有看起来可怕的一天。杜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凯,别担心……”突然黑色的巨球上掠过了一道光亮,转瞬即逝,杜鸣停顿下来,一时忘了谷底正在发生的事。
黑色的大球隐隐变得有些透明。然而仔细看起来,仍旧是漆黑的一片。球里边有些光亮,然而若有若无,依稀之间如同幻觉。
突然之间这黑沉沉的东西仿佛有了生命,某种东西正从大球中向外窥探,那是一个强有力的意识。黑色的大球,就像一个无底的陷阱,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让人情不自禁想投入其中。
凯的通话及时把杜鸣从近似于幻觉的境地里唤醒。
“杜鸣,我实在受不了!”
“怎么了?”
“它们会把我埋在底下,我觉得要窒息。”
“不要怕,它们没办法进入实验室。你是刺榕专家,你知道它们缺乏这种能力。”
“但是它们疯狂地生长,已经把基地淹没了一半。玻璃墙外边都是刺榕。我现在就可以看到它们在不断膨胀,太可怕了!”
“凯,别怕,我们的实验室有充分的供给,三年都不会有问题。只要你待在里边,就是安全的。那些刺榕,不是正好给你提供了观察机会吗?”
“但是它们如果把我埋在下边,怎么能出来?”
“我一定回来和你一起等待救援。我会想办法打开通路,放心,我一定回来。”
退出对话,杜鸣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下方的巨巢上。屏幕上,大球依旧平静,没有任何异样。然而杜鸣总觉得有光芒在它的表面闪过,就像一只眼睛,正直直地注视着他。一种被看穿一切的感觉不妙地弥漫在意识的最表层。
你是什么?杜鸣甚至想这样向着大球发问。忘了高地蚁,忘了刺榕,忘了身处险境的凯,忘了这个星球,黑色的、庞大的、神秘的半球体牢牢盘踞着杜鸣的头脑。
你是什么?在幻觉中仿佛有人这样向他发问。
你是什么?他这样反问。突然间他发现屏幕上球体开始变大,以至于屏幕容不下。“梵天”号正在下降,杜鸣手忙脚乱地调整,却发现一切只是徒劳。“梵天”号被一股神秘力量牵引着,缓慢然而无可抗拒地下降。
杜鸣放弃了抵抗。这个时候他甚至没有害怕。他感受到某些东西,某种力量让他很平静。这种恬淡而宁静的感觉并不常有,他依稀回想起在学院的日子里,静静地漫步在月光下的幸福时光,还有凯,她会端来一杯咖啡,微笑着放在桌上然后微笑着点头走开。此刻的感觉非常类似,他的整个身心松弛下来,就像去看一场休闲的舞台剧,半躺着,懒洋洋地望着帷幕。序幕已经拉开,演员应该登场了。他静静地等着。
大球的顶部开裂,然后像莲花一般绽放。黑色的洞穴幽暗深远,隐约的光芒神秘莫测。“梵天”号一点点隐没,最后完全消失在大球里。大球重新合上,一切恢复原样。
“梵天”号完全停止了工作。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任何东西,黑暗就是一切。杜鸣很快明白过来那冥冥的力量在干什么,它一点一点地剥夺着杜鸣的身体。
身体逐渐麻痹起来,慢慢地不能动,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呼吸,仿佛他的身体正逐渐逐渐地被切割下来,不再为他所有。
最后一丝感觉也失去,意识轻轻飘飘,仿佛悬浮在真空中。
什么东西正在接触他,观察他。突然间,杜鸣想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是观察高地蚁,然而却成了高地蚁的观察对象,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想微笑。高等和低等,智慧和愚昧,全然颠倒过来。自认为把自然掌握在手中的人类,还始终被禁锢在自然的伟力之中。
你好,人类!一个声音渗入杜鸣的意识。
你好!
倦怠的感觉侵袭着杜鸣,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睡过去,在睡过去之前,他挣扎着问了一个问题。
是你控制着高地蚁,控制刺榕,控制着这个星球,是你杀死了我们的人,毁掉了塔后城?
答案简单而干脆。
不!
杜鸣堕入到无可抗拒的黑暗之中。
杜鸣醒过来。他看见了白色的天花板。
他听见有人叫喊:“他醒了,他醒了。”然后是杂沓的脚步。最后他看见了凯的面孔。
杜鸣霍然坐起来,“我们在哪里?”
凯扶着他,“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在救援飞船上。我们安全了。”
“救援飞船?”
“是的,你不是呼叫了星际救援吗?”
杜鸣不再去想为什么救援飞船会来。也许是一个偶然,不过这样很好,他得救了。
“我记得……”
“是高地蚁把你送下来的。最初我以为是你回来了,等到‘梵天’号降落后,我发现驾驶它的竟然是一群高地蚁!一群高地蚁抬着你的身体从‘梵天’号出来,它们认识路;另一群高地蚁在前边咬开刺榕开路,直奔实验室的门。几只蚁爬到密码盘上,它们配合得天衣无缝,竟然键入了密码。真是不可思议!我吓得够呛,躲在内舱不敢出来。它们爬进来,放下你的身体,然后又走了。走的时候居然还关上了门!”
杜鸣感到一阵头疼,他摇摇头。凯关切地问,“怎么样?”
“没事,你继续说。高地蚁把我送下来,然后呢?”
“它们走了。”
“走了之后呢?”
“太空殖民署决定放弃土斯星殖民计划,五十二号殖民船已经返航。据说紧急事件调查委员会会派专员来。”
“高地蚁呢?”
“它们走了。”凯打开一段录像,“这是从分布在各个点的监视器资料上剪辑下来,我特意给你准备的。我实在不敢相信这居然发生在土斯星上。”
褐黄色的大地绵亘不绝,黑色的斑纹夹杂其间。
庞大的巨型巢穴突然迸裂,一道电光破茧而出,向着高空飞去。高地蚁群开始沸腾,它们四散而去。
全球各地腾起闪亮的光柱,就像一颗颗流星划过天空,那是空气电离发出的闪光。流星的闪光络绎不绝,在高空交汇,最后变成一个庞然的大球,闪烁着悬浮在高空。
高地蚁在不断四散,不断死亡。它们似乎永远不会停下,直到生命结束。前边的高地蚁还在前进,后边的已经开始分解,腐烂。这种奇迹般的生命也用一种奇迹般的方式抹去曾经存在的痕迹。
电离的大球在高空缓缓飘移。地面上,地上桉仿佛雨后春笋般蹿出来,重新占领曾经被高地蚁侵占的土地。卫星图片上,黑色斑纹迅速地缩小,很快不见了,土斯星恢复成褐色核桃的模样。
最后的一幕到来。飘移的大球突然停下,在一瞬间变得很大,光芒万丈,甚至淹没了太阳。光芒过后,一切消失不见。
“就是这样,太让人不可思议。它们超越我们太多了。”
“你呢?高地蚁的巨巢那里发生了什么?”
“它们抓住了我,把我当做观察样本。”
凯笑起来,“没有想到高地蚁专家成了标本。”
杜鸣也笑笑,“是啊,真是想不到!”他转过头,看着舷窗。外边星空浩渺,繁星似尘,无尽的空间和时间都在那里流淌。
是的,还有更多的想不到。巨型蚁巢孕育的东西——高地蚁主人留下一些东西在他的记忆里。
世界之根在反击,它为积蓄力量而抽掉所有的氧,塔后城只是一个附带的牺牲品。大明是对的,高地蚁不属于土斯星,它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但这并不是高地蚁主人的本意。
我们的进入是个误会,这个星球已经拥有生命。那个声音又在杜鸣的意识中响起。一切生命都值得尊重,我们会离开。很高兴能看到你们和它和平共处,希望永远不会有它为了生存而挣扎着报复你们的一天。我们会看护它。
杜鸣看到了那颗小小的褐色星球,在群星之间,土斯星显得黯淡无光。杜鸣想起了什么,伸手在脖子后边摸索着,那里有硬币大的硬硬的一块。
高地蚁的奥秘已经嵌入你的体内,是一件礼物。
杜鸣感觉到压迫,那混合着惶恐的使命感让他思绪万千。他想,他这一辈子都要和那小小的星球,那奇特的高地蚁,还有冥冥之中那无形而可畏的力量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