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梳妆完毕,张姨娘开口,吩咐丫鬟道:“红昭,去拿黄历来。”
那个穿红的丫鬟便走出暖阁,很快捧着一本黄历回来,并疑道:“前两日已经收了粮食,姨奶奶还看黄历作甚?”
张姨娘叹了一声,“说来也稀奇,昨儿夜里道勋梦见一个少年,十三四岁年纪,正在敕蓝河边放羊,一脚崴进冰河里,直冻得他耸肩缩手,又听见他絮絮叨叨骂皇天老子,说前日下雪把他整墙整盖的屋子都压塌了。”
“啊?”
一屋子丫鬟都听得懵圈,红玉撒开容姐儿,赶上来问:“这梦古怪,不若请个先生来看看,别应的是鸿哥儿罢?”
“他醒来叙说,我也这么想,后来盘算合计,什么人住整墙整盖的屋子?况且鸿哥儿又没放过羊,这梦里的该是老太爷!——许是前时那场雪把他老人家的坟压坏了,道勋说这两日就过去看看,我想着干脆寻个吉日给老爷子坟茔添添土,若上了冻,就不好修葺了。”
众人都道也是,张姨娘看了看黄历,圈了个就近能破土的吉日。
那个穿藕灰色夹袄的小丫头手里提着两个大食盒,一并放到熏笼旁矮几上,禀道:“姨奶奶,朝食送来了,太太打发冬青姐姐来说,今儿天寒,叫姐儿和姨奶奶不必过去晨省。”
张姨娘静默片刻,叹道:“也罢,我过去太太大不自在。对了腊梅,太太的食盒你看过了?”
腊梅回道:“奴婢亲自看过的,同您一样是一碗粳米稻粥,比您多一碟子菜菹,因太太不吃荤食,厨房上的便把驴肉炉饼换成焦酸陷,奴婢拿手探过碗碟,都热乎得很,您且放宽心,他们不敢糊弄咱们三房的事!”
张姨娘这才颔首,命摆饭,又让红玉陪着容姐儿同吃。
一时张姨娘用过了朝食,也用浓茶漱了口,张红玉瞧着眼下有片刻余暇,忙给角落里的晴秋递了个眼色。
晴秋走上前两步,躬身行礼道:“奴婢晴秋见过姨奶奶,姨奶奶万福。”
这便是前日红玉看中的那个小丫头,张姨娘心下了然,上下打量一番,见她只到腊梅肩膀高,却实在是瘦,下人房统一发的夹袄罩在她身上都晃荡,不免心里喟叹。
“好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儿,今年几岁?”
“回姨奶奶,奴婢名叫晴秋,十二岁了。”
“晴秋,倒是个好听的名儿,本名也是叫这个嚒?”
“回姨奶奶……”
“也罢了,别‘回回’的了,”张姨娘笑道:“又不是衙门里听差,你大点声也没妨碍,我又不是雪做的,难道还化了不成?”
满屋丫鬟听她这话,也都笑了。
晴秋也看过一早这屋里众人说话,心里稍稍落定,恭敬回道:“奴婢本名唤作秋容,本家姓沈,因犯了姐儿的讳,进府后嬷嬷就给改了名。”
这说的是崇元十三年正月十五,穆府三房姨奶奶张书染产女,取名穆宝容,因三爷着实钟爱,勒令府上所有带“宝”、“容”二字的仆人皆避讳,所以沈秋容一进府便被改了名。
张姨娘抚掌叹道:“原来是这样,那你跟容姐儿倒是有缘!也是正好,厨房给她送来两碗奶粥,剩了一碗在这里,我也不爱吃这甜兮兮的,就赏你了。可怜见的,脸都冻得通红。”
晴秋脸上更红了,她不敢说这是暖房闹的。
不过赏容姐儿的粥?这……晴秋忙不迭看向张红玉,不知道该收不收。
红玉尚且没说话,姨娘却从旁打趣笑道:“唷,这还没拜上师傅呢,就找到主心骨啦。”
晴秋白了脸,天可怜见,下人房的小丫头一年半载也难到主子跟前伺候一回,刘嬷嬷又是个寡言的,她登时不会应对,忙躬了躬身子,垂下头去。
却听红玉笑道:“大清早就吓唬小丫头,有什么趣儿?晴秋,我见你会瞧账本,是从前在家里念过书,识字?”
晴秋忙回道:“不曾,只是从前在家时常看弟弟写大字,也跟着认了几个字,进府后刘嬷嬷又教识数,如今只是略认得常在账目上的一二百个字。”
那也只是常看常记的缘故,晴秋有些忐忑地想着。
张姨娘在一旁点了点头。
张红玉继续问道:“算盘珠会打嚒?”
晴秋局促地挪了挪脚尖,摇头。
“那,斤求两总会罢?”
“会的,一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
“三泥(一)八七五,四呐(二)五!”一旁吃着奶粥的容姐儿争着道。[注①]
大家一哄儿都笑了,只有晴秋腾地一下涨红了脸,这回是羞的。
……
张红玉把那碗剩的奶粥端与晴秋,晴秋朝上福了一福。
出去时,红玉对晴秋道:“我头晌还有事,用不着你,你自己在院子里玩儿,只是别跑出去,巳时来内库房见我,我有事吩咐,别误了时辰。”
这是正经差使了,晴秋忙肃了肃神色,恭敬道是。
晴秋捧着一碗粥,真是一步不敢乱晃。
走到门下,正发愁不知燕双飞侍女窝铺在什么地方,旁边那个穿藕灰夹袄的侍女赶将上来,笑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回下处。”
晴秋察言观色一早晨,知道她叫腊梅,忙不迭道谢,跟上。
下处便是西厢西耳房,靠近月亮门,整间屋子比下人房侍女窝铺的一半还小,但家具眼瞅着都更新、更结实些。
只有一张炕,设在西窗下,摆着四副铺盖,其中最角落的正是自己那一副。
晴秋连忙走到自己铺盖的地方,搁下粥碗,又摸了摸炕席,还有滚滚余温,比下人房暖和多了。
腊梅从妆奁匣子里拿出梳子,对着一块小镜子坐下便开始通头,也不管晴秋问不问话,直不楞登地说道:
“我叫腊梅,咱们燕双飞有八个丫鬟,四个是太太那边的,跟着太太住,没事也不爱出门,剩下四个除了我,还有一个家去了的,剩下两个就是红昭和绿袖——分衣裳就能看出来,整天穿红着绿的就是她俩!”
腊梅说话自带一股子上扬的腔调,听起来还挺热闹。
“她们是起小就跟着姨奶奶的,并不常在这屋里睡。如今你来了,正好和我作伴!嗳,对了,今年我十四岁,你可要叫我姐姐!”
晴秋忙回叫了她一声腊梅姐姐,“腊梅姐姐,你吃粥嚒?姨奶奶给的。”
“我不吃,”腊梅照了照镜子,站起来道:“我是给太太提食盒的,她早晨也赏了我半碗稻粥。”
“怎么太太的侍女不去提食盒呢?”
腊梅促狭地眨眨眼,没答言,一掀门帘出去了。
只留下晴秋一个人在屋里懊悔,叫你多嘴!
管住口齿,管住口齿啊。
却说那厢自晴秋走后,张书染颔首道:“没有正经念过书,竟还能识字,也是难得。”
红玉也道:“还老实,我从窗户缝里看过,那么冷的天儿,说不动就不动,愣是连个哈欠都没打。”
“正是这样心性沉稳的才好,只是辛苦你从头教了。”
“姨奶奶当初教我,也是这样的,哪里敢说辛苦。”
……
“…你不必称我‘师傅’,咱们不论这个,单叫我红玉就好。跟着我做事呢,规矩只有一条——耳清目明!我说的话,你要听仔细,有不明白的地方开口问,最忌糊涂行事;眼神也要机灵些,别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回头我问起,蒙头蒙脑一问三不知!”
“至于手脚嚒,只要别误了我的事,就是慢些也无妨,我最不喜那些咋咋呼呼的急性子,做起事来丢三落四,不够我收拾殿后的。”
张红玉一面走,一面将跟着伺候的规矩说给晴秋听,晴秋在旁提心吊胆地应着,恨不得一股脑儿全塞进脑袋里。
“至于你的职分,眼下便是听我调遣,打支应。每日你卯时来姨奶奶门下静等,不出一刻钟功夫我也就出来了,有事我会说,没事你就自己去玩,但要记得——”
“不能出院子!”晴秋很麻利地添了一句,换来张红玉“孺子可教”的眼神。
“今儿就先啰嗦这么多,咱们先去内库房转转,下月府上要做冬衣,正好三爷从外头带回不少皮毛料子,今儿说不得须得理出来。”
……
内库房并不在燕双飞,而是后院单独开辟的一处排房,通有四五间屋子,门上两个婆子看守,外头还有两个大水缸,预备着走水使。
钥匙栓在张红玉腰上,她开了锁,晴秋张望着四周,循步跟着进了这座传说中存放了穆府诸多宝贝的地方。
一进门,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药香味扑鼻而来。但见一张大桌案,摆着文房;屋内纵横摆着数十排高柜矮几,按天干地支刻着档位,上头都堆放着大箱笼,签牌垂在外头。
晴秋拾起一张,见上面写着箱内物什的名目、存量、最近支取明细。
张红玉从桌案抽匣里拿出一摞账簿,见晴秋动作,随手一指,道:“东边全贮存的是绫罗丝绸,西边是皮毛草药珠宝,各有各的档位,只是归置得不清楚。”
晴秋心里纳罕,签牌上都登记得那般清楚了,还不“清楚”?
见她脸上生疑,张红玉因问道:“从前你在下人房,也给刘嬷嬷管库房?”
“嗯,不过我们的库房里多是些农用家什,不像这里货架子堆到房顶,我也只是按嬷嬷的吩咐,归置清楚罢了。”
张红玉便问她:“怎么算归置清楚?”
晴秋思忖,小心翼翼回道:“有名、有数、有档位,紧要的时候找得到。”
“话虽平实,却也是这个理。不过在咱们内库房只管‘数数儿记名’却是远远不够的——内库房每日都有进出,管账的须得心有成算。就拿眼下做冬衣来说,用度多少虽有旧例可循,但也要兼顾时宜。咱们不是那等吃饷的官宦人家,每年都有额定供奉,坐贾行商的,一时这处少了,那处多了,总要想法子掂对。”
晴秋听得一知半解。
红玉见她懵懵的,心知不可能一日参透,也未曾再细说,只打发她到某某档位去盘货。
这并不是一项轻省活计,晴秋抬着比人还高的梯子,奔走在偌大库房,打开那些沉重的木箱,让里头鲜亮的、柔软的、带着一点药香味道的织物得以窥见一丝天光。
……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一退六二五,二一二五……”斤求两口诀,摘自网络。所谓斤求两,古时1斤16两,是一种斤两换算口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