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时序正是靖朝崇元十六年,八月十五还没过,一天冷似一天。
晴秋一大清早就洗完了三大盆衣裳,洗得手都冰麻了,指肚上陈年冻伤隐隐有复发的迹象。
好不容易料理完,还没歇一口气,当头又撞上二太太房里的丫鬟时儿,被叫住了脚。
晴秋是穆府下人房里一名侍女,虽也担着“侍女”的名儿,却跟太太奶奶屋里那些横针不拿竖线不挑的“大丫鬟”不一样,直白点说就是杂役。
做的事儿呢,除了不拴马驾辕,其他与男仆无异,都是最苦最累的活计。因不是家生奴才,人牙子卖给府上的,人人都可支使。
时儿正愁没个打支应的,见了个穿比甲的小丫头,就像见到了救兵:“就你罢,跟我来,省得我去二门外喊小厮了……”
晴秋一头雾水,却不敢不应,小心陪笑道:“时姐姐,什么事这么着忙?”
时儿道:“我们院子里的鲤鱼缸泛苔了,瞧着恶心,她们都不爱碰。你把它淘洗淘洗就完了,拾掇利索点儿,养缸麽!”
因着聚水成财的说法,连州城里的富贵人家养鲤成风,而青苔养缸又是老派的养鱼秘法,所以养缸洗缸这种活计,下人房的丫头小厮们都没少做过。
只是上月府里各院的观赏鱼缸一发全洗刷过了,就预备着迟了上冻后不好收拾,怎么还有要洗的?
晴秋心里打了个突,面上却不显,殷勤应了个是,低眉顺眼跟在时儿身侧,小心翼翼地走。
“对了,你叫什么名儿?怎么好像从没见过你。”
“您叫我晴秋就好了,刘嬷嬷那处的,一直在下人房打转,您瞧我脸生也是应当的。”
刘嬷嬷统管下人房,那里打支应的小丫头林林总总有二三十个,各个黄毛耷秧的小鸡仔似的,时儿哪里记得过来。她也不耐烦跟个小丫头子掰扯,只道:“快着些!”
二太太的院子在穆府东北角,两进两出的小院儿,有单独侧边开的角门。二太太其人秉性泼辣,平生除了爱好摸牌,就是喜欢倚着墙角骂别个下贱伢子,因此家下仆人们都不爱往这院里来。
“就那儿,”时儿指着葡萄架下的鱼缸,“快入冬了,这一缸子鲤鱼也死绝了,好赖比去年强,总算是撑过了八月。”
她一面说,一面把水舀子、丝瓜瓤等家伙什指给晴秋看:“就这几样,够使吗?”
晴秋围着水缸打转,这缸够大的,足有她伸开手臂这么宽,比另外几个院里的瞧着都阔气多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碎催略过了它。
“瓜瓤用不着,有旧年里淘换下来的笤帚吗,那个好使。”
时儿听罢,一抿唇,她是可不能亲自动手找家伙的,往廊子底下笑骂道:“懒得你们,一杵一动。雁子,去你屋里把那把笤帚拿出来,拿大红璎珞子绑的那把!”
那廊下原有几个小丫头在晒太阳绣扇面,听了这话,便有一个进屋,捧了一把笤帚出来。
一捺长的璎珞子坠在下头,像个扇柄。
晴秋瞧着这把簇新的笤帚有些犹疑。
时儿不耐,道:“呆愣着做什么,快着些!”
也罢了,反正糟践的不是她的家伙什。晴秋接过笤帚,放在手边,挽起裤脚袖口,摆开架势,开始干活。
八月的戍北原,哪怕缸里的水已经晒足一头晌的老爷儿,也足够沁凉无匹。晴秋原本就泛红的、关节略有些粗大的手一扎进去,立时便感到一股针刺般的痒意。
她抿了抿唇,忍下这股痛意。
……
日头渐渐泛上来,暖融融地照进院里,照在上下翻飞的水舀子上,照在粘着鱼屎的水珠儿上,也照在葡萄架下,作壁上观的侍女时儿那双又细又白的手上。
如果说晴秋是府上的杂役,只配做些洗衣晒被、扫尘烧炭的活计,那么时儿就是府上最上等的侍女——主子的贴身丫鬟。
只因上头仅有一层主子,这些大丫鬟每日里的活计无非就是端茶倒水,拿起针线绣个巴掌大的荷包也就顶天了。那些粗重活计,自有嬷嬷们、小丫头们替她们做,因此一双手各个都作养得小姐似的。
时儿倚在葡萄架子下,揪着上头垂下来的几根老藤,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这下人房的小丫头说着话:
“今年几岁了?”
“十二了。”
“家里是哪儿的?”
“老家是青州的,现如今父母都在本地。”
“那敢情好,逢年过节还能告假回家。你去过青州吗?”
“没有,祖上逃慌过来的,如今别说我,就是爹娘也再没回去过。”
“那你是老连州人了,家里走动还勤?”
“哪里敢呢,我从没回去过,也就上年五月节爹爹上门来瞧我。托老爷太太们的福,爹娘身板还算硬朗。”
“喔,家里做什么营生的?”
这话就问得太密了,不过晴秋也算看得透,这些内宅里的大丫头们,平时规矩甚重,轻易动弹不得,拿她当个灯谜字谜拆着玩,因此也没放在心上,应道:“爹娘都没别的本事,土里刨食的庄稼汉罢了。时儿姐姐,你错个步,我该换水了,别弄得你一身湿漉漉的。”
时儿退到廊子底下,歪在美人靠上:“咱们连州就是太冷了,这要是搁在南边,别说现在,就是年关时节,鱼养在院子里也能活。听说呀,南边冬天都不下雪的,啧啧!”
晴秋听了,惊讶极了,“这世上还有冬天不下雪的地方?我长这么大,竟没听过冬天不下雪的新闻呢!”
时儿吃吃笑道:“你才几岁,见过几个人呢?三房姨奶奶你知道嚒?她就是打南边来的——那一身细皮儿,可不就是烟雨江南养出来的,不像咱们戍北荒原,西北风一吹,任凭你是何等的美人也吹支棱毛了。”
“支棱毛”这话说得太应景了,天天被大风蹂|躏到炸毛的晴秋腼腆地笑了笑。
不过要说这时儿的嘴皮子就像练过似的,连那一位都敢打趣,真是令人敬服。
二太太驭下极宽,可算见识了。
放掉了水,就开始真的淘洗这缸了。
这活不好干,一整个夏天,二太太院里这口大缸不知道是多久都没换过了,一掏缸底都是鱼的粪便、鱼鳞以及混合着腐叶的泥沙;缸壁上长着一层厚厚的青苔,滑不留手,沈晴秋把那把红璎笤帚舞得笤毛乱飞,小小一个人恨不得猫进缸里去。
她这一动静,霎时缸里腐泥倾出,腥臭味儿也随之四溢开来,熏得时儿连连告饶退回到屋里,廊子底下的小丫头们也纷纷掩鼻,一并回了屋。
晴秋却像闻不见似的,加快手脚,脏水一桶一桶地往外抬,直到清水换过了两遍,忙到老爷儿爬到中天,才把这口硕大无比的鲤鱼缸洗刷完。
最后鞋袜也湿了,衣襟也沾上了黑泥,自己抬袖子一闻,这个恶心。
“时儿姑娘,您出来看一眼,鱼缸我刷好了。”
时儿掩着鼻出得门来,见了那口被擦洗的铮亮的青瓷大缸,一丝绿泥也不剩,心下倒也佩服这个毛丫头的活计,无不夸赞,一连说好,随手抓了把炸果子,用手绢一包,算赏她的,“你也辛苦半日,这些拿回去,打个牙祭。”
时儿还妨她身上泥污不堪,特特拿了一方手帕,系成一个兜儿,给她提着。
晴秋也不客气,略辞一辞就接了。她原本就一团孩气,这么大大方方的倒是更讨人喜欢。
随手赏点玩意,这本就是府上太太们惯用的招数。
穆府虽家境殷实,但毕竟商户出身,不敢太过招摇,因此家风勤勉低调,阖家三房十二个主子,男女仆加起来也不过半百之数,这也就致使各处用人上都有短的,后头索性设了个下人房,安排一二十名杂役,专做些粗活糙活,统一供府上驱使。
不过主子们使唤完了,做的好呢,面上也会随手犒劳一下,像什么茶点、散钱、棉线、蜡烛等物,都是主人不疼惜,下人们又急需常用的。
这边晴秋辞了时儿,紧赶慢赶往下人房走回去;那边二太太处,门帘里拐出一位约莫二十来岁年纪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管家姨奶奶身边头一等大丫鬟张红玉。
二太太和她相携出来,有说有笑。
“嚯,这什么味儿啊?”
二太太一出门来,差点被熏个倒仰。时儿忙赶上来笑道:“今儿太阳大,我把咱们院子里的鲤鱼缸淘洗出来了,恐迟了上了冻。要是没旁的事,太太屋里歇着去,我替您送送红姐姐。”
张红玉也辞道:“太太屋里去吧,现在也起风了。”
二太太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拉着张红玉的手:“别的我就不嘱咐了,你多经心。”
时儿携张红玉出去,穿过廊下,路过园中葡萄架子,只见来时污浊不堪的鲤鱼缸如今绿苔尽褪,焕然一新,整个地面也拾掇得井井有条,各色家伙什都晾在架子上,滴着干净的水珠。
张红玉瞧了一眼,问道:“这是谁的活计?倒是个利落人儿。”
时儿笑道:“姐姐这话问的,就不能是我么?”
“可得了罢,打量我还不知道你嚒!”
“一个下人房的小丫头,叫什么来着……哦,叫晴秋。”
却说晴秋从二太太处出来,一路回到下人房,正赶上午饭。
下人房的厨房同府里大厨房的规矩不一样,不拎食盒,是围着一条大长桌同食的。这会儿十来个丫头婶子正围坐着,菜品依旧老三样:蒸茄条、凉拌豆皮、鸡茬咸菜;干粮是蒸豆饭,全盛在一只只白皮铝盆里。
晴秋一进门,就听紫燕那丫头正尖着嗓子张罗:“来来来,把菜都盛出来,盛盘子里吃!”
“瞎摆弄什么?就这么三样菜,你还拿那么多盘子来盛它?合着你不用收拾!”
“就着盆吃就好看嚒?盛,我洗盘子!”
几个小丫头照例解闷似的饭前打嘴仗。晴秋走过去,抽一个盘子,把提了一路的点心倒进去。
“嚯!酥油点心,这可是好东西,你哪儿得的?”紫燕拈了一块,放进嘴里。
“二太太房里时儿姐姐赏的。”
“你不是轮值浆洗衣裳嚒,她怎么平白无故赏你点心?我倒不知道那屋里的这么好了。”
“洗完了衣裳,被她叫住脚,叫我淘洗二太太房里的鲤鱼缸……”
“我说呢,咱们这桌上明明没鱼,怎么哪里有一股子腥味儿呢!”
晴秋恨得牙痒痒,作势要掐人,小丫头们劝的劝,拿果子的拿果子,取笑的取笑。她也不是真恼儿,玩笑了一回,匆匆吃了一碗饭,两块点心,回下处换衣裳去了。
紫燕虽然嘴上厉害,可是跟晴秋亲近,忙提了一只白铁皮大壶,也跟着她回去。
“你这半晌都在时儿那里?”
“嗯。”
“好家伙,这个时节刷鱼缸,上月里不是都一股脑儿都刷过了嚒,怎么单单就漏下了她们那一处!那些大丫鬟平常走路眼风都不带给咱们一个的,怎么不去找管事嬷嬷去分派小厮?非要糟践人,可着我们小丫头子使唤,大冷天的,作践人嚒,都是丫鬟,谁比谁贱来着!”
紫燕很是忿忿,晴秋想了想,摇头:“时儿应该是没那个心,我瞧着她纯粹就是不耐烦多走两步路绕道……甭说了,谁让咱们就是干这个的碎催呢!”
也是,她们做下人房的侍女,哪个不是冬天洗衣晒被,夏天拾薪烧炭,都是些磋磨死人的苦差使。
紫燕想了半天,还是怨到自己头上,叮叮当当给晴秋那水盆去了。
“这是热水,等会儿打一盆凉的来,你也擦洗擦洗,体体面面的。虽说咱们下人房的上不得高台盘,可万一抽冷子有主子使唤你,你也别太掉价不是!”
“谢谢姐姐,姐姐教我好受用。”晴秋笑睇着说道,她本来也是要洗的,别的不说,这一身味儿就够受的。
紫燕又给她翻箱倒柜找胰子:“这是上回使剩下的,别省着,用完了随手丢了,不想沾上鱼屎味儿!”
晴秋佯装嗔怒:“这茬还过不去了是罢!”
笑得紫燕直打跌:“过得去,过得去,鱼婆。”
晴秋不理她,去院子里井上吊了半桶冷水,掺上热的,弄出一大盆,紫燕在一旁帮她舀着,好赖是洗干净了。
吃过饭,也捞不到闲。
才下值回来的焕春饭都顾不上吃,风风火火就奔下处来传话,刘嬷嬷在西库房料理,点名叫晴秋过去打支应。
如今八月底,渐次有大车从北边回来,通常都是前晌卸货,后晌记账入册。
管家嬷嬷那边人手不够,调刘嬷嬷和她的人过来打个下手。旁的人冒失,往常这差使几乎尽落在晴秋头上。
焕春喝了一口热茶,才暖过来,坐在条凳上冲着晴秋瞪眼睛:“本来让你浆洗完了衣裳就赶紧过去的,不承想你没个动静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刘嬷嬷又使不着咱们,找不到你,脸拉得老长。咱们这管事嬷嬷也是,甭管什么活儿,头一个准想着晴秋,要我说你是劳碌命呢!”
焕春忙了一晌午,灌了一肚子风,一张嘴都是钉子。
晴秋软软的接住,笑道:“往常我叫你和我一道往前头应承,你嫌规矩大,如今竟恼我了?我不过是帮着把二太太那院子里的鲤鱼缸淘洗了,这也是正经事,一来一回总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哪里就缺我不得了,我是个什么人物呢!姐姐你也不着忙,我这就拾掇好了,咱们一道去?“
焕春吃了将军,连连摆手,可算怕了:“我可不去,饭还没吃呢!这一晌午,刘嬷嬷没嚎嘹死我,这福分你自个儿享去罢!”
紫燕从厨房里拣了点菜饭,端给焕春,笑道:“你也消停些,别上杆子给晴秋搭梯子,这屋都快招不下她了。”
下人房的小丫头,都是各处打支应的命,着急上火什么好赖话都有,人却都是可亲的,也无人往心里去。
晴秋横了她两个一眼,笑说:“你们就消遣我罢,我若回迟了,替我收衣裳。”
叮嘱了这句,换好衣裳,出得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客官您好,看到这里想必也熟悉老裴的写作风格啦,铛铛铛~给下一本古言《开国女皇帝》打个guang子——
一介孤女夺嫡称帝,女帝非女尊。
裴缨的出生,对大靖皇朝来说,是一件况味深长的事——她出生在皇权交替之际,落地时第一声啼哭,隔壁麒麟宫老皇帝刚闭眼,新登基的皇帝是她舅,刚满五岁,话都说不利索……
裴缨满月未过,父母俱丧,被太后齐氏收养。
读书习礼,一年年长大,十五岁及笄,受封公主,号“斑衣”。
……
大靖王朝已历五百余年,如今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匪患多得按起葫芦浮起瓢,皇帝白无逸从会说话时起就开始剿匪。
一向是太后座下一条好狗的斑衣公主,自然是剿匪马前卒。
官商勾结,横征暴敛,贵胄公卿们却夜夜笙歌,问何不食肉糜;一场洪水下来,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啃土坷垃剥树皮果腹……
斑衣公主看着自己身后的兵,心说,要不我也反了吧?这天实在看腻味了。
于是这一反,长达十年。
十年之后,一个新的王朝建立,国号为“雍”,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她是开国皇帝,后世子孙代代姓裴,家徽狻猊睥睨。
——“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摘自《尚书·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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