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前,我们几个大学同学作小范围的聚会。王朝诚也来了,我们聊起了朝诚兄当年拉琴、绘画的往事,他说早就放弃了。我特地问他:还会翻翻莱蒙托夫的诗作吗?他只是淡淡的一笑,摇摇头,对我们提及当年他在同学们中是最有艺术气质的话题、表现得很冷漠。朝诚这些年搞音响设备、搞大屏幕显像装置或者小区智能化等方面卓有成效,也赚了一些钱,至今退而不休,“仍在为房地产老板打工”。
我和朝诚一年级不在一个班,但已经知道他了。那时的他留一头长发,架一副当年很新潮的“秀郎架”眼镜,冬天穿皮夹克(1960年代很少见),虽然是本省的中学毕业生,说的却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在本地同学中绝无仅有。有一次夜自修,朝诚和两个上海同学坐在教室的前排,(我坐在旁边“看闲书”)不知怎么他们几个议论起朝诚的祖籍来。上海同学说朝诚籍贯镇江,而镇江人在上海人眼里“和江北人差不多”!我看见朝诚站起来,嘴角微微颤抖,突然走了。后来我和他熟了,知道他是一个很敏感、敏感到有点神经质的人。
二年级分专业以后,我和王朝诚同在一个班,自然就熟了,但让我们走得很近的真正原因是俄罗斯文学艺术。朝诚对莱蒙托夫喜欢到了入迷的程度,其次是普希金、屠格涅夫。我们热烈地讨论《当代英雄》中的皮巧林、《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勇敢美丽的达吉雅娜。后来参加议论还有一位上海同学汪初人。我们总是一道散步、一道去看电影——主要是苏联电影等外国电影,我和他们只有一点不同:他们没忘记自己还是学物理的,我忘记了。
有一期《苏联画报》(中文版)刊登了一条招生通告:莫斯科卢蒙巴大学对亚洲、非洲地区招生,可以通过寄自传去报名,学校会根据自传酌情录取。朝诚和初人非常起劲地写起自传来,还互相交流如何写,是否要俄文简历,等等,我对此不以为然,给他们泼冷水:即使人家肯要,我们这里肯放吗?当年派出去留苏的人是“组织上”重点培养的“接班人”,轮得上我们吗?再说此时的中苏关系虽未公开破裂,但已大不如以往。后来他们两位也停止了努力。
汪初人个子不高、有一头浓密的鬈发,动作灵活,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他和阿鲍都是学校棒球队的成员。顺便说一句,在进大学以前,我根本不知棒球为何物。他和朝诚对打乒乓,用的是左推右攻,攻势凌厉;而朝诚手握横板打守球,姿势极佳,却老输球。本来是玩,但朝诚会老大的不高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初人和朝诚都读起大部头的哲学著作来,这可能和物理专业有点关系。朋友之间是会互相影响的,我也读了康德、黑格尔等人的著作,深感自己抽象思维能力不行,如黑格尔的著作,我从头看到底的只有《美学》。倒是古希腊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德谟克利特、柏拉图的著作通俗易懂,此外我还喜欢法国哲学家狄德罗、爱尔维修及伏尔泰、卢梭的著作,比较近代的哲学家我欣赏柏格森,认为他的“直觉”说很有道理,尽管他的学说被认为是唯心的神秘主义。
我们通过朝诚结识了一位刚毕业留校的哲学教师田振义,他是从物理系毕业的,听说是毕业前发表了一篇有关自然辩证法的论文而被学校留了下来,至于朝诚如何认得他的,我始终没搞清楚。只知道朝诚称他为老田(叫田老师叫不出口、毕竟只比我们高一届)。有天晚上朝诚严肃地告诉我,他今晚要看些东西准备准备,因为明天要和老田讨论。
田振义看起来儒雅、清秀,说话老带着微笑,那时的他已经读过现代哲学的不少东西,如维根特斯坦和其他逻辑实证主义的作品。我印象中振义兄对我们在一起谈谈讲讲很重视,说维也纳学派就是这样讨论、聊天而形成的。
那时候谁也没有料到,若干年后我们要为这样讨论、聊天付出沉重的代价。
同年级的上海同学都走得很近,因为大家有一个共同的心结:怀念上海。在我们几个比较亲密的上海同学中,屠利水无疑是我们心目中的大哥。这不光是由于他的年龄比我们大,重要的原因是他比我们有见识。
利水兄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对事物的观察力极为敏锐!他到实验室只要看一眼实验桌上放置的仪表、部件,马上就知道今天做什么实验、应该怎样做。难怪他后来到巴西最负盛名的圣保罗大学实验室大显身手,以至于到了70岁大学当局还不肯放他退休。他对人的评价总是一语中的。比如我们班的女生曹奇珍,到底哪一点不好看?我们七嘴八舌,利水只有两个字的评语:“腿短”。(希望澳门特区立法议会曹主席别生气,现在你腿很长)
学校女子篮球队的3名主力是大家景仰的“明星”,她们的雅号:“白马”、“黑马”、“野马”更是如雷贯耳。汪初人是“野马”的铁杆粉丝,凭着自己也是学校运动队(棒球)成员,一来二去和3位都熟了。一次聊天中初人问她们:你们3个是不是平时鞋彼此换着穿?三马大吃一惊,初人告诉她们这是他的同学屠利水发现的。三马一定要初人引见这位明察秋毫的“观察家”,于是3位篮球美女在棒球小伙的陪同下来到男生宿舍,同利水兄会谈了半个小时。
提到屠利水,就不能不提马廷年,马廷年总是和屠利水形影不离。廷年兄出身书香门第,父亲为知名科学家,早已去世;其父的同学朋友皆为学者,所以谁是不是学部委员(即当今称为院士者)、谁是不是一级教授?尽管去问他,保证给你满意答复。廷年兄很有正义感,对几个爱整人的学生干部深恶痛绝。
当年学生中无形分成3个等级:第一等为党员和学生干部(团支委以上);第二等是团员;第三等是没入团的“老百姓”同学。在我们几个老百姓中间,屠利水是唯一的团员,然而他一直被团组织视为另类——因为他有“海外关系”,父亲在巴西。
汪初人自去“淠史杭”水利工程回来以后,情绪一直很激动,对饿死人一事到处发表感想。王朝诚担心地对我说:这小子迟早要闯祸!
修“淠史杭”水利工程我没有轮到,和几个同学留下来种菜。“大部队”回来以后,带回来许多不能公开的“新闻”。屠利水和马廷年住的草屋没有主人,墙上贴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他们估计这位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房主是为人类最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献出生命了,不过用的是饿死的方式。在工地上干活的大都是妇女,问她们男的呢?她们直言:饿死了!
当然这些话都是私下里说的,谁也不会在公开场合讲,只有汪初人毫无顾忌。有天下午他和一个同学在寝室里公开争辩起来,声音响得隔壁房间也听得见。据说:汪初人大发“谬论”,以饿死人的事实攻击三面红旗、从而否定党的方针政策;而那个同学(也是上海人)不同意他的看法,说安徽一塌糊涂是事实,但不能归罪于党中央,比如上海在柯老的领导下就搞得不错,说明党的方针还是对的。两个人没争出结果,汪初人一怒之下走了,那个同学就去找老胡汇报了争辩的事。应该讲这个同学平时不是一个爱打小报告的人,对整人的学生干部也很有看法,他之所以去汇报是因为有人听见了他们的争论,也由于自己讲话有点“豁边”(对安徽的领导大不敬),所以就来了个先发制人。
如果这事发生在1959年1960年老蔡“当政”时期,立即就会召集全班大会“帮助”汪初人了,而现在是1961年底,马上就要跨入1962年;而年级的学生“最高领导”老胡初来乍到,似乎不怎么着急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因此没有动静。但是差不多全年级都知道了初人乱讲话被汇报的事。
朝诚比谁都紧张。我注意到他说话时嘴唇经常神经质地颤抖(诗人、艺术家大都如此),他把借给初人的书要了回来,又把向初人借的书还给他,弄得像情人分手彼此交还信物一样,挺滑稽的。和朝诚一样,其他几个上海同学(包括我)都和初人拉开了距离,怕受到牵连,显得不够朋友。
只有利水兄表现出大哥风范,他反而和初人更接近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初人算是找到了主心骨,他和利水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去找学校领导,找龚书记去谈心。不是有句话吗:小鬼难缠,阎王好见。
在学校的东南角有几幢独立的西式小楼,在上海则被称作小洋房或者叫别墅,在四季常绿的冬青树丛的环抱中显得十分雅致,由于少有人走动,也很幽静。此地就是学校领导的住处,相当于学校的“中南海”,龚书记就住这里的某一幢小楼,一幢楼只住一家。和所有的地方一样,学校住房是根据级别、职务来分配的,你从一个人的衣着不一定能判断他的官大官小,但完全可以根据他的住房大小来确定他社会地位的高低。方书记搬走以后,按理说,新提拔的党委副书记雷书记可迁入“中南海”,可他仍旧住“教授楼”一套四居室。为何?级别不够(把雷书记气得)!后来从北京调来了韩校长(副校长),是9级干部,所以理所当然地住进了那幢空关的小楼。
后来汪初人告诉我们,他在龚书记的小楼附近徘徊了好久,还把自己要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背了多遍。虽然初人兄自学过形式逻辑,但说话却不太有逻辑,被屠利水评为“糊里糊涂、不晓得伊讲啥末事”。因此在利水兄的敦促下,初人做了充分的准备。我猜,当他鼓足勇气走进龚书记的住处后,一定把事情的经过很有逻辑地交代清楚了,龚书记对他的来意也完全明白了。让初人料想不到的是:龚书记并没有严厉批评他,而是和颜悦色地肯定了他来找党委“交心”的举动,还说他有这种认识不奇怪,农村工作确有问题,而党是会解决这些问题的,要相信党等等。那天龚书记和汪初人谈了很长时间,当汪告辞时,龚书记还叫他以后常来。
总算雨过天晴了,初人兄从心事重重的样子变得神清气爽起来,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朝诚把自己的书又放到初人那儿(表示友谊依旧)。只是老胡不大高兴,他对我说(我们同一寝室):“我们又没有把他怎么样,他倒跑到党委去告状了!”我从那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干部都恨属下越级告状或上访!到今天仍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