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书记有一次给全校学生上政治课,讲:我们学校有两个大右派。一个是党内的、当过省委宣传部长的杨小椿;一个是党外的、九三学社中央委员复旦大学二级教授王恒守。两位大右派我全认识,王恒守先生是我的老师,教过我们“数学物理方法”;杨小椿则认识得更早,他在图书馆专门为大家干借、还书的事,同学们叫他“老杨”。王先生和“老杨”都戴眼镜。
当时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几乎全是中青年妇女,绝大多数是干部家属,什么科长夫人啦,处长的小姨子啦,比文盲多识几个字。这些人虽然啥也不懂(对学生的查询一问三不知),“阶级觉悟”倒很高。对在图书馆监督改造的“老杨”态度很凶:“杨小椿,去搬书!”“杨小椿,你怎么干的!这里没搞干净。”有一回两个妇女吵架,吵到最后都把气撒到“老杨”身上:
“我们吵嘴,你这个老右派高兴什么?”
“老杨”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冬天还戴呢帽,套一件藏青色呢大衣,一副大干部的样子。看得出他很高兴为我们学生服务,我们要借什么书,他很快就拿来,有时还和我们聊天(此时“革命妇女”往往在专心结毛线)。我三天两头去图书馆换书。一天下午,“老杨”在我借书证上一边核对书号,一边和我聊:“你是学理科的,(借书证上写明物理专业)借的都是外国小说。我介绍一本苏联现代小说你看看。”我说我苏联小说读得太多了,什么西蒙诺夫、法捷耶夫、波列伏依——都读过。“老杨”还是坚持推荐:“这本书和他们的有点不一样,你借去看看。”我拿去看了看,是卡维林的《船长与大尉》。
1962年随着曾希圣下台,“老杨”被平反了。他离开了校图书馆,去化工厅当厅长。听人说那两个“革命妇女”在化工厅附近的长江路上巧遇“老杨”,两位很不好意思,“老杨”却很客气地请她们到自己办公室坐坐,把这两位高兴得逢人就说。
巫宁坤在《一滴泪》这本书中对杨小椿表达了感激之情。巫先生“文革”中被扔在农村,工资一分钱没有,作为一位学者又没有体力靠种田挣工分养活自己。他只得到处申诉,素昧平生的时任省革会副主任杨小椿收到了申诉信,硬是冒着“右倾”的风险,把巫先生调到了自己老部下当头头的安徽师范大学任教。
“老杨”确实和“他们”有点不一样。
王恒守先生高个子,佝偻着背、戴老式金丝边眼镜,走起路来两眼朝天,步子慢吞吞的;春秋天永远套一件长风衣,冬天必定穿浅灰色呢大衣。他说的一口浙江嘉兴官话,本地同学倒也听得懂。
王先生在国内大学学的是数学,到美国哈佛研究生院攻读理论物理,1932年回国后就当上了教授,算得上中国物理学界的前辈了。“数学物理方法”这门课程是他在国内第一个开设的,时至今日,这门课仍是各大学物理系的必修课。要不是王先生在1957年倒了霉,被“踢”到我们这所地方高校,我们无缘听他的课。
有的老师讲课条理清楚,有的老师讲课逻辑严密,这些都很必要,但最要紧的是要有激情。有激情的老师才会有感染力,才能牢牢地吸引学生、抓住学生。王先生就是一位充满激情的老师。他的眼睛在金丝边眼镜上边发出光芒(眼镜落到了鼻尖),重重地说道:“贝塞尔函数……拉格朗日函数……”我仿佛觉得一个个美味的嘉兴粽子(裹着函数的外壳)飞过来,砸到我脑门上、落到我嘴里……
有时候,王先生估计我这类差生“粽子”塞得太多,会消化不良,他就讲一些科学史和科学家的趣闻轶事:天才伽罗瓦、神童高斯、爱因斯坦和玻尔的争论等等,听得我们都忘记了下课。
最后一堂“数学物理方法”,临下课,王先生在黑板上写了一首打油诗作为临别赠言:
老僧领进门,
修行在自身。
且看尔等中,
得道有几人?
大教室里,全体同学都自发地站起来,用热烈的掌声向王先生致谢。
我和阿鲍、孟德商量一道去拜访王先生,因为“数学物理方法”考下来我们自我感觉都不太好,不知道能不能及格?仗着我们和王先生都是从上海过来的,去给王先生说说,也许会让我们通过。
阿鲍原来高我一届,休学一年以后成了我们五九级的同学。王先生上课有两位助教任辅导老师,其中一位是刚刚毕业留校任教的五八级同学,他和阿鲍同过学,从他那里阿鲍知道了王先生的住址,所以我们跟着阿鲍径直来到了王先生的家。
王先生住在一幢奶黄色的三层楼房内。这幢楼被称为“教授楼”,只有教授和处长才能住在此地,由于我校教授少,副教授也可住。“教授楼”只有两幢。当年各高校教授都不多,不像现在教授成了“关内侯、滥羊头”,连某大学的膳食科长也有教授的头衔。据说王先生能入住“教授楼”还是靠着他夫人。因为一块从复旦调来我校的王夫人秦素美是生物系的教授,否则右派分子能有资格和学校党委各位部长大人、学校的各位处长大人同住一幢楼吗?
我们敲开了王先生家的门,王先生听我们自我介绍之后(大教室全年级加上电子学系一个年级共百把人、王先生不可能全认识),请我们进入了他家的小客厅。客厅很小,一长一短两只沙发、一张长茶几差不多占了客厅的大部分空间,茶几上放着一座很别致的玉雕香炉。当我们说明来意后,王先生原来有点戒备的神情消失了,轻松地和我们聊起天来。1949年后,学校的各种运动如思想改造、肃反、反右、教育革命直至以后的“文革”,都是学生(左派学生)整教师,所以老教师见到学生都是敬而远之。王先生说到自己在哈佛准备考试的经验。原来哈佛历年的考卷都可以在图书馆查阅的,所以查阅考卷也是备考的必需。哈佛的考试是很难的。王先生还回忆当年的生活:比如刮胡子,刮一次刀片就扔了,不像现在,一把刀片要用交关多次——因为刀片买不大着。
说到国外生活,孟德来劲了。他请王先生给我们看看当年留学哈佛的照片,弄得王先生很尴尬,(当年宣扬美国生活方式形同犯罪)聪敏的阿鲍立刻对孟德“发条头”:“你搞啥末事搞!叫人家王先生去翻箱子啊!好意思伐?”
我也问了一个敏感问题(我也属于脑子不清楚一类)。我说1957年报纸上批判孙大雨,说他住18层楼公寓,国家贴他300多元、加上工资共600元,有这回事吗?不料王先生激动了。(孙大雨先生和王先生是老同事)他告诉我们:1956年弄知识分子政策,上边分下来几套“18层楼”房子给复旦的教授,房租又贵,离复旦又远,到学校上课要调几部公交车,所以没人肯去。后来横动员、竖动员,还答应发房贴付房租(高中级干部人人有房贴),没有房贴啥人住得起!结果孙大雨去了,想不到这也成了孙大雨的一条罪名了。
看来王先生已经判断出我们3个人不是什么“左派”学生,再说他已经“摘帽”,因此说话更加随便。他还告诉我们一件事。复旦的党委书记杨西光是安徽人,在北京开会碰到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曾希圣讲安徽要办一所大学,叫杨西光支援自己的家乡,结果杨西光就把复旦各系一大批教师支援到了安徽大学,作为礼物送给了曾希圣。
王先生最后给我们交底:如果考到50分以上,可以及格;考30—40分就不行了,要补考了。当我们告辞时,他还告诉我们合肥火车站附近有家食品店的蛋糕特别好:“比上海哈尔滨食品厂的还要好!”
我们出来以后,都很开心。孟德说别人讲王恒守先生拒绝给六零级物理系同学上课,因为在1961年秋下“淠史杭”水利工程劳动时,那些六零级“左派”学生整王先生。逼年已花甲的王先生抬重物(当时王先生尚未摘帽,凡有劳动必须参加),累得王先生躺在地上站不起来。所以无论系里如何劝说,王先生坚决不上。这几天那几个整王先生的人被他们同班同学骂死了。
还是阿鲍想起来:我们忘记告诉王先生我们的姓名了!他怎么关照我们?于是我们互相埋怨了一番,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宿舍。
几天后公布了考试结果:我和阿鲍及格了,孟德没有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