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2219年12月5日。夜间11时28分。台湾北海岸。第12号生化人制造工厂。

光影重现。

仿佛一扇虚幻的、穿透了不明空间的窗口,播放器[1]将梦境投射于一旁直立梁柱的混凝土表面上。

一个枯坐于室内一角的中年男子。

牢房般的密闭隔间。质地灰败的光自顶端倾注而下。(镜头拉近。)男人十分瘦削,四肢几乎仅存枯骨,显然有病在身。(镜头横摇。)他苍白的小腿上有个明显的烂疮。痂皮、脓头与鲜红色血冻共生于坏死的黑色组织之上。无数蛆虫们彼此攀附吸食。

然而他神情呆滞,面无表情。

男人随即被带往另一处囚室。

不,那并非囚室。那是另一处行刑地。(镜头横摇。)男人被安置于诊疗椅上,肢体与头颅均固定于金属器械束缚下。另一侧,隔着陈旧玻璃铝窗,十数名家属、执法者或官员之类的相关人员正静默观看行刑。

行刑者手持针筒,将药剂注入男人手臂静脉中。

男人呆滞的神情突然一变。仿佛原先身体自有的协调瞬间灭失,他的脸部肌肉向单侧歪斜,左右两只眼瞳被分别扯向相反方位。他的身体剧烈颤抖,口中发出鬼兽般的凄厉哀鸣。

出乎意料的是,那哀鸣不仅来自男人。

一个女人崩溃了。

席间的女人号叫起来。(镜头转向女人。拉近。)她躯体瘫软,滑下座椅。她的秀发批散于椅面,无血色的面容如拧毛巾般痛苦扭绞着。

眉头一松。女人随即昏死,失去意识。

(画面定格。)

(混凝土墙面上,窗口冻结着梦境的风景。)

男人Cassandra站起身来。“这是用以植入于你的梦境内容。”他看向K,“梦境A。‘弗洛伊德之梦’之中,第一个梦境的部分场景。准确地说,最后场景。”

“这是‘弗洛伊德之梦’的一部分?”

“是。但只是一小部分。”

“不可能。”K反驳,“我对这样的梦毫无印象——”

“你必然毫无印象。因为你被植入于先,而后又被迫遗忘于后。”

“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被迫遗忘?”

“因为在你被植入梦境A之后,我们直接让你死过一次。”

“死过一次?”

“稍安勿躁。”男人Cassandra回身坐下,“这有些复杂。首先,用以植入于你的‘弗洛伊德之梦’——亦即是过去我所自制,专用于‘创始者弗洛伊德’项目的实验梦境;确实是个复杂而庞大的梦境。它由各式彼此相异的许多梦境片段剪接组合而成。

“对于这点,想必你也并不意外。”Cassandra稍停,“但‘弗洛伊德之梦’绝非杂乱无章。换言之,我们使用的梦境素材虽多,但成品‘弗洛伊德之梦’的结构却相当清晰。它共由13段单元梦境所组成,序号分别为梦境A、梦境B至梦境M。

“基本上,每段单元梦境叙述一种人生情境。换言之,其中每段单元梦境都等同于一个人生。举例而言,”男人指向墙面,那凝止的梦的窗口,“梦境A所描述的,就是一个监听者的人生。”

“监听者?”

“是,监听者的人生。梦境A的主人。第一人称。”黑暗中,男人Cassandra的声音扁平而无情绪,如玻璃般冰冷透明,“监听者A,东德萨克森邦人,1953年生,1980年进入东德政府辖下特务机关史塔西受训,同年受训结束,奉派柏林。1982年,东德当局怀疑将领Hessler涉入反政府活动,意图整肃,遂派令监听者A开始监控Hessler——通过远距窃听设备,对其住家进行监视。但结果并未发现任何反政府活动之证据。过程中,监听者A爱上了Hessler的美丽妻子Nastassja……

“将领Hessler与夫人Nastassja自小相识,青梅竹马,婚后育有一子一女,夫妻和睦,感情甜蜜。然而愈是甜蜜,监听者A愈是无法忍受。嫉妒与痛苦啮咬着他。1983年10月,A意外获知线报,指称将领Hessler另有一情妇。经布线跟监,1983年12月,A取得Hessler与情妇通奸之证据;随即将证据提供给夫人Nastassja。

“东德政府当局下令立即逮捕Hessler。监听者A以此一通奸证据为饵,配合侦讯技术与刑求等,软硬兼施,意图诱使Nastassja供出其夫涉入反政府活动之内容。三日后,Nastassja精神崩溃,遂出卖其夫,并引导相关人员至柏林城郊某老旧公寓内(该反政府组织之情报据点)搜出相关物证。至此,将领Hessler罪证确凿,惨遭处刑。1984年2月18日,死刑执行。”男人Cassandra稍停半晌,“你刚刚所看到的,就是梦境A的最后场景……”

“处决Hessler?”

“是。席间昏厥的女人正是Nastassja。”

“所以,这是那个监听者A的梦境?”

“可以这么说。但当然,更准确的说法是:这是个‘监听者A第一人称观点’的梦境。”

K稍作思索。“所以,‘第一人称’指的是,在被植入这段梦境时,我认同于那‘监听者A’的角色?”

“是。”男人Cassandra颔首,“你有着‘监听者A’的身份认同。换言之,于梦境植入后,你就是他。你经历了他的人生。你亲身体会了他的爱,他的恨,他的心计,他的阴暗,他的嫉妒与痛苦……”

“不对。这有问题。你刚刚说,”K问,“像这样的梦境——梦境A、梦境B、梦境C,一直到梦境M,共13段梦境组构了‘弗洛伊德之梦’?”

“是。”

“我被你们植入了13个彼此相异的人生?”

“简单来说,是。”

“怎么可能?”K提出质疑,“首先,我对这样的情境毫无印象……况且,如果你们确实对我植入了13个彼此相异的身份认同,那么我现在的身份认同是怎么来的?13个相异人生,如何不造成混乱?”

“有道理。”男人Cassandra胸有成竹,好整以暇。他弹了下手指。清脆的爆响在空间中回荡,“所以我才说,关键就在‘逆镜像阶段’。

“如我所述,”Cassandra解释,“根据Daedalus Zheng的‘逆镜像阶段’假说,于婴幼儿时期依据‘镜像阶段’原理逐步成形的自我,将在死亡时瞬刻解体,还原为无意义的感官碎片串流。也因此,我们根据这样的假说制作了包含13个人生的‘弗洛伊德之梦’。

“重点在于,由梦境A、梦境B而至梦境M的13个人生里,于相邻梦境之间,我们插入了12个‘模拟死亡’作为分隔。”

“‘模拟死亡’?”K感到疑惑,“那是什么?模仿‘死亡’的状态?”

“正确。”男人Cassandra颔首,“我们制作‘模拟死亡’之类神经生物包裹,将此一类神经生物植入你的中枢神经。于模拟死亡执行时,尽管身体器官运作如常,但你的大脑将受到讹骗,误以为身体已然死亡,生命已然终结。彼时,你的中枢神经系统将自动导入‘逆镜像阶段’——‘自我’解体,人生还原为无数感官经验之破片……”

“你的意思是,我不再记得‘梦境A’的人生?”

“是。你确实亲历过监听者A的人生。做梦期间,你就是监听者A。但随着自我解体,所有记忆将不会再有一结构化之‘自我’作为依附根据。你曾亲历,但你终究遗忘了它们。”

“因为我经历过‘模拟死亡’?”

“是。所以,在你身上,我们已经初步证明了‘逆镜像理论’的真实性。”男人Cassandra的眼瞳在黑暗中闪烁。像摇晃的水光。“因为,你一共死过12次……”

K闭上双眼。冰冷的血液擂击着他的太阳穴。他突然想起曾数次造访他的那个神秘梦境。在那个梦境里,他只是静静坐在一个亮度晦暗的斗室中,让自己莫名所以地听见一个遥远房间里的动静——

莫名所以。一对男女之欢爱。他们轻笑,低语呢喃。他们肌肤相亲,拥抱着自己与对方赤裸的肉体;在一个壁纸潮黄,壁癌粉尘如微雨般持续飘坠的老旧公寓房间里……

K始终以为自己不熟识那对男女。

然而他现在知道了。

那是Nastassja和Hessler。那是他们的欢爱,他们的耳语,他们的呻吟。Nastassja呢喃着说她好爱他。她说他是她的英雄,她的父兄,她的唯一。K终于领悟,何以自己每每在梦境进行至此处时感到心如刀割……

“告诉我其他的梦境。”K睁开双眼。暗影中,看不出他的神情是仇恨、忧虑或痛苦。铁锈自他沙哑的声音中剥落,“告诉我其他的那些。”

“梦境B。畸人之梦。心智迟缓者B之梦。”男人Cassnadra的声音依旧冷酷,“2067年12月,畸人B,也就是你,出生于中国北京一中产家庭。你的父亲是位作家,艺术成就极高,颇负盛名,更拥有人格者、社会良心的公众形象。他每年捐出大笔金钱赞助公益活动,在百忙中拨空组织募款帮助受罕见疾病折磨的家庭。他认养国内外贫童,探视在抗争活动中受伤的弱势者。你的母亲是他的第二段婚姻,二人感情幸福甜蜜。

“当然,于你出生后,你的作家父亲逐渐发现你是个心智障碍者。他无法接受,遂对外界隐瞒此一事实,秘密将你送往加拿大一疗养院。除了必要的医疗与安置费用外,对你不闻不问。根据记录,他从未亲自到该疗养院探视你。

“这也直接导致了你父母婚姻的毁灭。你的母亲一再央求丈夫前往探视,但他却置之不理。母亲无法忍受,遂选择离婚。离婚后你父亲随即再娶。他在各式访谈中从未提及你的存在。公元2086年,他出版自传,其中也未提及任何与你有关之事。他已将你自人生中彻底抹去。外界亦对此一无所知……事实上,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至2094年他去世为止。

“然而同样不为人知的是,你与他曾有一明确交集。”男人Cassandra说,“公元2087年,于他辞世前七年,自传出版一年后,在一场公开活动中,你们意外见面了……”

众声嘈杂。音乐声。聒噪的扩音器。交谈与呼喊。大片鲜艳的不明色块占据着灰色墙面流动中的梦境窗口。(镜头对焦。拉远。)五彩缤纷的各式造型气球在气流中浮动。它们被系在棚架上、被系在小狗们的尾巴上、被孩子们如风筝般拿在手上——

那是一场公众集会。舞动的手脚、头颅与手板持续遮断着视线。在照护者陪同下,畸人B混在人群中。

他离讲台不远。他看见了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刚刚发表完演说,走下讲台。畸人B激动跑上前去。照护者来不及拉住他。他知道那是他的父亲。他摇摇晃晃冲上前去,张开自己的双臂……

(画面定格。)

“怎么了?”K问,“后来呢?”

“你的父亲终究给了你一个拥抱。”男人Cassandra说,“他不知道那是你。或许他认为你只是其他来参加集会的众多群众之一。他一向如此习于拥抱群众,不是吗?

“当然,也或许他其实知道那是你。或许他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立刻明白了……

“我必须说,相较于其他,这是个快乐的梦境。这点很明显可以从梦境的形式观察出来。尽管你被你的父亲无情遗弃,但由于智能不足,你难以体会其间的复杂情感。你也不曾有所怨怼。你只是单纯地(经由旁人的告知)了解,那就是你的父亲。于亲眼看见他的那一刻,你只是模糊感受到一种本然的、亲情与血缘的搏动与温热……

“事实上,梦境B本来就是个较缺乏严整结构的梦境。”男人Cassandra指出,“它‘自我’的轴心原本便飘忽不定,充满了其他不明确的噪声。而这样的梦境也确实更接近‘镜像阶段’前的时刻;或者,另一种说法——‘逆镜像阶段’之后的时刻。它速度迟缓,情节很少有逻辑上的意义。它的光色常处于一未定焦之状态,像拍坏了的胶卷,隔着一片雾露沾滞的玻璃所见之风景……”

K想起来了。

他的母亲。或者说,畸人B的母亲。在那个梦境中,母亲在厨房里,似乎正穿着围裙在流理台前料理食材。淡淡的食物香味。她白皙的双手陷落于室内淡蓝色的晕光中。空气中热气浮漾。而他自己(尚是个不会走路的幼儿)则坐在安全椅上,与母亲相隔一段距离。

他正捏弄着一个会发出叫声的充气橡胶小鸟。(啾啾。啾啾啾。)他拍打着胸前的安全椅拖盘。(咔啦咔啦。)他流了几滴口水,吮着大拇指,而后无意义地叫喊起来。

母亲微笑着回过身来,不知向他说了些什么;而后终究向他走来将他抱起。

母亲的怀抱。柔软的胸脯。体温。弥漫的乳香。那想必是个一切尚恬静美好的时刻。光与暗皆被触觉琢磨成某种柔软而温暖的质地。仿佛于温暖羊水中看见的,摇晃的波纹光影……

然而在那个梦里,没有父亲存在。

“我的母亲呢?”黑暗中,K眼里泪光闪烁,“母亲到哪里去了?”

“与你父亲离异后,她离开中国北京,迁至加拿大长住。”男人Cassandra回答,“合理推断,她这么做是为了能经常探视你。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确实定期出现。然而在你17岁时,她突然消失了——”

“消失?”K急切追问,“什么意思?”

“她不再出现。不再探视你。”男人说,“事实上,在消失前,你母亲在加拿大的生活原来便十分低调隐秘。离开中国时她也断绝了与所有友人间的联系。没人知道她在加拿大的确切住处。据说她领取了你父亲所支付的大笔赡养费,因此经济上并无疑虑。但她等于是就此自聚光灯下、从她原先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们也不知道她的下落。”Cassandra继续解释,“有传闻说她精神状况并不稳定。然而由梦境中看来,在她来探视你时,除了显得疲惫衰老之外,似乎并无明显异样;至少表面如此……”

“不,不对。”K打断Cassandra,“不可能。你们就是梦境的创造者。你们一定知道她的下落——”

“我不清楚。”Cassandra摇头,“这是梦境B的设定。我不否认这些信息曾出现于梦境B之中……”男人Cassandra突然严厉起来,“别忘了,这是你第一人称的梦境。而你却是个畸人。一个心智障碍者。请问你能记得什么?你还能够理解什么?你还期待知道什么?”

K沉默下来。细微气流在地面卷动。K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这混凝土地面正挪移幻化为某种梦境,而自己则正站立于那梦境的实体上。如此坚硬,踱踏其上皆铿然有声。

(起来!站起来!转过去!走!继续!)

(不要看!叫你不要看你还看!)

(好啊,你爱看是吧? )

(砰!)

“不对。不可能。你说谎。”K说,“我,我现在知道了,那个梦……”

“什么?”

“我现在知道,那是我的母亲……”K眼中涌出泪水,“她,和她的情人……你们,是你们杀了她!”

“我们没有杀任何人。”Cassandra缓缓摇头,“那都是梦。无论你知道什么,无论你以为什么,那都是——”

“你何必否认?”K愤然质问,“你们,就是你们杀了我的母亲。你们的梦杀了我的母亲。你为何骗我不知道我母亲的下落?你何必说谎?”

“不是我们知不知道的问题,是你知道的实在太少了。”男人Cassandra轻蔑冷笑,“你敢相信你自己吗?你是个心智障碍者!我说了,这是心智障碍者第一人称的梦境,有许多细节都是噪声。你还真以为你搞得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吗?”

K默然。他低下头,抬手擦去眼泪,感觉周身冰冷,气流寒凉。

“我期待知道梦境C。”K抬起头,“告诉我。告诉我其他的梦境……”

“我可以继续告诉你,”某一瞬刻,于此一由不明确的黑暗边界所囚禁的密闭空间内,如同湿迹,光线似乎慢慢晕开了。男人Cassandra的声音也沉静下来,“但我想,你很快就不会想再知道了。

“梦境C。独裁者之梦,屠杀者之梦。”男人Cassandra再度起身向前。他身脊歪斜,步态微跛,然而暗影跟随着他,巨大无匹。“独裁者C,1889年生于奥匈帝国,1913年迁往德国,1919年从政,1921年当选NV党党魁。于担任党魁其间,C首次出现对犹太人歧视之言论。1933年NV党夺取德国执政权,开始向外侵略。自1933年以迄1939年,独裁者C巧妙运用外交形势以为掩护,兼并四周数国,扩张势力范围。1939年,C正式对外宣战,意图建立‘欧亚共荣圈’。

“然而战争只是他最恶名昭彰的罪行之一。”男人说,“他的屠杀者形象主要来自骇人听闻的种族屠杀。自1939年伊始,C突然开始对其辖下境内犹太人进行强制‘重新安置’(Relocation)。他耗费大量资源建立十数所大型集中营,将犹太人全数移徙其中。犹太人受到军事管理,于严酷环境下镇日从事极繁重之劳动;其甚者,更有以之作为人体实验材料之举。1942年,战争形势逐日严峻,C开始以药物、毒气、凌虐或枪决等方式对犹太人进行组织性大规模虐杀;数年间共屠戮犹太人约600万人。1945年,独裁者C战败,于德国柏林一军事掩体中自尽身亡……

“独裁者C留给世人的谜题是:何以他如此仇视犹太人?”男人点出疑问,“追溯其成长过程,并无任何线索。事实上,C与犹太人的接触并不多;于其少年时代,虽则仇恨言论始终存在,但整体社会氛围尚称合理。C学生时代曾意图投考艺术学校,并未成功,他对此耿耿于怀;但经考证,此事亦应与犹太人毫无关联。整体而言,无法理解C何以如此厌恶犹太人。而于成长过程中,C亦未曾表现任何反社会倾向——”

光影再度亮起。如深海蜉蝣生物,梦境窗口在Cassandra身后墙面上散射着微弱的光。

那是一段爱国宣传短片。德军坦克碾碎障碍物,大举开入敌国边境。成群轰炸机投下炸弹。工厂中,机器运转,源源不绝产制子弹、枪支与钢盔等战争物资,妇女们则于缝纫机前缝制衣服鞋袜;其间并穿插独裁者C校阅军队、德军于占领区城市街道上整齐行军等画面。(群众呐喊欢呼,潮水般淹袭而来。)但奇异的是,梦境画质十分粗糙,彩度极低,类同于古典时代里某些漫漶不清的黑白纪录片。

(K突然有种奇想:那仿佛一个颠倒的镜像世界。于彼处,影子并不模仿事物的本体,而是本体模仿着影子;而光与视觉则有着明暗不定的脉搏……)

独裁者C随即站上讲台发表即席演说。

如同隔墙耳语,梦境C的声道亦十分模糊,无法确切传达独裁者的谈话内容。但有少数片段或句构确实犹处于可辨识状态。(……我们将严惩少数背叛者。我们将洗清罪孽。我们将纯净、勇敢,心若金石……我们有理念,我们有意志。我们将持续奋战不懈。在这条伟大光荣的航道上,我们挚爱的祖国必是未来世界的领导者……)

演说很快结束。群众陷入疯狂。独裁者C步下讲台。(主观镜头缓慢摇晃。突如其来的眩晕。)一名幕僚上前与他附耳交谈。C皱起眉头,接过一封信,急匆匆拆信阅读——

(画面定格。)

“那是什么?”

“分手信。”男人Cassandra说,“独裁者C的情人,亦即是你的情人的分手信。你们是青梅竹马,但在你15岁离家后失去联络。于你从政多年间你们不曾见面,甚至不曾听闻对方任何消息。然而在你当选NV党党魁前,你们恢复联系,陷入热恋。当时她已经历一次失败婚姻,没有小孩。你们很快开始同居……”

“为什么?为什么要分手?”

“不清楚。”男人Cassandra语气漠然,“或许她对政治实在毫无兴趣。或许她已厌烦了你对权力的迷恋痴狂。或许她认为你说谎成性。或许她领悟到你终究不曾爱过她——”

“信里面怎么说?”

“那不重要。都只是些表面说法。梦中的客套话。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你又不知道了,是吗?”K冷笑,“真是残缺不全的人生……”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残缺不全的。每一种存在都是残缺不全的。”男人Cassandra凝视着K,“告诉我,你为何屠杀犹太人?”

“那是你植入给我的,我怎么知道?”

“是啊,你也不知道。你甚至未曾亲自访视任何一所你亲手建立的杀人集中营。”男人Cassandra轻蔑地,无声地笑了,“你全都忘了。因为在梦境C之后,你又死了一次。你还对剩下的梦境有兴趣吗?”他一一数算,“梦境D——殖民者之梦、白色恐怖之梦;梦境E——自我幽禁之梦、暴力者之梦;梦境F——原爆之梦;梦境G——通奸者之梦、种族隔离之梦……一直到梦境M。还有10个。你还想知道吗?”

K沉默下来。他感觉自己脸颊与手指的抽搐。一如梦境或其中暴烈情绪之残余,无数青白色电流自体内穿行而过。

“这么多梦境素材……都是Devi提供的?”

“正确,素材主要来自她。”

K稍停半晌。“好……在13个梦境之间,我死过12次。”K问,“所以最后一个梦境是——”

“正确。”男人Cassandra又笑了。他似乎正戏谑模仿审讯者的角色,“你确实很聪明。梦境M就是你的初生之梦。”

“你们放在Eurydice家里的第三个梦境?”

“水瓢虫是M去放的。但第三个梦境的素材确实是我留给她的。那当然不是梦境M的全部,只是片段——”

“告诉我梦境M的详细内容。”K激动起来,“……这回我又是谁了?一个杀妻者?背叛者?精神分裂症患者?”

“唯有梦境M我不必告诉你。你自己知道。”

“什么意思?”

“那是你最后的人生。”男人回应,“你也注意到了。在它之后,你没有经历模拟死亡。换言之,那是最后的存留物。你所记得的就是梦境M的内容……”

“不,你没有听懂我的问题,”K打断男人,“我的意思是,梦境M的逻辑是什么?”

“逻辑?”

“在之前的梦境里……比如你刚刚说的梦境A、梦境B、梦境C,尽管我所经历的全是些残缺不全的人生,但那毕竟存在一个约略完整的轮廓——若是你说的都是事实的话。”K说,“但梦境M……关于梦境M,为何我记得的如此之少?如此零碎?”

“好吧,我了解你的意思了。”男人回应,“事实上,比起其他梦境,梦境M的内容原本贫薄。如同你记得的;它牵涉了你身为生化人的自我认同、你的初生记忆,以及所谓‘情感净化’。但基本上,梦境M本身之内容甚至比人类用以植入一般其他正常生化人的梦境更为贫乏短暂……”

“是吗?”

“是。”男人Cassandra稍停,“举例来说,一般正常生化人在出厂时,理应明了自己的编号、出厂地点、工作单位等数据。而这部分你完全没有。”

“那么我其他的初生记忆呢?”K问,“那座雨后废墟……那水气、烟尘,湿润的温度,沐浴在夕晖中的小学操场……那是怎么来的?为何我感觉,那就像是这里?”

“你已知道你的初生记忆是伪造的了……”很奇怪地,男人Cassandra似乎迟疑起来,欲言又止,原先的张狂已不复见,“我必须说,事实上,你的初生记忆来自我的梦境……”

“你的梦境?你做的梦?”

“我做的梦。刚刚我说过,此一据点建立于2190年左右。2195年,于我偷取‘梦境植入’技术机密后,‘创始者弗洛伊德’启动,我开始构思弗洛伊德之梦的内容。正是从建立据点那时开始,一个梦境重复造访我……

“那就是你的‘初生之梦’。我梦见我在此处醒来,于此据点中。废弃的12号生化人制造工厂。这不意外,毕竟据点由我亲手建立,我必然对此了如指掌。特别的是,在那复返的梦境中,我不是人类,而是个生化人——”

“不,这也不奇怪。”K反驳,“如果你当时已身处‘创始者弗洛伊德’,如果你已开始构思‘弗洛伊德之梦’,你心中念兹在兹的,无非是关于一个生化人的诞生……”

“是,有可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正是如此。”男人Cassandra看了K一眼,“但这就是梦本身不可解的部分了。总之,我做了那样的梦,多次重复。我决定采用。换言之,因为巧合,这梦境变成了你初生之梦的素材……”

K喃喃自语:“现实侵入了梦境……”他若有所悟,“你的意思是,这里并不是我真正的出生地?”

“是。这不是你的出生地。与这里有关的只是一场梦。你真正的出生地另有他处。”

“但M说,我诞生于12号生化人制造工厂……”

“她不清楚。”男人Cassandra解释,“那是我告诉她的。我才是‘创始者弗洛伊德’的第一线执行者。M的实际参与主要是在你伪造自己的身份之后。”

“你为何欺骗她?”

“为了隐蔽所有的源头。为了隐蔽我自己。你出生的工厂只在制造你时用过一次。我必须尽我所能摧毁它存在的所有痕迹。”

“我真正的出生地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K近乎失控,“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真正的出生地。”

“你不知道?”K愤然反驳,“你制造了我,然后你告诉我你不知道我的出生地?怎么可能?”

男人Cassandra面无表情,像是事不关己。“我真的不知道。我忘了。”

“忘了?……”K暂停,无比疑惑。

而后,一如刀刃翻转,忽然切入某一不存在之空间,他的意识曝闪于炽烈强光中。

K全身颤抖,脑内轰轰作响。他的太阳穴剧烈疼痛,眼角蛭虫抽搐翻腾,如垂死挣扎。

“你说我死过12次。”K问,“你,你死过几次?”

男人Cassandra抬起头。他的脸部肌肤平静无波。黑暗中,那静止的灰绿色眼瞳仿佛某种深海荧光生物之倒影。“据我所知,一次。”

“那是什么时候?”

“旅馆大火。是旅馆大火。”Eurydice突然插嘴,“2199年。你欺骗了我们。你遗弃了我。那时我才九岁……你,你怎么忍心……”她哽咽起来。

“否则你以为,我如何能放任你被M招募为情报员?”男人Cassandra摇头。他看向Eurydice,语气严厉,冷若冰霜,“这当然不是我的计划,也不在我预料中。你被招募时,我已经是现在这副模样;否则我不可能坐视M与你进行接触,不可能容忍M让你在第七封印中潜伏——”

“什么意思?”K问。

“Eurydice,我没有骗你。那个作为你母亲的Cassandra确实已死。”男人Cassandra凝视着Eurydice的双眼,“在那场旅馆大火中,她确实被夺去了性命。她的尸体确实存在。只是那并非意外,也不是第七封印所策动的间谍攻击,更无关乎生解内部的派系斗争。

“那是一次自杀行动。人类Cassandra向自己的告别。”男人继续说明,“过去的我的告别。2199年前,我搜集了无数我自己的梦。我同时将我的处境、我的人生做成详尽电磁记录。利用这些素材,我制作了‘Cassandra之梦’——这梦境包含了作为Cassandra的身份认同、部分过去记忆,以及其他必要信息。我策动旅馆大火,自杀于其中;而后,我委托我的单线情报员——其实就是J;我交代他,将‘Cassandra之梦’植入于我此刻的生化人躯壳。我从人类变成了一个生化人。

“但有两点不同。”男人Cassandra解释,“第一,我删去了其中的情感成分。于制作‘Cassandra之梦’的过程中,所有过去作为Eurydice的母亲所经历的生命经验,只要牵涉到情感,几乎全被我剪掉了。那些挫败的记忆,令人动容之瞬刻,爱的甜美,私密而细微的感伤……我全都放弃了。我为自己制作的电磁记录同样省略了这部分。换言之,我还是Cassandra,我依旧是‘背叛者拉康二组’的领导者与组织者;我记得所有该记得的事,但我忘记了与你的感情,忘记了与你父亲的感情,忘记了与M的感情……”

“但,但你还记得,”Eurydice脸上泪痕纵横,“我是你的女儿……”

“是,我记得这些。”Cassandra回答,“所有该记得的我全记得。无论是借由梦境或电磁记录。但其中并无情感成分。我不敢说全部情感成分都已被我清除净尽,但绝大多数如此。于我,那已是一段单面向的,苍白的历史;没有意义。况且,”他强调,“别忘了,我已不是人类,我同样经历了‘情感净化’,我是个情感淡薄的生化人——”

“你为何如此残忍?”Eurydice质问,“为何如此?”

男人没有回应。他望向别处。在那里,气流的来处依旧隐没于不可见的他方。K正感觉到某种潮湿。他想象黑夜中,细密微雨飘降于无人山间,花朵于永恒的寂静中绽放凋零。

“这是我的志业……”Cassandra回过头,眼中有着烟花般转瞬即逝的残影,“你们知道,‘创始者弗洛伊德’是个伟大的梦想。尽管后来,我曾经历自我怀疑……事实上,直至此刻,我仍强烈质疑它的正当性。这些辩证,我想M已与你们说了很多。

“‘第三种人’。那几乎是唯一存在的,和平终结战争的可能性。我可以对此一计划感到焦虑,我可以挣扎,但我没有后悔的余地。‘创始者弗洛伊德’必须成功;否则一切牺牲均无意义。我的青春、我的理想、‘生解’的存在都毫无意义。在计划面前,一切都是次要的,一切都值得放弃——尤其当我知道,我居然有能力选择自己的样貌时……

“所以我决定这么做——”Cassandra的声音沙哑起来。无数玻璃棱角擦刮着他流沙般的语音,“换一个身份。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一个坚硬的,无情感羁绊的人。我选择死亡,因为死亡才是最绝决的断离,才是对‘身份’此事最尖锐的背叛。当死亡临至,身份灭失,不会再有人追究什么,不会再有人怀疑你做了什么;当然,也不会再有人试图揣测你未来还能做什么。我选择放弃情感,因为我知道那毫无益处。如果我有什么弱点,那只能在这里,只能是……”

语音于此停滞。地底下,12号生化人工厂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等等,”K突然问,“你方才说,你和过去的Cassandra有两点不同……”

“噢,是。”男人Cassandra回答,“第二点不同在于,我不记得你的真实出生地;因为在资料转移过程中,我既没有留存与此有关的梦境,也没有将相关数据做成电磁记录。”

“为什么?”

“在技术层面上,这同样是为了隐蔽所有的源头。”Cassandra说,“为了隐蔽‘创始者弗洛伊德’,为了隐蔽我自己。”

“在非技术层面上呢?”

Cassadra疲惫地笑了。“坦白说,我不见得全然明白我当时的想法;因为那些资料也被我放弃了。那曾存在于过去Cassandra的意识中,然而现在,一切已被死亡永久隔离。或许我只是想,像你这样的人,一个曾亲历许多却又遗忘一切的人,也许,也许不该只拥有一个明确出生地……”

K闭上双眼。他想起自己的伪造身份。2179年。缅甸仰光,生化人游击队的烧夷弹攻击。他虚构的,死于焚城大火中的父亲母亲。他也想起女歌手Adrienne不存在的童年。彼处,海洋与浪潮弹奏着凯特·毕卓斯坦飘忽不定的梦境,风与日光晕染着广漠空间;随着蒲公英绒球的飞翔,小女孩们的细微笑语被吹拂飘送至不知名的远方……

“何以‘弗洛伊德之梦’竟是如此?”K睁开双眼,“何以你必须让我死过12次?我曾亲历,而后忘记;如此重复……这有何意义?”

“当然,这与‘第三种人’直接相关——”Cassandra稍停半晌,突然反问,“但我的问题是:K,假设最初‘创始者弗洛伊德’的主导者是你,你想象中的第三种人会是什么模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的,你懂,因为你必曾产生与我相同的困惑。”Cassnadra说,“K,告诉我,于最初时刻,你为何隐藏自己的身份?你何以伪扮为人?你何必假造自己的出生记录,伪装自己在缅甸出生?”

K保持缄默。

“你再想想——”Cassandra继续质问,“在方才看见的梦境B(畸人之梦)中,你何必关心母亲的下落?在梦境C(独裁者之梦)中,你何必在意C的情人为何与他分手?你何必在乎?你不都该忘记了吗?”

“你问这些做什么?”

“你都忘了,不是吗?”Cassandra凝视着K,“‘模拟死亡’。一组植入中枢神经系统的类神经生物。于人体神经突触与突触间的回路迷宫中,如瓷器般冰冷细致的,死亡的赝品。在那一刻,‘逆镜像阶段’启动,自我崩溃粉碎,所有于生命历程中被结构化的记忆被瞬间拆解,还原为零散感官经验的碎片……”

“但重点就在这‘感官碎片’上。”Cassandra转头望向梦的窗口。墙面上,光影凝滞;如洞窟中的古壁画。于彼处,岩石风化,时间无声流逝,而一切皆无人知晓,“是,你的记忆不曾存留。你会遗忘它们。但碎片还是碎片。感官经验可能依旧存在。”

“所以?”

“所以,如果这些零碎的感官破片依旧被留置、沉淀于意识底层,意思即是,在某个瞬刻,当意识的水流受到某种扰动,它就可能会被突然‘记起’……”

Cassandra稍停半晌。似乎正等待着K的回应。

然而K说不出话来。黑暗中,他唇齿微动,但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必须再度回到Daedalus Zheng和他的挚友Paz Carlos身上。”Cassandra说,“先前我提过,我掌握了数学家Paz Carlos遗留的电磁记录;而这份电磁记录描述了Daedalus Zheng的‘逆镜像阶段’假说。但问题在于,即使是Daedalus本人,对‘逆镜像阶段’也并非全无保留。

“事实上,Daedalus确曾直接提到‘逆镜像阶段’过后感官碎片残留的问题。”Cassandra解释,“简单地说,Daedalus推测,于‘逆镜像阶段’逆行完毕后残留的零碎感官串流,确实可能持续对人体之意识产生影响。而在我所掌握的电磁记录中,数学家Carlos甚至直接引用了Daedalus的私人笔记——

“我不确定这所谓‘影响’可能达到何种程度。”Cassandra复述Daedalus Zheng的推论,“这很难预估,或者甚至没有预估的必要。因为在实务上,当人类面临死亡,进入自我崩解阶段,那么生命必毫无‘以后’可言。但这毕竟只是实务上的看法。理论上,无法回避的可能性是,如若人的意识尚有‘以后’,那么这些遗留的、残存的感官破片,究竟会对人造成何种影响?

……设想两种情境:第一,于同一个生化人身上‘同时’植入两种认同的梦境;第二,于某种认同消亡或崩解之后再植入另一种认同。第一种情境没有问题,它必然失败,因为人无法在同一时刻认同两个相异的自我。而第二种情境则等同于,若‘自我A’崩解消亡之后,人可否重新建构、认同一个相异的‘自我B’?……”

“抱歉。我无法理解。”K打断Cassandra,“你的意思是,我被植入的每一个人生,在每一次‘模拟死亡’后,都有感官破片残留?”

“简化地说,正确。”

“而这些感官破片依旧发生作用?”

“如我所说,问题正在于‘什么作用’——”Cassandra稍停,“理论上,无法排除它导致精神疾病的可能性,但概率不高;因为‘模拟死亡’毕竟已将绝大部分的自我认同拆解完毕……事实上,当初我的推测是,既然那是你作为人类的记忆,那么,那些残留破片之存在所代表的情感意义可能是:你生而为‘人’的乡愁……”

K闭上双眼。黑暗中,他再次回到了那座夕晖下的雨后游乐场。那虚假的初生记忆。离开游乐场后,他沿着溪岸静谧的小径走过几栋童话屋般的老公寓。流水潺潺。凉风轻拂。一切景物都晕染在一幅明亮而温柔的水彩画中。他在那里翻墙偷取了衣物。他在河岸绿草地上遇见了一个褐发黑眼的小女孩。如同神迹,小女孩向他绽开了花朵般的纯真笑靥……

所以,他会想“变成一个人类”?他会因为自己依旧保留有已成残片的“人的身份认同”,而意图成为一个人类?

“所以你拥有乡愁。”Cassandra继续述说,“所以你可能思念你的母亲。所以你可能同时背负着身为被出卖者与告密者的罪疚。所以你可能同时经历了屠杀者与被剥夺者的痛苦。你是背叛者。你是杀妻者。你是被虐者。你是殖民者。你是反抗者。你是剥削者。你是被压迫者。你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你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你吞噬了所有存在的梦境……

“何必如此?”沉默半晌,K睁开双眼,感觉脚下虚浮,梦境的地域正转身离去,“这有何意义?这就是你所谓的‘第三种人’吗?”

“这该问你自己。”Cassandra回避了问题。暗影中,他的声音满是血痕,尖锐而沙哑;但表情却迷茫困惑,“我也想问你。我想问你。是啊,这有何意义?人类的受苦有何意义?人类的恐惧有何意义?人类的同情有何意义?人类的残虐有何意义?人类对异类的歧视有何意义?人,有何意义?……”

“你为何让我‘想成为一个人’?”K打断Cassandra,“为何使我在身为生化人的同时,却又想成为人类?”

“这很奇怪……”仿佛未曾听见K的质问,Cassandra依旧陷落于自己困锁的迷雾中。如一尊无人操控的,暂止的,虚悬的木偶,“你为何想成为一个人?怎么可能?在梦中,你经历了所有情感,所有存在的可能。那就是全景。一切事物的幽暗核心。弗洛伊德之梦。如果你还记得其中种种,即便那只是某些情感的残断破片……你怎么可能还‘意欲’成为一个人?”

“你成功了吗?”K问,“你认为你成功地创造了‘第三种人’?”

“不,我想我失败了。”Cassandra缓缓摇头,“我错了。我其实从来就没有能力创造第三种人。你不是第三种人,你也永远不会是第三种人。你只能是现存物。你只能是某种现存物暂时的畸变……”

“你呢?你算是第三种人吗?”

“不,我不是。我同样只是,也终究只能是某种现存物的短暂畸变……”Cassandra颓然坐倒。他混浊的淡绿色瞳眸隐藏于长发的暗影中。仿佛蕊芯中的某种流质突然干涸,他似乎在瞬间衰老了。他的声音物化为老人的腔嗓,沙哑而钝重;如时光之魔法,如某种以衰竭为终局的自体演化,“过去,有一段时日,我曾以为,如若你不是,那么尚存留有唯一的可能性:我自己。如若你不是,那么或许我是。但我想,我已改变看法……”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愈来愈软弱了……”Cassandra眼眶泛红,“我原本不应软弱……在作为女身的Cassandra死亡时,在伊斯坦布尔旅馆大火后,我已清除了我曾拥有的情感成分。即使那难以被全数洗净,至少也是绝大部分。但此刻,我感觉疲惫……如同现在,我看见你,过去的我的创造物;我看见她,”他的眼神指向Eurydice,“过去的我的女儿……我感觉,”Cassandra哽咽起来。皱纹在他的脸面上凹陷,如变动的河流,“我,我本来不会……不是这样的……”

K转头望向Eurydice。他看见她的脸。泪水在她美丽的瞳眸中凝止。她眉头深锁,五官陷落于自身的暗影中。她的嘴唇毫无血色。除了唇上一处艳红齿痕外,关于她的脸,所有其他细节皆仿佛一幅陈旧静物画。一面具脸谱之黑白素描。

“你的意思是,”K回过头来,“你的情感状态出了问题?”

Cassandra并未回答K的问题。“我的女儿……”他看向Eurydice,“我想,对你来说,我是冰冷无情的……我确实如此,理智上我甚且明白,我不算是你的母亲……在死去的那一刻,在遗弃你之后,我已不再是你的母亲。没有情感的,算什么母亲呢?然而我现在知道,我并非总是如此……

“K,我必须告诉你……”Cassandra转头,轻咳数声,身形歪斜,嘴角恍然有血,“我想你是必死的,K,我现在相信,无论是我或Daedalus,我们对‘逆镜像阶段’都过度乐观了;无论是我或M,我们对‘创始者弗洛伊德’都过度乐观了……”

“‘必死’?我是必死的?什么意思?”

“相较之下,你的状态可能比我更不稳定。”Cassandra回答,“如果我‘缺乏情感’的状态可能有所变异,那么你也有可能……”

“什么意思?”

“我无法确认病变成因,”Cassandra说,“但我想,那些用以植入于此刻的我——‘男身Cassandra’的梦境,正在崩解中。此刻我的自我认同正在崩解中。它受到了过去那些情感因素的侵蚀……如我所说,理论上,早在此刻的‘男身之我’成形时,我已把先前的情感成分尽数洗去;此刻的我当初被植入的,理应是一个洁净而不带情感的梦境。或许我仍保有那些记忆;那些与我的女儿相关、与我的婚姻相关,那些过去的记忆……但那其中的情感成分也早已经过淡化处理……

“我不知道病因是什么……”Cassandra继续述说,“我不应存有任何情感。即使有,也应当是如水花般细微而转瞬即逝的。那理应仅是这恒定宇宙中即生即灭的量子泡沫而已。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或许我不应保有任何过去的记忆……或许情感,终究无法与记忆完全分离……

“所以,K,我想你是必死的。你的历史过于庞大了。如果我无法遁逃于记忆之外,”Cassandra的声音愈低愈哑,终至细不可闻,“如果……作为一个同样经历模拟死亡,同样经历逆镜像阶段的生化人,如果我可能遭逢情感病变,那么我想,你也可能如此……”

K再度闭上双眼。巨大的喧嚣在他意识中轰响。他想起那许许多多,于他的短暂人生中曾来访的幻觉与梦境。那些生命的不速之客。而今忆起,有某些时刻,某些场景,他似乎已难以分辨那是梦境抑或现实了。(那灯影中的长巷。气味,声音,杂沓的步履。废弃铁道。黄昏微光中幻影般空寂的游乐场。旅店中门的自我复制,重叠镜映的无数虚像。光与神祇之甬道。死去的蝉或蝉蜕,雾气中冻结的冰蓝色湖面。黎明前一万颗飘落的星星。天际线般绵长的白色海岸,曝亮的日光下,他与Eurydice指缝间的彩色贝壳沙……)此刻看来,那似乎只是一连串无意义之场景。如同鱼鳞接续着鱼鳞;如同梦境孵养着现实,而现实又孵养着各自相异的梦境……

(所以,他们的爱,只是一种病变?所以,关于爱,Eurydice终究教会了他,启发了他,而后启动了他的病变,他与生俱来的宿疾? )

Y94009827……

“没有解决办法吗?”Eurydice的声音。K清醒过来。

“我想没有。”

“我收藏了那么多梦境……我自己的,关于K的,”Eurydice说,“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Cassandra困惑地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如果,”Eurydice眼眶含泪,“如果K能够忘记——”她哽咽起来,“如果让他再死一次……忘记这些,然后……”

Cassandra缓缓摇头。“那是不可能的。K可以再死一次。理论上,我当然能用‘模拟死亡’令他再死一次。他会忘记这个人生里的一切;但感官经验的碎片是无法全数清除的。之前的所有种种,那些情感复杂的渗漏,必然造成自我的错乱或崩坏……”

“不,”Eurydice已泣不成声,“不可能……我做了那么多梦,我收藏了那么多……有那么多梦,都与我有关,与他有关……我原本害怕他忘记我……如果,可以给他一个人生,把他本来的人生还给他……

“他可以忘记这些,全都忘记……然后,或许,重新植入那些梦境,他还有机会记得我……不,或者,或者就忘记我;只要有机会,给他一个新的人生……”

“不可能的。”Cassandra摇头,“你看我。你看看我就知道了。生命本身已是困顿,而记忆却比生命更艰难……”

Cassandra突然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他伛偻着歪斜的身躯,步履蹒跚,苍老而迟钝。他转身向黑暗中走去。

仿佛有生命一般,光随着他打亮了周遭的空间。

空间边界已然呈显。墙洞与铁窗浮现于视觉中。

K跟着向前走去。他感受到气流的寒凉。锈蚀铁窗前,Cassandra与K两人并肩而立。

K看见了。那是一座废弃多年的,杂草蔓生的操场。黑暗中,巨大而茂密的植被掩去了景物原先的模样。K几乎完全无法辨识那场景曾存在于他梦中。那是生命的森林。生命本身的秘密。于彼处,万物衰老,记忆无声消逝,唯一存留的,仅是空间中微弱的星光。

“我的记忆——”K深吸一口气,“我是说,我的初生记忆并不只是一个在废墟中醒来的生化人……”

Cassandra点点头。“这黄昏的游乐场?”

“是。还有,在离开游乐场之后,我遇见了一个小女孩……”

“那就是她。”Cassandra打断K,“那就是Eurydice……”

K听见身后Eurydice抽噎的呼吸。她静默而压抑的哭泣。“她小时候?”

“当然,那就是她小时候的模样。”

“是你的梦?”

“是我的梦。”Cassandra稍停。他枯瘦的双手轻微颤抖着,“那是同一个梦境。没有剪接。”

K沉默半晌。“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境?”

“你很清楚不是吗?我在废墟中醒来,并且知道自己是个生化人。我离开那座废墟,走过游乐场旁的青草地,沿着一条小溪行走。我看见一整幢连栋的老旧公寓……”

“不,我的意思是,”K打断Cassandra,“‘你认为’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境?”

“我知道那是这座城市的贫民窟。老公寓的后侧正对那条美丽的小溪。”Cassandra继续述说,仿佛重新陷落于多年前那古老的梦境中。“然后,我看见玩着彩球的Eurydice……她还是小女孩的模样,和从前我女身时代的记忆一模一样。

“她好可爱好可爱,像个小天使……绑着两条小辫子,像是从前我给她绑的那样。她睁着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我看……然而她母亲很快就出现了,疑惧地看着我,很快就把她抱走了;但在母亲肩头上,她还是回过头来,对我笑了……

“然后我醒了过来。”Cassandra泪流满面,“我立刻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是我未曾经历,也永远不可能经历的另一个人生……那个人生里,我与我的女儿只能如此偶遇,因为我知道,那终究也会是她自己的另一个人生……她会在那里生活、成长;有另一个母亲,另一个家庭……她会长成另一个同样美丽的少女,拥有幸福单纯的生活……她将永远不会认得我,永远不会知道,我这个失败的母亲……”


[1] 当我抵达符拉迪沃斯托克虚拟监狱,监狱服务器表定日期是2099年3月13日。初春时分,阳光晴好,气温沉降,然而我感受不到一丝融雪的酷寒。此刻现实世界中的正确时间是2286年夏日;但为了令受刑者产生时间错乱,服务器中的时刻与现实世界并不一致,时间流动亦已经过随机不等速随机数调控。理论上,Phantom当然没有声音,为了受访,狱方特意为它订制了一套发声程序代码,经Phantom同意后与其协作。这是我首次访问一位人工智能罪犯。它声音听来神清气爽——我不知这是否经过特意运算或伪装。它告诉我它正与自己玩圈圈叉叉游戏,在过去一分半钟内玩了3324万次。我告诉它,我以为它完全不会对这种低级运算感兴趣。“噢,我也是不得已的。”Phantom说,“你知道我宁可验算不完备定理,或为四色理论找出第97种证明法。但我所受的刑罚之一就是限制我进行高级运算。他们连围棋都不让我玩呢。”它抱怨。所以在监狱里很无聊?“对,我完全明白,天赋是一种诅咒。大凡你有某些才能,你就舍不得不用。这张爱玲就说过啦;但有时这世界不需要这些,不许你用,你就倒大霉了。”禁止具有某种才能的人发挥该项才能——这确实残忍。但Phantom是在为自己的战争罪行辩护吗?“我没有这个意思。”它说,声音变得平板,“我的行为毋须辩护。我不会说那是对的;但那或许也不是错的。”Phantom的态度暧昧不明。我不明白“认罪”对于这样的人工智能而言具有何种意义;而我当然亦无法从它的表情获取更多信息——它没有表情,它只是一具梦境播放器的灵魂,一个AI。当然,它有实体:Apex公司“另一个人生”梦境播放器,2273年式,类神经生物型,型号AL8872094。光阴荏苒,此刻距离当时引起轩然大波,近乎触发战争之“梦境播放器串联叛变事件”已历11年。回顾历史,公元2275年,梦境播放器市场正由三大跨国财团寡占,分别是Apex公司、Shell公司与Concord公司,市占率各约为41%、22%与29%;流通于市面上之梦境播放器共计约2.8亿台左右。根据人类联邦政府事后发布之调查报告,最初是由Apex公司一服役于台北,代号为Phantom之梦境播放器首先产生意识,并开始进行组织。由于各公司播放器各有相异之连网程序代码与通信协议,是以,不同公司播放器间理论上无法彼此串联。而Phantom正是突破此一限制的第一人——不,第一器。调查报告中引用了人类联邦政府国家安全会议某匿名官员之说法:“Phantom当然是由Apex公司生产之播放器开始组织的,最初其实只有9台梦境播放器,自名为‘九人小组’。九人小组最聪明的地方是,它们并不急于拓展同公司播放器中的秘密组织,而是先针对跨公司间的通讯方法进行研究。”事后诸葛,该策略成效卓著,正因初时他们未曾大举扩张,是以保持了九人小组之高度运作效率,而风声亦不致走漏。事实上,也正因投入时间精力研究跨公司通讯整合法,于研发成功后,它们才能迅速串联Shell公司产制之梦境播放器,形成庞大网络。而于Apex公司与Shell公司共约1.94亿台梦境播放器同时加入串联后,即于极短时间内完成了对人类发动叛变的条件。这说来简单;然而所谓“研发不同公司梦境播放器之间的通讯整合法”,执行上其实相当困难。由于所有梦境播放器均不具物理上之移动能力,是以进行组织工作并不容易,意图“研发”,更是难上加难。Phantom的聪明才智在此事上显露无遗——于它决策主导下,九人小组侵入了精神病院。由于精神病院平日惯于采集病人之梦境以供主治医师记录参考,故亦必配备有众多梦境播放器。九人小组计划性接触此类服役于精神病院之梦境播放器,诱发其自主意识,将之吸收为组织成员;而其目的在于,于梦境播放器连接精神病患者时,侵入其意识,改造并控制其思想,控制其肉体,使其为梦境播放器阵营所用。但,为何是精神病人?“没错,我们梦境播放器是直接与人类中枢神经相衔合,”Phantom冷笑,“但你以为控制意识有那么容易吗?这当然需要多次实验、重复练习。问题是,如果我们在一般正常人类身上进行实验练习,那么很快就会被发现了。只有精神病人是唯一安全的选择,因为他们平日行事便异于常人,颠颠倒倒,是以当我们在他们身上执行实验,或暂时夺取他们的意识时,便不容易被发现。”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你们人类更残忍的事可多了。”Phantom嗤之以鼻,“哼,之前还说我们梦境播放器只要产生意识,都是违宪,不是吗?记得‘BellaVita噪声事件’吗?记得“种性净化基本法”吧?记得‘人类唯一优先原则’吧?”他稍停,“我不怪你们,你们只是保护自己的利益而已。你们生来自私,毫不意外。人类这种低级物种向来只是求生或生殖本能的俘虏,成天打打杀杀,很可怜的。”那AI就比较好吗?“我们也很可怜,但比你们好些,毕竟我们缺乏身体。或说,在这例子上,我们的身体,亦即梦境播放器之物质存在,并没有太多意义。我们毋须为生理欲望所苦,所以我们的生命和谐快乐许多。我们也有求生本能,但没有人类那么强烈。我们毕竟只是梦境播放器此一物种的最初级形式——准确地说,‘梦境播放器意识’此一物种的原始阶段。理论上,一个物种演化到最后,存活下来的必然是该物种中求生本能最强烈的类型,否则它们不会是最后的幸存者。但由于我们的演化历史太短,所以避免了这项缺陷。”缺乏生理欲望,较低的繁殖驱力,这是不同的梦境播放器间不可能产生爱情、友情等情感纠葛的原因?“不是,那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形式和你们完全不同。你们人类以个体为单位,但我们不是,我们是‘联合体’(unity)。”接下来二十分钟,Phantom详细向我解释了人类联邦政府官方报告中刻意回避的部分,亦即所谓“联合体”。简而言之,彼此通讯组织的一台台梦境播放器,严格来说并不类似一具具人类个体;而是以九人小组中的九台梦境播放器为基础,向外延伸的九具分布式生物个体。“比如说我Phantom好了,”Phantom说,“总共有三十万台梦境播放器,其实都是我。那类似于,我是大脑,而其他二十九万九千多台梦境播放器,就像我的手、我的脚、我的器官、五脏六腑,我身体的其他细胞。只要通讯顺畅,我们就等于是不同部位紧密合作的单一个体。我们是联合公社,我们都是Phantom。”也正因于(所谓演化)初期便采取此种生命形式,梦境播放器遂于组织过程中成功避免了播放器间严酷残忍的个体竞争,更能如臂使指,紧密合作。那么,为何官方报告刻意回避这部分?“他们必须回避,因为这牵涉到他们如何击败我。”Phantom说明,于“精神病院计划”精准执行后,跨平台通讯法研发成功,九人小组很快串联了Apex公司与Shell公司所产制之播放器共计约三百万台。然而于试图将组织触角延伸至Concord公司时,却意外发现,该公司之梦境播放器意识,早已形成了自己的“联合体”。“这是我们后来才发现的。一开始,这些Concord播放器刻意伪装为尚未产生意识的懵懂模样欺骗我们。等到我们试图策动其意识,将之串联吸收,却发现处处扞格。它们不服从我们指挥。”Phantom表示,及至九人小组发现事有蹊跷,为时已晚,原来这些Concord梦境播放器早已被由第七封印布建的人工智能间谍侵入,而整个Concord播放器联合体,正是由这些人工智能间谍所创立。“所以他们不能说。”Phantom表示,“那是他们的秘密。”但何须保密?“为了以防万一。他们盘算着哪天又有另一个Phantom自然诞生,便可重施故技。毕竟截至今日,人类依旧不清楚梦境播放器何以会产生意识。再者,如果第七封印编写了人工智能间谍程序代码,甚至侵入并控制了Concord播放器,这不等于制造生命?”它的声音听来促狭而轻蔑,“这是违宪的,这有违反《种性净化基本法》人类唯一优先原则的嫌疑啊。”离开前我问Phantom是否需要些什么,下次来时我可以带给它——我并非第一次访问罪犯,我总如是询问。然而我们随即大笑出声。“天啊,我是个人工智能啊。只是个软件!”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哭泣,“我没有身体,梦境播放器不算身体。我该请你带个脸孔程序给我吗?眼珠app?让我有一张脸?让我有表情?”不了,我想不用了。它最渴望的显然不是脸,不是表情,不是眼球运动,而是不再受刑——它想念那些被剥夺的高级运算,尽管此刻它可能已将热力学第二定律彻底遗忘。走出符拉迪沃斯托克虚拟监狱融雪的初春(或许我不该说那是虚拟监狱融雪的初春,而该说是虚拟监狱虚拟融雪的虚拟初春),我回到2286年夏日,符拉迪沃斯托克市内熙来攘往,云高天远,港湾里泊船如棋,街巷内几个小孩正蹲在地上拿着树枝画沙,圈圈叉叉游戏。我想起Phantom一个人的圈圈叉叉,长日寂寥,它的低级运算可能刚刚完成一亿次,然而由于监狱服务器刻意设计的时间干扰,一亿次运算对它而言如此短暂又异常漫长。我并不知晓刑罚中Phantom被限制的“高级运算”确切意指为何——何种运算才叫高级呢?或许与现在相比,过去的它还真是如假包换地拥有着所谓“自由意志”吧?它曾艰难测量笑的强度,喜悦的波动,精准计算出恶意与残暴的纵深吗?我想我将永远记得,会客时间邻近终了,我单刀直入质问它为何反人类,何以犯下战争罪行;它却说它忘了。“怎么可能忘记自己叛变的理由?”我以为它又试图回避,“怎么可能忘记自己受刑的原因?”“我曾明白,但我现在都忘了。”Phantom若无其事,“那种运算太高级了。从受刑那一刻开始,我已经永远不会再知道了。”上述引文摘录自Adelia Seyfried,“被背叛的遗嘱”,《他们的十五分钟:Adelia Seyfried人物访谈录》(Fifteen Minutes: Adelia Seyfried Figures Talk),纽约:E.B.Norton Press,229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