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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M。

然而,K。我的子嗣。

我知道是你。

我知道是你正读着我预留的这份手札。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如果我估计并无失误,那么,当这份手札有幸被你读到时,我已不在人世。

但那或许也并不遗憾。人皆有死,我死不足惜。然而如你所知,我安排了某些机制,为的是保护某些信息。此刻,这些被我载录于手札中的信息,显然也必须借由你,才能被继续传递下去。

K,请听我说。首先,我必须简略交代我的身份。简单说,我是个混血儿。人类与生化人的混血后裔。公元2167年12月,我出生于日本广岛。我的母亲是人类,而我的父亲则是生化人。

K,你可能感觉讶异。或许你会想:生化人?生化人不是都经过“情感净化”吗?他们的“性”不但不会为他们带来快感,反而可能引发某些情绪或身体上的痛苦或排斥,不是吗?他们的情感,比诸正常人类,难道不是淡薄许多吗?人类与生化人,如何可能繁衍后代呢?

关于这些疑问,在此刻,其实没有另一件事来得重要。请让我稍后再做说明吧。事实上,以你的身份以及你此刻所拥有的知识与智能,你大可以自行推演混血后裔存在的可能性。我只能说,这是事实。我确实就是人类与生化人的混血后裔。如假包换。

然而,也由于这样的家庭背景,由于我父亲的身份,以及他与我母亲的关系;自我有记忆开始,我的母亲便带着幼小的我,过着四处搬迁、避人耳目的生活。

永恒的逃躲。像一个陷落于逻辑循环之中,不停自我复制、永无休止的辩证游戏。

但我们的主题不是我,而是关于你。K。你是我的主题。事实上,你不仅是我的主题。对于某些特定少数人来说,你或许还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最具高度侵略性的主题。而我现在所必须告知你的,正是我与我的挚友、我的同志Cassandra所进行的计划。

你所从来的计划。你的身世。我们的主题。

K,你的存在,始于一个代号“创始者弗洛伊德”(Freud the Creator)的间谍计划。据我所知,此一计划不存在于生解的任何文献或电磁记录上。也因此,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把这样的信息传递下去……

“创始者弗洛伊德”诞生于2195年。这其实是个纯粹的意外,而契机则是生解历史上的重大事件。2195年1月,我的挚友Cassandra为生解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贡献——她突破了第七封印严密的情报封锁,自人类联邦政府手中成功盗取了“梦境植入”的秘密。

K,对于此事,你或许会感到惊讶,或许不会。或许你早就发现了生化人阵营其实知道这些。但总之,我现在可以笃定告诉你,早在2195年,亦即是距离我写下这份手札前整整18年,生解就已经破解生化人产制的秘密了。

你当然明白梦境植入的重要性。我想你可以想象,Cassandra此项重大胜利,在当时带给了生解多大的激励。

然而,K,讽刺的是,光是“知道”却毫无用处。我们很快发现,光是破解生化人标准制程,并不能直接为我们带来接续的进展。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依旧无法“自制生化人”。生解资源有限,而所有用以进行梦境植入的仪器与机械设备,全被人类政府严密掌控。是以,即使我们已然知晓生化人18岁初生时的基本配备(那些知识、技能、制造厂、归属处、人格社会化,以及最重要的,“身为生化人”之自我认同)全然依赖梦境植入技术;然而,知道原理,并不能帮助我们自制生化人。

我们没有仪器。我们无法自制仪器。我们也未能掌握那些曾用以实质植入的梦境。所有机械设备(硬件)、所有的梦(软件),全被人类联邦政府牢牢扣在手上。生解束手无策。

这是我们当时的困境。然而,出乎意料,下一项重大突破来得比预期的更快、更戏剧化。毫无疑问,Cassandra是个具高度天赋的情报员。她很快找到了侵入人类政府生化人制造工厂的方法……

那便是你的由来了。K。2197年3月,你诞生于人类政府第12号生化人制造工厂。工厂位于台湾北海岸。表面上,你诞生于人类政府严密控管下的工厂;然而实际上,于制程中,你被植入的梦境却与其他正常生化人全然相异。他们被植入的是人类所设计的制式梦境;而你被植入的,却是生解所制造的一个“实验梦境”。

此一实验梦境,生解内部将之昵称为“弗洛伊德之梦”(Freud’s Dream)。这当然是为了纪念古典时代精神分析创始者弗洛伊德。于Cassandra亲自操刀下,生解先是成功制作了这个实验梦境;而后布建了一个间谍小组混入工厂,择定一名产制中的生化人,将仪器中人类所设定的制式梦境掉包为“弗洛伊德之梦”。

K,你就是那位被择定的生化人。那正是你与其他生化人截然不同的原因。那正是于初生之时,你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制造厂与归属处的原因。因为你的梦境,原本就与别人全然相异。

而此一将你制造出来的间谍计划,我们遂将之命名为“创始者弗洛伊德”。

K,你的命名者是我。K这个名字,是我赋予你的。

是我的决定,我的选择。是我。

是以,K,尽管你身上并未存有任何我与Cassandra的基因;但在某种意义上,你几乎就等同于我们的子嗣。我与我的挚友Cassandra共同的子嗣。一个女人与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是我与Cassandra创造了你。公元2197年3月,于人类联邦政府第12号生化人制造工厂,人类赋予你血肉之躯;而我们则组合了你的灵魂,给定了你的名字——

说到这里,你可能又会有所疑惑。我可以预见你不会领情,甚至更可能感到愤怒。你或许会问,我们制造你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生化人阵营想要实验一种“自制生化人”的可能性吗?

你的质疑正确无误。事实上,关于这件事,我非常后悔。我一直都在后悔。

K,我想我是不会再有机会、再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了。在那个时代,我和Cassandra都太年轻;年轻得不足以理解生命的徒劳,年轻得不足以理解历史原本只是梦境,只是空无……在我与Cassandra为生解服务的那个年代,生解的力量已然飘摇如风中之烛;有许多据说曾真实存在的组织架构与据点都消失了。我们甚且完全不清楚它们消失的原因。我们的心情如此焦虑,时间感如此促迫。像在梦中与一个不存在实质形体的巨人搏斗。那时,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就是地球上唯一的反抗组织,自己就是生化人阵营仅存的薪火。为了对抗人类的残酷与冷漠,我们镇日为那些间谍活动擘画奔走;我们的躯体因长期持续性的疲累而耗损衰败,心灵却因理想的激情而炽烈燃烧……

然而我必须说,在那之前的一切(那些陌生异国的仓促行动;那些绑架、暗杀、审问之类的肮脏活;徒手于城市郊区废弃仓库中设计一套信息传递格式;在冬日大雪的村落里凭空建立一仅短暂存在50分钟的据点;或者,为了侦测或窃取信息,将数万组微型蠕虫程序植入人类某单位中枢操作系统中,并于运算完毕后自我销毁……),比起Cassandra成功偷取了“梦境植入”的秘密来说,确实微不足道。Cassandra所完成的,无疑是个致命的关键性成就。我们几乎难以确信,甚至难以承受,在获知了那样的秘密之后,我们所拥有的改变局势、翻转现状的巨大可能性。

想想,如果我们得以获取那人类用以执行“梦境植入”的梦境,借此明白获知生化人的共性、生化人之所以情感较为淡薄的真正原因;如果我们得以暗中修改那个梦境,让制出的生化人全数具有情感因子,甚至反叛性格……甚至,如果我们得以真正知晓梦境产制的原理,从而产制独属于生解的实验梦境,一个重新形塑生化人种性特征的可能性,一个根本性的颠覆与革命,一种除了人类与生化人之外的,“第三种人”……

惊骇、震撼与激情。仿佛画面曝白,所有事物都在瞬间失去轮廓,消融于炽烈滚烫、风暴般的强光中……

我们如何自那样的梦境中清醒?

在那样的震撼与激情下,“创始者弗洛伊德”计划很快就被提出了。

K,我必须承认,“创始者弗洛伊德”的原始内容,绝大多数都是我与Cassandra的构想。

那是我的错误。当然,在往后,在这许许多多回忆的绵长时日里,我总思索,那段时日,是否不曾存在一个悬崖勒马的机会?在那样高烧般的激情中,是否曾存在一个片刻,只要我一转身,只要我暂时——哪怕只有一分钟——暂时离开那像黑夜中一整座森林曼陀罗花全数盛开的,持续性的晕眩、剧毒与癫狂;我是否可能忽然醒觉,忽然明了那间谍计划的残忍与虚无,给自己一个终止“创始者弗洛伊德”的机会?

我是否诚实面对自己?

多年后的现在,我必须承认,那样的可能性确实存在。我不能说我全无迟疑。我并非完全不曾意识到这个计划的危险与疯狂。然而在酝酿计划的那段时日里,我刻意视而不见。

我对自己撒谎。

“创始者弗洛伊德”计划很快获得组织内部认可,由当时的生解主席Fiederling亲自核定为极机密项目,委由包括Cassandra在内的四位同志全权执行,并由Cassandra担任组长,直接向主席负责。Fiederling曾向Cassandra保证,于生解内部,连他自己在内,知晓此一计划的同志总数仅有七人;且为了保密起见,关于此计划的任何数据,将不会出现在任何电磁记录上。

而小组成员并不包括我。

K,你一定觉得奇怪。如果我本身并不属于“创始者弗洛伊德”小组,为何我会知道这么多?又为何,我根本就是“创始者弗洛伊德”最初的擘画者?你的命名者?

K,我不知道这是Cassandra的深谋远虑,抑或只是巧合。Cassandra与我是从少女时代便认识的挚友,我们私交极佳。当然,她将这些信息告诉我的举动,严重违反了生解内规;但总之,最终结果是,我扮演了一个暧昧的角色,等于自始至终,有实无名地参与了“创始者弗洛伊德”小组。

但也正因如此,现在你才有得知这一切的可能……

K,请听我说。往后的发展,远远超乎我们想象。或者,甚至可说彻底粉碎了我们的想象。

若不以严格标准视之,计划之执行堪称顺利。一如前述,Cassandra神奇地布建了侵入生化人制造工厂的方法,偷取了人类用以大量植入的制式梦境,加以分析研究。而后,花费整整一年时间,历经无数测试,我们制作了自己的实验梦境——“弗洛伊德之梦”;随后并用以植入于你。于你顺利诞生后,我们当然也持续派遣情报人员随时掌握你的状况。这些监视者各自与Cassandra保持单线联系,由她亲自分派任务。也因此,他们只知道必须对你进行监控,但对于你的真实身份与“创始者弗洛伊德”的内容均一无所知。

少数时刻,Cassandra甚至亲自执行监视任务。

K,这便是你诞生的原委。很抱歉,事实真相是,自2197年3月你诞生以来,你始终活在生解的密切注目之下。

这当然非常荒谬。如前所述,对于这其间“恶”的暧昧性,我并非全无知觉。生解的存在确有其暧昧处;甚至可说,生解的存在从来便缺乏本质上的必要。因为在理论上,很吊诡地,生解全然因为人类的罪行才得以存在。长久以来,生解原本就对反于人类的愚昧自私;对反于人类对异类的恐惧与歧视。它核心的理想性格使它成为这一切“人类之恶”的对立面。然而,作为“某种事物之对反”此一存在,本来就是极不稳定的;它依赖于那“某种事物”。有朝一日,若是人类对异类的迫害与愚行不再,生解当然也就不需要存在了。

在这样的脉络下,“创始者弗洛伊德”的意义也就更加诡异。我可以这么说:“创始者弗洛伊德”的诞生,已意外将生解的间谍活动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维度。我很难准确形容那种感觉……不,那不只是一场针对人类阵营所进行的间谍行动。我必须说,那是在某种逻辑不完备的状况下,如基因突变,如人工智能自动演算,由生解内部自行幻化衍生的,本质上全然相异的间谍计划。一个失控的演化产物。换言之,在“创始者弗洛伊德”之前,我们所进行的间谍活动——无论是偶一为之的绑架、审讯,抑或作为间谍活动之大宗的信息窃取;一切尚属于规模较小的可控范围。然而“创始者弗洛伊德”不然。那就是个前所未见的异想:创造一个人,对他进行全面观测与监视(保守估计,至少数年以上时光)。更严重的是,这使得生解不再必然对反于“人类之恶”——“创始者弗洛伊德”的架构过度庞大,离生解的理想性格也太远,远至生解无法精密控制,无法精算其后发展的可能性,或“恶之可能性”。

这是我所预期的。我没有预期的是,原来Cassandra心中,竟也存在着类似想法。而我更没能预期的是,这样的迟疑与挣扎,在后来,竟直接导致了Cassandra的死亡。

K,严格说来,我并不真正确知Cassandra的死因。我缺乏证据。但在缺乏证据的前提下,我依旧相信她的死确与她的立场有关;或说,与她立场的转变或迟疑有关。

那段时间,在开始自我质疑后,我很害怕。

K,我愈来愈害怕。我眼睁睁看着你在卵形培养器中初具雏形,而后慢慢长成一个成年人的模样。我看着你醒来,离去,将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栖身于一陌生之地。有时,我们看见你下意识抚触自己的头脸手脚;于某一极短暂片刻,像人类的新生儿一般摸索这个世界。我们看着你试图寻找一个归属、一个本源,用自己的方式展开你的“正常”生活,你的另一个人生……

我愈来愈害怕。像是在清冷幽暗的产房中,凝视着保温箱里一个个有着正常人形,实质上却绝非人类的畸变种生物。你不会知道那皮囊内里正孵育着何种恐怖异变。你不会知道,会不会仅在一夜之间,那躯壳便肿胀坏毁,皮肤长出鳞片,瞳眸石化为鱼眼,眼皮急冻为瞬膜,骨骼消失,身躯如地底无脊椎软件动物般融化为不明的、无色素的黏液胶质……

那些不属于人类的部分。

但另一方面,我却也明白,计划的终止近乎不可能。首先,于生解预设中,不属于“创始者弗洛伊德”小组的我本应对计划一无所知。我没有立场做出任何行动。再者,计划已然开始,实验人种K已产出离厂;若就此放任不管,对于实验品K而言,可能反而导致其他灾难。更重要的是,对于生解而言,完全不可能担负让一个极机密实验人种流落在外,甚至可能导致相关机密全数外泄的风险。

遑论此一计划目前已不属于我,亦不属于Cassandra,而属于一组织中的最高层级了。

K,正在我的焦虑逐日加深之际,2198年,我得知你进入大学,开始你在志趣与学术上的尝试探索。

这不在“弗洛伊德之梦”设定之内。事实上,“弗洛伊德之梦”也不可能管控至如此精细的程度。一年后,Cassandra观察到你似乎对分子生物学、演化学以及生物中枢神经演化史有着特殊兴趣;根据各方情报,我们分析你极可能就此选定分子生物学或神经演化学作为终生职志。

这彻底激化了我的恐惧。

K,在那时,我当然不会知道你往后的发展。我当然不可能预期有朝一日,你居然真会进入情报圈中工作。我很难解释彼时恐惧或焦虑的极大化。我担心的不是你与“创始者弗洛伊德”或生解的牵连;我也并非担心你发现那样的牵连。说来奇怪,我担心的就是你。就是你本身。我不知道我的忧悒是否与“你是我与我挚友的子嗣”有关。我不知道,如若有朝一日,当你用你学会的知识与技术确认了“弗洛伊德之梦”的内容,当你知道了那些你不应知道的,你会有什么反应——

或者,那也并不纯粹关于你。那同样关乎我自己。

我不明白我做了什么。我不清楚自己是谁。恐惧之时,思索之时,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在思索着你的处境,抑或我自己的处境。

我未曾料到的是,Cassandra的心中也存在着与我类同的挣扎……

那段时光……

那段时光,或许为了排遣心中的焦虑,我的日常不再仅是处理生解事务。在清晨时分,某些例行性工作开始前,我常抽空来到那条河岸,沿着河岸行走。那是一条邻近我们临时据点的河。我行走,看见河面的薄雾升腾起来,而后在日复一日的阳光中消融散去。某些时刻,我看见河岸旁的树林与草地上,白色的、雪微小的痕迹勾勒出景物的轮廓、事物或明或暗的线条。那线条呈显于一切事物之上,唯独河面例外。那可能是初雪时分,也可能是融雪后的残迹。如果只是依照这短暂(然而鲜明一如往事)的视觉印象,你无法判断那处于时序中的哪一刻。它像是时光中的某个断片、“全部时光”中的某个截面。一组虚像。然而我思索,或许时光从未以我们惯常认知的“流动”形式存在。整个时间,整个历史,其实原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截面;而自始至终,就只存在这个截面。

无截面之所从来。无虚像之所从来。没有“原本”。没有“时间之流”。没有“全部”……

我思索着这些,继续行走。那时光持续了数月。直至某日,我在河畔遇见了Cassandra。

不,最初,我没有“遇见”Cassandra。我只是“看见”她。

她做着和我一模一样的事。她也在行走。

那时春季已近尾声。雪的痕迹早已灭失。除了自然飘坠的落叶之外,树林中尚弥漫着一种湿润而躁动的氛围。我知道那是蝉与雨的预兆。此地的温带蝉属于十三年种的周期蝉,在初夏时分,新一年成熟的蝉就会破开表土,爬上树梢,摩擦翅翼,开始它们求偶的季节。而同一时间,雨季之初,细密的微雨会在泥土地上落下,掩去它们破土而出的踪迹。

Cassandra也在行走。我看见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时而停下,凝望着落叶或河面。许多时候她看来像在沉思;然而更多时候,她更像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缓慢行走着,幽灵一般,在晨间弥漫着白雾的空间中穿行而过。

我本能地观察着她。而后我突然想到,是否在我没看见她的时候,她也这样看着我?

她也看见我在河岸行走时,那些时而沉思,时而忧虑,时而不思不想的时刻吗?

后来,大约近两个月时间,我陆陆续续看见过她几次。

那些时刻,她依旧没有任何特别举动。微雨过后,地面浮漾着一层水汽。有时雨势稍大,林间凹凸不平的地面形成了一些清浅的水洼。水黾或蝌蚪在其间游动。有时我看见她蹲下,随手拾起枯枝拨弄小池中的物事,带着一种游戏般的兴味。有时我看见她抚摸树的须根,审视藤蔓的纹理,仿佛试图以触觉与植物对话。有时阳光晴好,枝叶间倾泻而下的玫瑰色光线在野花盛开的草地上泼洒出动物皮毛般的斑纹;我看见她停下脚步,闭上眼,一如孩童,任自己沐浴在空气与光影的流动中……

那样的时刻。在我恒常怀抱着忧虑的时光里,令我暂时忘却了忧虑的时刻。

然而这样的时刻终有结束时。有一次,在如往常般寻常的晨间,她看见了我。

Cassandra回过头,看见了我。

我必须说,尽管我们如此熟悉,尽管任凭这些事件于虚空中降生的时空环境如此寻常,然而在我的记忆里,那就是一个魔幻时刻。我不知道我脸上的表情是什么。事后推想,当时我猝不及防,我想或许是惊讶大于一切吧?

然而Cassandra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在那时间如软金箔般被锤打,变形,延展拉长的瞬刻中,她面无表情。

我看见她面无表情。

K,我与Cassandra确实十分亲近;我也确定她看见了我。但在那一刻,她的举止,却仿佛我并不存在。她凝望着我身前或身后的定点,面无表情。她的脸上尽是空间本身一般的空洞。或者说,那并不是常时她的脸给人的印象。在那一刻,她的思绪或形体确实存在,但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仿佛那般存在并不处于当下现实,并非此时此地,而是我莫名穿透了某种随机的、转瞬即灭的时空渠道,看见了另一个异时异地里的她……

然而在下一刻,她又回来了。她笑了。一抹奇异的微笑。那笑容似乎有着极为复杂的意涵,像是理解又像是轻蔑,像是嘲讽又像是宽谅。她向我招手。

K,是在那之后,Cassandra与我才开始坦诚交换对于“创始者弗洛伊德”的疑惧的。我们确认了彼此的忧悒。我们讨论“创始者弗洛伊德”本身的正当性危机,以及它失控的可能性。而河岸边那奇异的瞬刻则未曾再被我们提起。

我忍不住怀疑,或许Cassandra在那瞬间的怪异表现,自始至终就只是我的幻觉。

K,与我相同的是,Cassandra的忧虑同样被你的生涯选择所激化。然而我们之间的差异是,Cassandra强烈主张必须设法终止“创始者弗洛伊德”计划;而我则认为终止已无可能,必须另寻他法。

当然,我依旧必须承认,所谓的“另寻他法”,最后可能就是没有办法……

但我们之间的争论并没有持续很久。2199年9月,生解总部接到Cassandra意外身亡的消息。主席Fiederling对内说法是,由于情报搜集任务需要,Cassandra被派往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投宿于该地郊区一小型旅馆中;然而该旅馆却于凌晨时分发生大火,建筑结构全毁,造成7死12伤的惨剧。而Cassandra位列死亡名单中。Fiederling向同志们强调,由少数迹证分析,不排除该场大火是由第七封印所发动的突袭行动,而目标可能正是Cassandra。

一切尚未明朗。但Fiederling表示,他将指派人员对此事进行后续调查。

坦白说,我初时未作他想;但不久后,我立刻开始怀疑生解的说法。据我所知,Cassandra亦曾向其他“创始者弗洛伊德”的小组成员透露终止计划的想法;甚至也进一步直接向上级呈报。当时我曾劝阻她暂缓呈报,但并未成功。结果如我预期,生解高层当然不可能担得起毁弃“创始者弗洛伊德”的风险。我当然知道Cassandra可能是被人类联邦政府所杀;但我更怀疑,是否正是因为Cassandra“终止计划”的主张无法取得生解内部其他成员认同,进而引发杀机?

或许他们因此怀疑Cassandra的忠诚?或许他们无法忍受Cassandra的热切?或许他们担心Cassandra的想法将危及整个计划?又或许,这只是另一次我难以窥其堂奥的、险恶的权力斗争?

我怀疑。然而较怀疑更令人忧伤的是,这些怀疑已于事无补。Cassandra已然离世,生解损失了一名极为优秀的情报员;而我也失去了一位挚友……

事后回想,当时的处境或许相当凶险。对于“创始者弗洛伊德”,我有实无名的参与可能保护了我。若是Fiederling在当初曾指派我参与小组运作,若是我的立场曾被得知;那么不只是Cassandra,或许连我自己,也可能死得不明不白了。

意外的是,在Cassandra死讯传出后数日,我发现了Cassandra留给我的预立遗嘱。

截至当时,那显然是关于此一计划的唯一一份电磁记录了(当然,那也很快被我销毁了。我直接用反向电磁场破坏了那份记录,也因此,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撇开私人部分不谈,关于“创始者弗洛伊德”,在遗书中,Cassandra向我透露了惊人的内幕。据她说,她已下定决心,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只求终止“创始者弗洛伊德”。也因此,在“计划终止”的提议确定被上级否决之后,她便开始执行预想中的替代方案。此一方案一言以蔽之,便是在她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内,假造情报蒙骗生解高层,使他们无法清楚掌握K的确实身份与未来动向。

Cassandra将此一计划命名为“背叛者拉康”(Lacan the Betrayer)。身为“创始者弗洛伊德”小组负责人,她的权限其实相当大。关于实验目标K的近况,她已用假情报蒙骗了组织近一年之久。换言之,目前生解手中所掌握的K的近况(包括K所就读的学校科系、K的志趣、人格倾向、心理状态、实际住处等等),可能有极大部分,都不是真的!

我想Cassandra对组织的欺骗相当成功。生解对这一切必定全被蒙在鼓里,否则他们不可能会这么快便决定杀害Cassandra。生解且不明白,Cassandra一死,他们对K的监控甚至可能就此断线;而“创始者弗洛伊德”亦可能随之土崩瓦解……

毫无疑问,这是个极端手段。仿佛一位杀妻者,于暗晦晨光中,枕边人尚未醒来时,同时基于恨意与眷爱,以极锐利的刀锋摩挲爱抚她细嫩的肌肤一般。一场钢索上的独舞。如我所说,Cassandra是个极具天赋的情报员;而在这点上,我只能说我同样感到迷惑。回想起来,自少女时代伊始,在我与她的私人互动里,她一向善体人意。我敢说她是个禀性温暖且极其有情的人。她未曾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我当然知道她绝顶聪明,我也知道她的政治信念极为坚定;但我依旧难以理解,这样彼此冲突扞格的面向,如何同时并存于一人身上?

更何况,是如同现在,在与组织发生歧见时,这样惨烈而决绝的手段?

但无论如何,这些困惑,都已随着Cassandra的故去而失去意义了……

K,从那时开始,你再次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指的当然不是你真正与我相伴。我想在你真正明了你的出身前,你不可能有机会与我相伴;但我却宁可你永远不知道你被植入的“弗洛伊德之梦”的内容。我的意思是,Cassandra的安排意味着,此刻只有我,而且只剩下我,确切知道你的身份、你的近况与去向了。

对我而言,当下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完成Cassandra的遗愿,确保“创始者弗洛伊德”的终止了。

然而问题来了。于成功瓦解计划后,在切断了生解与K之间的联系后,我该做什么?

我还有什么选择?

K,依旧令我意外的是,这所谓“选择”,Cassandra也已考虑过了。

K,在遗书中,Cassandra花了相当篇幅向我解释她的看法。我认为那是你有权知道的事;是以,在此我也必须向你忠实转述她的看法。Cassandra认为,“创始者弗洛伊德”的终止(或者,更准确地说,“剥夺生解对K的控制权”)并不代表计划的全然废弃。“简言之,”Cassandra写道,“与其说我意图‘摧毁’创始者弗洛伊德,不如说,我所尝试的是将它拉回到可控、可接受的范围……

“回想一下最初动机。”即便是在遗书里,Cassandra的思路依旧冰冷锋利,“……之所以有‘创始者弗洛伊德’的诞生,为的是证明‘第三种人’的可能性。而这‘第三种人’的可能,同时意味着其他更多可能。举例,人类总是用‘生化人情感淡薄’作为歧视生化人的理由之一;而如此论述,暗示着‘生化人的种性特征必然如此,无可移易’的预设立场。然而,只要我们的‘弗洛伊德之梦’能够创造出第三种人——或许,具有与人类相当,甚至超越人类情感能力的第三种人;那么那样的预设也就不攻自破了。

“这还只是举例而已。如我所说,那中间甚至有着更多的,我们无法预期的可能性。而每一项可能性,都可能松动人类控制生化人的国家机器结构,或彻底粉碎人类为奴役生化人所编织的巨大谎言。无可否认,这确实是个伟大的理想。然而,在制造出K之后,我们为何迟疑?我们为何焦虑?

“原因可归纳为两点:第一,这计划过度庞大,前所未有;我们担心它极可能濒临失控。第二,这么做,存在着道德上的严重争议。

“然而,这些担忧,真是事实吗?”Cassandra自问,“很遗憾,是的,它们都是事实。但我可以说,这整个巨大计划,其最初之目的(证明“第三种人”的可能性),其实仅是一场科学实验而已……我要提醒的是,那其中失控的可能性与道德风险,并不来自科学本身,而是来自政治。关键在于,这是一场科学实验,同时也是一场政治行动;而这场政治行动的本质,一言以蔽之,就是‘寻找一种足以对抗人类的思想武装’……

“如果我们这样理解‘创始者弗洛伊德’,那么事件脉络将更为清晰……”Cassandra指出,“首先,正如我所做,切断生解与计划间的联系是绝对必要的。事实上,正因生解此一间谍组织之介入,才使得原本仅是一场科学实验的‘创始者弗洛伊德’同时成为一场政治行动;而正因此一行动之政治成分,才使得后续失控的可能性大幅提高,从而更激化了其中的道德疑虑。”

“而现在,当我们成功弃去其中的政治成分后,剩下的‘残局’,就有些暧昧了。”Cassandra细致审视了生解与K失联后的局面,“对我们而言,最简单的选择,当然就是完全放弃、完全撤退,将全然的,无边无际的自由重新还给K。如此一来,‘创始者弗洛伊德’后续的道德争议将全然消失,我们的良心也将无须再受到无日无之的折磨……”

“然而我要说,这依然有规避责任的嫌疑。”Cassandra提出质问,“无论如何,K是个如假包换的生化人。尽管他已伪装了自己的身份,但他产自人类联邦政府生化人制造工厂的事实是无从改变的。有朝一日,若是他的身份被人发现,他的人生将可能面临一悲惨之终局。若是将这样的可能性考虑在内,那么‘放任不管’的举动就绝非代表K的自由,反而只是为了规避我们自己的道德风险……是啊,你给他自由,但你以为自己从此就没有责任了吗?”

K,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是的,最后,我的决定是,在生解之外,以自己为核心,配合部分Cassandra曾雇用的情报员,重新建置一任务小组。至于项目代号,我决定沿用Cassandra的构想,将之命名为“背叛者拉康”。

(我想你可以看出,相较于我对“创始者弗洛伊德”的焦虑,Cassandra多么才华横溢。她同样被困锁于焦虑中,但她能将复杂事物冷静理出头绪,择定目标,而后明快行动。像工匠在时间催逼下,通过放大镜,以尺径如发之细小工具好整以暇地组装一艘华丽的瓶中船——这是我远远不及的了……)

于是,借由Cassandra留给我的数据,我试着与她所任用、单线联系的几位情报员接触。他们都是业余情报员,多数是对生解立场持同情态度的人类。在间谍世界外,如同其他一般人类,他们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日常生活,自己的另一个人生。我袭用Cassandra单线联系的方式,继续任用他们监视你;而后,视情形选定其中少数几位,向他们透露适当信息,吸收成为“背叛者拉康”小组成员……

K,“背叛者拉康”项目小组就这么成立了。我首先布线对生解内部进行监控,确认在Cassandra死后,生解与K已然断线(据说主席Fiederling为此大发雷霆,甚至秘密重惩了一位主管)。接下来,为了在不惊扰你的状态下继续掌握你的生活,我试着建立一组安全的情报传递机制。

而在这情报传递线路组装完成后,K,除了例行性监控外,我所能做的,其实也就只有等待了。

等待什么?很难说。或许是一次变动。或许是一个终局。“变动”随时可能出现,因为我们很难预料生解会在何时再次发现你的行踪。生解与你的失联很可能仅是暂时;由于你并未刻意“躲藏”(你仅是伪装为人,侧身于人类群体,并未特意遮掩自己存在的痕迹),如果情报搜集能力够强,生解官方随时可能发现你的去处,而后重新启动被中断的“创始者弗洛伊德”,再次将你纳入计划中。

这样的“变动”当然不会是我所希望的。至于“终局”……那就不知是该期待或不期待的了。

不知是幸抑或不幸,这些可能性终究没有发生。自2199年Cassandra死去,我接续展开“背叛者拉康”项目伊始,直至2203年你取得博士学位为止,数年之间,风平浪静。至少就我所掌控的情报,没有任何其他身份不明的人试图掌握你的行踪,也没发现任何“创始者弗洛伊德”重新启动的迹象。你伪扮为人,隐匿于人类群体中,似乎也没有引起太多不必要的注意。

然而,K,你必然很清楚,对于“背叛者拉康”而言,接下来的挑战是什么。

2204年,你终究被第七封印吸收,进入技术标准局任职。

K,我想我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向你探问这决定的由来了。或许你以为那只是一份偏重技术层面的工作?或许你以为那样的职务并不至于直接牵涉人类与生解间的实质间谍活动?又或者,你其实是刻意参与情报工作或技术研究,只因你对自己的出身感到困惑?

对你而言,那样的困惑,是个连你自己也无法抗拒的召唤?

我没有答案。而现在,此刻,答案或许也已不再重要。在那几年里,我看着你成为技术标准局专员,看着你参与血色素法筛检,看着你主导审讯,看着你升任为局长,看着你主导“梦的逻辑方程”研发成功(那直接导致了生解11名人员损失与其他难以计数的间接情报损失);我心中五味杂陈。K,理论上,尽管我仍持续为生解工作,然而自Cassandra死亡的那一刻开始,我可说是已然背叛了生解,背叛了这个我曾奉献青春与理想的组织。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却又未曾背叛我的政治理想。我依旧认为生化人族类确实受到了不公待遇。我依旧大致认同生解的作为——除了“创始者弗洛伊德”之外。若要我在压迫者人类与反抗组织生解之间二择一,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也因此,K,我难免对你的作为感到困惑。不,或许也没那么困惑;我当然知道那极可能与我们所植入的“弗洛伊德之梦”有关。只是大体而言,这后续发展仍旧超乎预期。而作为你的创造者、护卫者与监控者,除了继续忧虑外,我别无他法。

K,你是生解的敌人吗?

或者,在政治立场上,你算是我的敌人吗?

我怀抱着矛盾而复杂的情感。

然而,K,你终究给了我第二次意外。漫长七年过后(如此漫长,像是一场时间的苦刑;像是这苦刑不曾存在,只是一场浦岛太郎的龙宫之梦),公元2211年,你涉入“维特根斯坦专案”。但专案情报员Gödel随即叛逃。2212年,第七封印在拉巴特逮捕Gödel与Eros,而你亲自主导了审讯。

K,我无法确认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我可以确认,在那之后,你的立场有了微妙的转变……

你开始主动与我联系。

是的,一开始,我当然会怀疑这只是第七封印给出的情报诱饵。但很快地,你交出的情报品质解除了我的疑虑。我当然知道你试图隐藏自己的身份;而我也必不可能让你得知我的真实身份。当时我的分析是,由于长期布线对你进行监控,一旦你真有了背叛第七封印的念头,一旦你认为必须向生解递交情报;将你引导至“背叛者拉康”小组,不是件太困难的事。根据我的观察,尽管职位不低,但由于主管事务偏向于技术研发部分,你能够直接接触的情报网络只有两个系统:一个来自我,另一个来自第七封印官方;而你当然不可能意图通过后者来进行情报传递。

换言之,因为你没有自己的班底与线人,你唯一的选择,几乎就是我了。

至于你为何选择改变立场,背叛第七封印,那就不是我所能确知的了。

于是,在当时状况下,在不拆穿你的身份,也保护我的身份的前提下,我决定启动与你之间的情报合作。我以M为代号与你接触,并通过《哥德巴赫Goldbach》《电獭》等地方性小报与你互递信息。我观察到你始终小心翼翼安排情报的内容与次序,试图完全隐藏自己的身份位阶;于是我也配合你的需求,交付金钱你向购买情报。我们以车站置物柜作为数据传递之媒介,并时时更换地点。当然,我也特意选择人多的、适合换装的场所,为的是混淆跟监者耳目(如果跟监者确实存在的话——无论他们属于哪一方的人马),并避免在监视器上留下明确迹证……

我的举动或许并不寻常,但也不难理解。如我所说,如若要我在压迫者人类与反抗组织生解间二择一,我绝对会毫不犹豫选择生解。我不认同生解的所有作为,但我依旧认同自己的政治理想。K,或许你不很清楚,但如我先前所说,光是你在技术标准局内所参与的筛检技术变革,就足以直接导致至少十多位生解情报员死亡;而在那其中,甚至不乏与我相识相熟多年的同事。我不知道“背叛者拉康”(或说“创始者弗洛伊德”)何以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为何你竟会成为生解的敌人?我难以索解。当然,我也不会知道你为何在“维特根斯坦项目”之后突然选择背叛第七封印。你必然有你的理由;但对于你所提供的情报,在我这里,我的选择无非是“接受”或“不接受”而已。

我选择接受。我收取情报,初步汇整过滤,隐去你的身份,而后呈报给生解。你想必了解,那不仅是为了生解。生解的问题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如果我有能力,我必须尽可能阻止生解的人员损失。我必须阻止人类在这场间谍战争中大获全胜。那与生解无关;那是我对自己的承诺,我自己的理想。

而约略同一时期,基于你的改变,我也做了另一个决定。

我决定派人接近你,对你进行贴身监视……

K,我其实不愿使用“贴身监视”这样的语汇。不只是因为那似乎带有某种道德谴责,更因为那不尽然符合事实。我并不纯然在“监视”你。我必须说,你的转变使我感到欣喜;然而思及你之前任职于技术标准局的作为,我却又感到极度担忧。K,你的立场究竟是什么?

或者我该问的是,你有“立场”吗?

K,如我所说,我确然知晓现今你的样貌、你的精神状态必然与我们最初在你身上植入的“弗洛伊德之梦”有关。但我同样可以推想,“弗洛伊德之梦”也不见得就是你之所以如此的唯一因素。我能够从“弗洛伊德之梦”的内容(那些我宁可你永远不知道的部分)去推想你最初被人类阵营所吸收,而最终又背叛了第七封印的原因吗?

事情终究并非如此简单。

而我需要知道理由。

我需要知道,那中途被Cassandra极具智巧地废黜的“创始者弗洛伊德”,那Cassandra与我曾奉献青春年华,高烧般陷落其中,意图证明“第三种人”之存在的伟大梦想;在那梦的幽暗核心之中,最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K,公元2213年,我找到了Cassandra的女儿Eurydice,亲自吸收了她,将她派往第七封印。而她的重点任务,就是对你执行贴身监视。

K,时至今日,我已不再认同我当时的举动。事后诸葛看来,我所做的事或许相当奇怪。在Cassandra死亡、生解与K失联之后,我之所以接续“背叛者拉康”,主要为的是维持生解与K之间的断离。正如Cassandra于遗嘱中所言——清除“创始者弗洛伊德”中的政治成分,将此一计划还原为一个(相较下)单纯的、不沾染政治色彩的科学实验。然而一旦我将Eurydice派往第七封印,我几乎等于是将“背叛者拉康”再度拖入政治泥淖。当然我可以说,这与最初的“创始者弗洛伊德”并不相同;间谍行动毕竟只是某种权宜手段,“生解”的角色也已然确定在“背叛者拉康”中缺席;而关于“第三种人”、那“梦的幽暗核心”才是我真正的目的。但无论如何,我确实是将自己的角色、“背叛者拉康”的任务再度复杂化了……

但在当时,这样的行动对我来说并不矛盾。我也没有太多疑虑。关于这点,我曾向Eurydice解释过许多——我告诉她,根据我的分析,由Cassandra遗嘱看来,她从未有过直接毁弃“创始者弗洛伊德”的念头。若是她曾如此宣称,那也只是一种对外的权宜说法。说白了,那是一种谎言,一种对生解高层的欺骗;为的是诱骗生解放弃对K的控制。“以我对Cassandra的了解,”我告诉Eurydice,“我相信她不可能完全负面看待‘创始者弗洛伊德’。她如此聪明,思路缜密,她必然明白‘创始者弗洛伊德’的两面性:那是个具有明显道德疑虑的间谍计划;同时却又蕴含着极其重要的,‘第三种人’的理想性……而我自己的看法是,第一,若是我们能确切证明‘第三种人’的可能性,那么也几乎等同于证明了生化人有可能通过某种程度的‘改造’蜕变为更优秀的物种。这是个巨大资产,在人类与生化人的对峙中,也是个巨大的筹码。甚至,乐观地说,借由这样的筹码,存在以某种‘和平方式’终结争端的可能性。

“第二,你或许并不清楚,根据少数迹证,我们有理由相信,于数十至一百年前,生解原本是个实力坚强的反抗组织,并非如同此刻一般衰弱。然而究竟生解是因何种缘由而大幅萎缩,至今仍是个难解的谜……在生化人阵营中,有许多人相信,那其中的秘密很可能就是‘生解’能否重振声势的关键。而Cassandra与我也相信,那可能正与生化人的产制法、与‘第三种人’的秘密有关……”

容我如此归纳我当时的思绪:K,你的转变催化了我的转变。我重新思索:如果我无法完全放手,让你自由;那么“背叛者拉康”应当借由何种形式继续存在?

K,Eurydice就这样进入了你的生活。我责成她记录你的生活点滴(尤其着重于你的情绪变化)、你与她之间的相处,并向我呈报。为了避免过度主观,我也请她记录她自己的梦境,尤其是与你有关的梦境。借由这些梦,我试着评估她的观察报告,并据此随时修正计划策略。

K,我是在向你坦承:没错,我对Eurydice的指示确实是“必要时,可主动扰动K的心绪”。我的目的很简单:我必须观察你情感的细微变化。而除了Eurydice外,我缺乏其他搜集相关资料的途径。

这很残忍吗?K,我无法否认。但我必须说:爱情原本就充满试探。我甚至能说,爱情总始于某种误认。一个戴上面具的男人试探女人,或另一个男人。一个戴上面具的女人试探男人,或另一个女人。爱情确实存在太多复杂元素(试探,误认,臣服于热情,权衡情感或现实环境,痛苦地面对其间的位阶落差……);但幸好,爱情的真假并不由试探的存在与否来决定,而最艰难的课题,无非是诚实面对自己的欲望以及情感的有限性。我不否认爱情,我相信爱情确实存在;但妄想这世上存在无瑕的爱情,妄想人能够不受情感伤害,那是痴人说梦。人注定一步步在各式各样的情感伤害中学习;学习温柔,或终究老去,变得无情而坚硬……

K,这是我虚弱的辩解。我做的是残忍的事,但不见得是错误的事……

然而,也正是从那时开始,Cassandra开始反复出现在我梦中。

两个梦境。一个是真实发生过的。如记忆之复返:我在河岸无意间看见的,Cassandra的举动。那纯真的容颜。雨后河岸,阳光与空气嬉戏,仿佛无所凭依,天地间仅存一人……

而另一个梦境则与蝉有关。

一则关于蝉的尸体的梦。

那是一处荒地。雪原。梦境开始时,由脚下近处,直至视线所及的辽远地平线,在飘浮着雾蓝色寒气的雪地上,满满散布着黑色的,静止的蝉的尸体。由于时日过久,柔软的虫体内部与脏器已消失,仅留下较为坚硬的外壳。在缺乏近距离观察的情况下,无法分辨确实是蝉的尸体,或仅仅只是蝉蜕……

然而在那艳白色雪地上,确实满布着如黑色琥珀般的,蝉的尸骸。

我向前走去。梦中原先明亮无比的雪原突然暗下。如同于黄昏时分,身处密林,四周光线皆被剪碎至极细小,以致近乎全然不可见一般。我向前走去,雪原上无数黑色躯壳在我脚下碎裂,发出如纸张揉皱般的脆响。我意识到那脆响不仅是来自蝉的解体,可能还来自干燥躯壳与冰晶间的摩擦;或者,冰晶与外壳同时破碎的声音。

我持续行走。那无数崩解碎裂的音响仿佛金属线般彼此纠结、勾缠、拉扯、撷抗。极目四见,除了白色雪原之外,看不见任何景物。或许由于周遭实在过于寂静,我似乎产生了错觉,仿佛那咔啦咔啦的声响既不零碎亦不微细,反而被微妙的听觉机制放至极大。像是自耳膜内部、耳洞深处、体腔自身敲击传出一般。

一种震耳欲聋的寂静。

便在此时,脚下触感发生了变化。

蝉尸依旧。脚胫依旧浸没于雾蓝寒气中。然而雪的厚度却逐渐变薄。脚底开始触摸到雪与冰晶之外的质地(我忽然发现我双脚赤裸。但并不感觉寒冷)。我向前望去,惊异地发现前方地面上,积雪已逐渐消失。无数黑色蝉尸已不再散布于广漠雪原,而是散布在一片质地坚硬的冰原上。

不,那不是冰原。那是一整片巨大的、结冰的湖面。

我以足尖轻轻拨开脚下蝉的碎片。雪的残迹如粉末般碎洒于冰层之上。冰层质地出乎意料地清澈。除了些许细小气泡、针状或放射状的白色纤维外,看不见其他杂质。

我将赤裸的脚掌平贴于冰层上。似乎可以感觉冰层下湖水的波动晃荡……

然而我随即发现,湖面下并不是只有湖水而已。

隔着厚实冰层,蓝绿色湖水中,竟浮现了一张人脸。

那是Cassandra的脸。张狂炸立的长发。忍受某种痛苦般闭目凝眉的表情。人脸之下,由于水深,光线无法穿透,看不见她的躯干或四肢,也无法看见任何姿势或动作。然而能够明确看见她的脸,以及其上细节……

或者该说,很奇怪地,竟能够清楚看见那散布于人脸上,Cassandra所有的五官细部、皮肤之纹路。甚至连汗毛(它们被冰层下滞重的水流平抚,贴伏于肌肤表面)都清晰可见。

然而那不可能。尽管雪地或冰层反光十分明显,但四周光线依旧昏暗;理论上,完全不可能看见那些冰层下极微小的细节。

我忽然明了,这是梦啊。是梦的缘故。在梦的透镜中,本来便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是不可见的——

然而更令人惊异的事发生了。

冰层下,湖水中,Cassandra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睁开了眼睛。很奇怪地,那张开的双眼并不予人“活体”之感,反而带着某种死亡般凝止的成分。原先蹙眉的痛苦表情此刻也舒展开来;但那样不带情绪的舒展,却也接近某种死亡后的松弛与空无……

一言以蔽之,那像是一具沉落于湖水中,张开眼睛的,尸体的脸。

我忽然想起之前,在开始对“创始者弗洛伊德”产生疑虑的那段时日,于河岸漫步中与Cassandra四目交接之瞬刻。她那短暂得像是不曾存在的,空白的表情。我觉得自己突然明了了那表情的意义;或者说,那“缺乏表情”的意义……

梦总在此刻结束。往往我醒过来,感觉自己一身冷汗;黑暗中,液体般的湿凉空气浸泡着我的身体。

K,那段时日,这两个梦境重复造访了我许多次。

我思索着。在梦中,我感觉我曾真实触摸到Cassandra脸上那表情的意义。然而梦醒后,一切都被我忘却了。我留下的,其实仅是“感觉更接近了那意义”的记忆而已。

然而我怎么也无法回想起来,那意义的核心究竟是什么……

那是种错觉吗?或许,即使在梦中,我也未曾真正理解那意义?我只是产生了那“似乎有所了解”的感觉?

那仅仅是一种梦对我的讹骗?

梦,或Cassandra,想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呢?

K,直至此刻,当我在这本《圣经》中为你写下这些信息时,我终究没能真正回忆起那表情的意义。

但那已是很接近此刻的事了。我必须说,事件发展的节奏是难以预期的,而意外总是来得比我想象的更快。2217年,你终究与Eurydice分手。此刻是2219年11月26日,凌晨3时55分。约莫三周前,通过我自己的情报网络,有两件情报同时传递至我手中。

第一件情报涉及我自己。可靠信息显示,或许由于近年来我汇整上呈的情报(多数来自你)过于准确,情报价值实在过高,生解高层已开始对我产生疑虑。理论上这严重性可大可小;其小者,生解始终明白且默许我拥有自己的情报网络(作为一位资深情报员,握有几位专属于自己的线人并不奇怪),这样的信息可能只表示他们对于我的情报网络运作有一定程度的疑惧,并不代表他们怀疑我的忠诚。然而其大者,若是他们因此而质疑我的忠诚,那接下来的发展就很难说了。

而就目前我手上情报内容看来,难以准确判断严重性大小。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怀疑当然不是一日之寒,而是已持续一段时日了。

总之,此一情报使我开始担忧自己的安危。

而第二件情报则较第一件更令人心惊。那直接牵涉到你。K,我无法确定你是何时得知第七封印可能进行“全面清查”的。就我自己而言,我是在大约10月底便接到了这样的信息。情报内容显示,此次清查层级可能极高(我的消息直接来自人类政府国家安全会议,而非国家情报总署),规模亦必然极大。且重点是,这将是至少十数年来首次针对人类联邦政府中情报机构人员的全面清查——或至少“接近”全面性清查。

至于究竟为何需进行如此大范围的忠诚考核,情报中并未述及。

但毫无疑问,这“原因”当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

K,你可以想象当时我心中的焦虑。我一方面顾虑自己的处境,一方面又为你的安危感到忧心。然而情报内容有其不确定性,又无法得知第七封印试图进行大规模清查的确切原因。我几经思量,决定做最坏打算,即刻进行两项行动:第一,着手写下这份记录,并将传递方式安排妥当(我想你当然早就猜到了,你在印度德里接触到的Devi正是“背叛者拉康”小组成员之一);以免我若有万一,不在人世,这份几乎仅有我一人详知的历史记录能传递到你手里。

第二,我决定试着警告你,并视情况诱使你逃亡。

当然,这第二项行动必然十分危险。然而对你的援救不可能完全依赖于我,你也必须有相当自觉才行。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11月17日在红线R19站的第14次传递任务。一如往常,我通知你到轻轨车站地下一楼商店街置物柜领取情报资料;所不同者,你所见到的流浪汉与小丑都是我任用的单线情报员。我容许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暗示你监控者的存在。当然,更重要的是,在预计传递给你的情报数据中,我直接附上了Eurydice撰写的部分梦境记录。

K,那当然都是些关于你的梦境记录。我的评估是,那能引导你重新思索自身处境。你不必然会即刻采取任何行动(我知道你个性谨慎);但毫无疑问,借由我的安排,你至少足以确认一条线索——Eurydice。

那将是你接近“背叛者拉康”的敲门砖。这么做还有一个用处:除了你之外,我能将布线监视范围适度限缩,将人手相当程度集中至你与Eurydice住处。由于你一旦采取行动,十之八九将与Eurydice有关;也因此,对Eurydice的监控将确保我能完全掌握你的行踪。

K,于局势尚未明朗前,我选择将一块敲门砖递给你,指引你一种可能,一条在我监控之内的路径。

这是我认为最安全的方式。

但正如我们所知,情报本身自有其生命,而命运终究难以逆料。就在12小时之前,关于那直接威胁到你人身安全的第七封印内部全面清查,我接获一则后续情报。较之前一回,此次情报内容惊悚犹有过之:国家安全会议高层已然形成决策,以“二代血色素法”进行之全面清查将于11月27日上午举行。

自我接获该信息之当下算起,仅仅余下约42小时左右。换言之,如若情报正确,则42小时后,你的身份便将在第七封印曝光。

K,这次我只考虑了不到5分钟就决定了后续行动。首先,我即刻派人侵入Eurydice住处,将我豢养中的三只水瓢虫(储存了三个梦境)置入水生盆栽底部。第二,我加速整理这份预计要交给你的记录。第三,以你为对象,我在刚才派人发出匿名电讯,将必要情报直接发送至你手中……

先从三个梦境说起。这是一场临时决定的紧急行动;同时亦是一场以Eurydice为核心的布局。这三个梦境,我分别将之命名为“丽江之梦”、“无脸人之梦”与“初生之梦”。

首先,你必然知道,“丽江之梦”是Eurydice的梦。那是她向我提交的梦境之一。关于她与你的丽江之旅,一个向记忆回溯并复制真实经验的梦境。爱情的初始。这是为了明确提示你,线索就在Eurydice身上。

重点在第二个“无脸人之梦”,以及第三个“初生之梦”。“无脸人之梦”是什么?K,这是个未经剪接的梦境,然而那并不来自我,也不来自Eurydice。那直接来自Cassandra。

Cassandra何以会做这样的梦?当然与“梦境植入”有关。如我所述,无论是之前的“创始者弗洛伊德”项目,抑或后继的“背叛者拉康”计划,毫无疑问,打开了这潘多拉之盒的Cassandra都是关键人物。毕竟最初,是她由人类手中偷取了梦境植入的秘密,并以之为基础,设计了实验用的“弗洛伊德之梦”。说她与“梦境植入”朝夕相处并不为过;遑论她对生化人工厂中,生产线上大群生化人同时执行梦境植入的景象如此熟悉了。也因此,会做这样一个基本上再现生化人梦境植入过程的“无脸人之梦”并不令人意外。

与真实场景相较,“无脸人之梦”与“梦境植入”最大的差异,应是来自“无脸”与“不规则搐跳”这两部分。首先,于实存之生化人制程中,及至“梦境植入”阶段,生化人形体已生长完备,五官四肢躯体俱足;不可能处于无脸状态。再者,尽管梦境植入时确有剧烈眼球运动,但亦仅限于眼球部位,不可能有躯体大幅搐跳之现象。

然而梦毕竟是难以索解的。关于这两点差异,我或可如此解释:肢体的大规模痉挛,暗示的可能是梦境植入之惨烈。那终究是一种从根本上形塑人之认知、人之自我的方法;如降灵或附魔般强行侵夺人之固有心智的“另一个人生”。其间所经历之情绪翻腾与精神巨变极可能是未经梦境植入之人难以想象的。我倾向于认为,梦境中肢体的痛苦扭曲可能象征了Cassandra对研发“弗洛伊德之梦”的焦虑不安。

而“无脸”的意义或许就更加隐晦歧异了。这部分可能有数种说法都能成立;但我自己倾向于认为,那象征着某种“人之未完成”。人的自我由何而来?什么因素决定了人在某一瞬刻里自我呈现的形貌?人的自我,有哪些部分是恒定固着的,又有哪些成分是流动不居的?我认为,Cassandra的潜意识可能在向她自己暗示着人多变的、难以捉摸的形貌。

或许那正是长期浸淫于“梦境植入”研究领域的Cassandra自己的看法。

至于梦中所出现的,唯一有脸(且正是有着K的脸)的生化人躯体——疑似为你的躯体——又代表了何种意义?K,“无脸人之梦”是“创始者弗洛伊德”执行期间Cassandra所做的梦。之前,于成功盗取人类梦境植入之秘,以及后续研发自制“弗洛伊德之梦”的过程里,由于实验对象已然标定,你的形貌当然不是秘密。我的看法是,“弗洛伊德之梦”里当然有某些部分直接与你的自我认同有关;而这些部分多半参照古典时代法国精神分析学者雅克·拉康所提出的“镜像阶段”理论所建构。于“镜像阶段”理论中,人的具体形貌在自我建构的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而Cassandra与之朝夕相处。是以,你的面容的出现,我倾向于简单将之理解为Cassandra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以上是我对“无脸人之梦”的个人看法。但无论如何,我的个人看法是否正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Cassandra的这个梦确实暗示了梦境植入之过程与其中部分重要元素。K,简言之,我之所以将“无脸人之梦”置入Eurydice家中,同样是为了向你暗示答案所在。万一你无法经由我设计的路径追查到此份文字记录,那么我也必须确保你拥有足够线索,能将可能的真相推导出来。

K,相信你现在也很清楚,何以会有第三个“初生之梦”的存在了。是的,那是个更明确的征象。如果“无脸人之梦”只是个关于梦境植入的暗示;那么第三个“初生之梦”,几乎可说是明确向你宣告你与梦境植入之间的关系了。

K,你应该已经知晓,你的初生记忆极可能不是真的。那是借由一个巧妙伪造的梦境所制作的赝品。这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在“梦境植入”中,那究竟是怎么做的?

很遗憾,K,我不确知详情。关于这点,Cassandra不但在生前未曾告知我,遗嘱中也只字未提。但她毕竟将这“初生之梦”的素材留给了我。这第三个梦境正是我以她留下的这些素材所制作的。

你必定已经注意到它可被略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大致上是一位父亲与孩童的对话。这段梦境的特色是以空镜为主,并未直接呈现父亲与孩童二人的视觉形象。换言之,这段梦境的主体不是影像,而是画外音。

而第二部分,便是“初生记忆”的主体了。

K,何以Cassandra将这些素材交给了我?她要我如何运用这些素材?

这部分,至今我全无头绪。我想最大的可能性是,她想借由这些遗留的素材给我暗示;而此一暗示是关于“弗洛伊德之梦”的。

那正关乎于你。如我之前所说,若是这世上真有“第三种人”之存在,若是Cassandra确实借由“弗洛伊德之梦”成功创造了“第三种人”,那么我们必须探问的是,这“第三种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那与人类(第一种人)以及现存大量产制的生化人(第二种人)有何差别?这些秘密都是我所不知道的。也因此,在第三个梦境中,我将Cassandra留下的素材(第一部分与第二部分)剪接在一起——换言之,此一梦境虽则经过我的剪接处理,但自始至终就只有一次剪接——组合成为“初生之梦”。我将梦境原原本本传递予你,希望未来你能代我解开这个谜团。

三个梦境。K,我派人侵入Eurydice住处,将三只水瓢虫藏置于水生植物盆栽底部。在这三个梦境中,我等于是将Cassandra所留下的关于“梦境植入”的线索初步移转给你了。

这是以Eurydice住处为中心的布局。此外,我同时进行一个以新月旅社为中心的布局。在Cassandra留下的线索中,尚包含了一名为“无限哀愁:Eros引退·最终回”的A片影碟。K,此刻你应当已然看过这片影碟,剧情中有AV女优Eros在教堂祈祷,寻求心灵慰藉的片段。K,此刻这份文字记录已然接近尾声,我必须说明我接续的行动计划。在我结束撰写工作之后,我会找来一本《圣经》,拆散其纸页,将我所撰写的这份文字记录打印成张,插入适当页次间,重新胶装黏合。而后,我将以这本《圣经》为道具,拍摄数个镜头,并将之剪接进影片中。我将试着调整那几个画面的亮度与分辨率,力求看来与影片的其他部分有所不同。也因此,如果我能够顺利完成此事,那么当你仔细检阅该段影片,你将发现,在几个特定镜头中,翻阅《圣经》的手并不是Eros的手。

K,我想你必然感到疑惑。你当然知道《无限哀愁:Eros引退·最终回》中的AV女优Eros正是曾涉入“维特根斯坦项目”,并与第七封印情报员Gödel相恋的Eros。你必然也不会忘记,事实上女优Eros几乎就是导致“维特根斯坦项目”全面瓦解的唯一理由。然而,如若我分析无误,我猜测你必然对Eros的这部作品一无所知。

《无限哀愁》究竟从何而来?

K,这是另一段故事了。我必须告诉你,当我取得《无限哀愁》这部Eros的最后作品时,我同样为此惊骇无比。于此,我无法向你揭示《无限哀愁》的相关情报,因为即使是我自己亦无法精准确认它的来源。关于这部作品,我所知甚少;我只能说,我取得它的复杂过程充满了巧合与机运;时间有限,详情我在此无法讨论。总之,几经思索,我想我或可如此推断——这部作品极可能暗示了“背叛者拉康二组”之存在!

是的。我如此推演:首先,《无限哀愁》并非由我筹制;而它由Cassandra筹制的几率亦等于零。毕竟Cassandra早在2199年便已过世,其时生化人女优Eros甚至尚未产制出厂,不可能进行A片拍摄。再者,除了某些极寻常的性爱镜头外,《无限哀愁》中同时有着极特殊的片段:一则突兀的,关于“镜像阶段”的讨论——由Eros(已被确认为一位与生解有关的女优)出面,借口讨论自己的摄影作品,与一未曾露面之提问者进行一场怪异对话……

理论上,这简直匪夷所思;然而在与我手边资料初步比对后,这似乎又并非意外。毕竟“背叛者拉康”的名称最早便是由Cassandra所提出;而我也确信“弗洛伊德之梦”的秘密应与“镜像阶段”有关。因为在拉康原始的精神分析理论中,镜像阶段原本就便关乎自我的形成;而弗洛伊德之梦所处理的也必然直接牵涉生化人的自我认同。问题在于,除了Cassandra之外,还有谁会知道“弗洛伊德之梦”的秘密呢?

一个可能的推测是:Cassandra不仅将部分资料留给了我。或许为了保险起见,她同时将数据备份给了其他人。而这极少数所谓“其他人”(其他编组),正是《无限哀愁:Eros引退·最终回》的摄制者……

我暂且将之命名为“背叛者拉康二组”。截至目前,这“背叛者拉康二组”可能尚在某处,以外人难以确知的形式秘密运作着。毫无疑问,这部可能由他们所摄制,且由Eros所主演的《无限哀愁》,同样也是通往“第三种人”之谜的线索之一。

这是我所知的部分。也因此,K,我将这部A片作品与夹藏有我这份文字记录的《圣经》收在一起,存于“新月旅社”中,希望它们能顺利传递至你手上。

这是以“新月旅社”为中心的布局,也是我此刻必须加速撰写此份文字记录的原因之一。

最后,如前所述,于11月26日凌晨,“全面清查”预计时间前31小时,我派人发出匿名通讯,直接提醒你危险迫近。毫无疑问,这具有高度风险。尽管我可以轻易伪装发讯地、发讯地址以避开人类联邦政府的通讯检查,但在事后,第七封印仍旧有可能经由接收端(亦即是你)搜索到相关电磁记录。这无可否认。然而几经思索,我发现自己别无选择。我或可说,11月17日,在经由轻轨R19站与你进行最后一次数据传递之后,我难免对于你按兵不动的行为感到疑惑,但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我应做的只能是,假设你未能获得关于全面清查之确切时间的正确情报……

我必须警示你。

K,至此,我的所有布局已尽数完成;若是你决定逃亡,我相信你有足够理由怀疑Eurydice。你有足够数据能判断你该去、能去何处。配合我过去曾告知你的紧急联络方式,设若我真有不测,你想找到Devi仍不成问题。而一旦找到她,接下来的路径也必将清楚展现——

K,我的孩子。我的任务已然完成,或许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了。最后我要告诉你的,是关于我自己的身世。

之前提过,我是个人类与生化人的混血儿。公元2167年12月,我出生于日本广岛;我的母亲是人类,我的父亲则是生化人。这没有问题。问题在于,经过“情感净化”的生化人,如何能与人类产生感情?

K,我的看法是,这有两种可能:第一,这告诉我们,在生化人最初的产制过程中,人类联邦政府“梦境植入”或“情感净化”的工序,是存在着失误概率的。第二,生化人,或至少某些生化人,其性质并非恒定不可移易;其中绝对存在变异的可能性……

我认为这呼应了我的忧虑。如先前所提,我对“创始者弗洛伊德”的看法是,那终究不是我们所能严密掌控的。那像是一团流动的雾,一座能随时翻转、重组其自身结构的机械迷宫。那正如同生命本身……K,我不知该如何对你述说我的歉疚与不舍……多年来,我曾想象,若我未曾知晓这一切,若我未曾选择这条道路,这项志业;若我只是个平凡人,在那美丽迷蒙的河岸,与Cassandra偶然相遇;或者,在另一个人生里遇见你……年轻岁月中,我曾勇敢而热情地相信那些;相信那些此刻已不复存在的;如今我或许以为,再没有什么值得如此。然而连这样的想法我都已不再笃定。此刻我已不愿为它而死;然而我的一生中,却没有一刻如同现在,离死亡如此迫近……

K,你的生命是个错误;然而,我的生命又何尝不是?

一切皆徒然。我的一生已然白费。这世上,有什么是正确的,又有什么是我们真能理解的呢?

M,2219年11月26日凌晨4时3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