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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自昏暗中亮起。

落地窗。溪涧般流淌的乐音。舒曼的《儿时情景》。

(卧房。牛奶般的灿亮天光。白色海洋般温暖柔软的大床。“你好。我叫Eros。”微笑的女孩侧了侧头,丝缎般的黑发散落在她细致玲珑的裸肩上,“希望你们会喜欢我……”)

片头字幕浮现。

无限哀愁:Eros引退·最终回

Eros。竟是Eros。

Gödel的生化人女友。

那摧毁了“维特根斯坦专案”的、叛逃的Gödel。K曾亲自审讯的Gödel。多年前,启动了K双面间谍生涯的关键人物。

Gödel死去的女友Eros。于梦境时代、“梦境娱乐”临至前,最后一代的生化人AV女优……

竟是她主演的A片影碟!

不仅于此。K随即发现,此刻场景、那访谈内容,正是纪录片《最后的女优》剪接引用的片头——

(“你说你叫Eros?Eros不是‘爱神’的意思吗?而且还是个男爱神?”

“是啊,Eros就是‘爱神’哪。……E——R——O——S,Eros。”)

这非常奇怪。K清楚记得,当初为了办案,他早已完整查阅档案、搜罗了Eros的所有作品,并且一部一部地看过了。也因此,在后来查到那部造假的《最后的女优》纪录片,且发现该段片头未曾出现于Eros的任何作品中时,K自然感到事有蹊跷。而在Eros与Gödel一同落网后,K当然也曾针对此事对两人进行讯问。Gödel表示对此毫无所悉;而Eros初始拒绝透露,其后,短短数天内,她便因为病况急速恶化而陷入昏迷,不久后便过世了。

《最后的女优》就此成为一个未解的悬疑。

没想到竟会在此处再次见到这个神秘片段。K思索着。这或许暗示着,尽管纪录片《最后的女优》应是造假无误,然而其中所引用的A片片段可能并非造假,甚且曾真实存在?

(“哎哎哎,别骗了啦……像这样不说实话,可是要被处罚的哦……知道吗?是会好好‘处罚’你的哦……”

“我说的就是实话嘛!我真的不知道做爱是什么滋味呀。”

“喂,喂,再扯就不像了啦!快说,你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刚刚不是说了,我还没有过第一次呢。”……)

第一次?K想。在“引退·最终回”中的第一次?这样的剧情也太不合逻辑了吧。或许,这带有某种暗示?

然而这并非毛片。它有完整的片头,以及截至目前尚称精致的剪接,后制显然颇具水平。易言之,这是一部货真价实、似乎曾正常发行的A片,并非粗糙半成品。唯一可挑剔之处可能是,某些时刻,画面似乎存在着某些极细微的不稳定。在此段与纪录片《最后的女优》重复的访问片段中,K注意到两次时间极短的跳闪。画面经过截断,又立刻接回原先画面。

而那跳闪看不出任何意义。

K与Eurydice继续检视此片影碟。最初对话结束后,男人与Eros很快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那程序与一般A片并无差别。男人首先褪去了女孩的碎花短洋装。洋装下,Eros穿着一套可爱的粉紫色蕾丝内衣裤。那内裤在重点部位甚至是镂空的。这使得Eros私处肌肤若隐若现。K注意到她的阴毛经过修剪,质感细致,柔软发丝般服贴着皮肤……

褪下内衣裤后,男人调整了自己与Eros之间的位置,将头埋入她的两腿之间,开始展现自己的舌上功夫。而Eros则一面推拒,一面轻柔呻吟,不时扭动着她娇小玲珑的身躯。

接下来则是女孩为男人服务的时候了。镜头前,Eros羞涩望着男人的阳具,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了两下,而后将它含入口中。她持续吞吐着它,不时亲吻舔弄阴囊。几分钟后,男人便引导Eros躺到床上,温柔地将阳具送入女孩体内——

然而这剧情设定毕竟是女孩的“初体验”。在勃起的阳具插入时,Eros似乎承受着极大痛苦。K注意到她微微挪抬身体,本能地闪躲男人的插入。而这男优竟也入戏地安抚着Eros。他不时弯下身贴着Eros的耳朵,嘴唇无声翕动,似乎是在向她呢喃着些安慰的话语。

但Eros始终眉头紧蹙,不发一语。

K依次小段小段快转。直至此段欢爱结束(男人终究还是将精液射在了Eros有着精致五官的脸上),并无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K皱了皱眉,改变策略,调整拉杆,先大致观察了整部影片的结构。他发现这A片的性爱场景共有六段,与一般A片相较之下偏多。但这似乎也称不上太过奇特。而在每段做爱之间,也同样穿插了些常见的过场。

K自第二段开始继续检视。于第二段性爱之中,Eros扮演的是新婚妻子的角色,而男优则是同一人。旁白简单交代了这中间的故事;大意是说Eros与该男优(他叫作直树)交往数年后,修成正果,二人结为夫妻云云。

至于真正的大戏——性爱场景——则是在厨房完成的。在第二段起始处,厨房内,Eros夹起长发(几绺发丝垂落在她细白后颈),穿着一件淡蓝色印花围裙;而围裙下则是白T恤、牛仔短裤的寻常居家打扮。她正专心在流理台上料理食材。

镜头绕着Eros爱抚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导演显然对于Eros短裤下的美腿十分满意,不断自Eros后方强调着她的臀腿曲线。

围裙系带圈围着Eros后腰。她的紧身白T恤透出深色内衣扣环处的印痕。

门铃响起。女孩暂时放下工作,雀跃地前去开门。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一身上班族打扮的老公直树回来了。他们很快在客厅沙发上拥吻起来。女孩半推半就,一边红着脸撒娇说不行啦,做菜才做到一半呢,火还开着很危险;一边挣脱了男优的怀抱,跑到厨房里去了。老公直树遂觍着脸跟进厨房,自背后开始摸索捏弄着女孩的胸乳(Eros仰着头,自齿缝间发出断续呻吟),嘴里念着哪那么容易放过你呢;随即剥下女孩的短裤和内裤,而后便直接在流理台前(Eros踮起脚尖,将臀部翘起)自背后挺进女孩体内。

似乎也无甚特异处。K开始怀疑起来。难道他忽略了某些细节?又或者,这两段性爱本来便只是伪装,而所有重要信息全隐藏于影片后半段中?

然而在第三段性爱前,解答出现了。

那是第二段与第三段性爱间的过场。镜头步入一别墅之空房。黑檀木地板,类似第一段性爱中场景的采光。大片落地窗前,汹涌的白色天光夹带绿意暴雨般漫淹进室内。

但这其实并非卧房,而是一间展览室。这展览室显然比卧房大上许多。或因单面采光或场地面积过大,尽管窗外天光灿亮,然而在远离光源之一端,幽暗仍沉淀于空间中。无数暗色系微粒在画面上悬浮游走。

室内除了一张沙发、一木制画架外别无他物。而四面墙上,一幅幅的画作如静止的昆虫标本般挂在墙上。

一个安静凝止的空间。

Eros出现了。沙发上,她戴着黑框眼镜,衬衫窄裙标准套装,双手交握,笑盈盈对着镜头说话。她表示一直对摄影和素描很有兴趣,工作之余持续习画,也长期在某著名摄影记者开设的教学工作室学习摄影。这些都是她的作品(镜头缓缓绕着展览室滑行,展示四面墙上的画作标本)。Eros还说,这些作品呈现了她自己的欲望与异想,感谢导演与制作人的慷慨,让她有机会将自己的作品介绍给大家……

Eros边说边站起身来走向画架。她拿出了一支指挥棒,同时继续着口白;约略是说,现在她想向观众们介绍的,是她自己最喜欢的一幅作品,耗去她许多心思云云——

K瞪大眼睛,坐起身来。

Eurydice发出了低呼。

那是一帧摄影作品。一张照片。

正是K在Eurydice家中,自抽屉底层信封袋内搜出的第二张照片。

那张K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呈胎儿屈曲状侧卧之人体。隆起的肌肉与筋脉。青灰色如枯叶般的皮肤。腰部以下淹没在一片暗红色血冻胶质中。

那年轻时刻的,K的尸身……

K立刻取出照片进行比对。没错。完全相同。只是此刻,较之K手中明信片大小的照片,画面上的这帧摄影作品尺寸大上许多。

然而不仅是照片本身的问题。画面中已不再是Eros的独角戏。在这段怪异的过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来源不明的画外音男声。这男人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Eros闲聊着(无非是身为AV女优,对这份工作的态度与想法;是否曾因此感到困扰或造成生活不便;有被影迷跟踪过吗之类),而后竟开始与Eros讨论起她的作品。Eros也顺水推舟,配合男声提问,拿起指挥棒指指点点,解释起这幅摄影作品。

(哇,好诡异的风格……这作品的题名是? )

(它叫“镜像阶段”哦。镜像阶段。Mirror Stage。)

(“镜像阶段”?听起来颇令人迷惑。可以为我们解释一下它的意义吗? )

(没问题啊。这其实是我上个月才完成的新作品呢……请看这里。你可以清楚看见它的构图并不复杂,元素也很有限;主要就是一个背过脸去的、侧身的男体。在……)

(男人的裸体。这呈现了你对男人身体的欲望吗?身为AV女优,你的——)

(喂,才不是呢。在这作品中,我关注的主要是“自我”。嗯,准确点说,是“自我”的毁灭,以及创造……)

(毁灭与创造?两个相反的东西? )

(也不是这么说啦。嗯……应该说是,表面上,毁灭与创造确实相反;但在深层意义上,毁灭与创造却是同一件事。我记得从前看过一些数据,古印度婆罗门教中,湿婆神所掌管的,正是毁灭与创造之事;它们其实是同一个主题……)

(那么“镜像阶段”指的是什么? )

(嗯……简单来说,就是“自我的形成”。这名称来自古典时代的法国精神分析学者雅克·拉康……)

(哇!好深奥呀……Eros老师真有学问呢……)

(讨厌,你正经一点啦。总之,拉康认为,人的“自我”、人对“自我作为一完整个体”的概念,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后天习得的结果。此一学习过程发生于幼儿约6至18个月大期间。拉康将它命名为“镜像阶段”。)

(那是什么意思?似乎很复杂? )

(哎呀,本来一点也不复杂,也不需要说到这里,谁叫你问我这些困难的问题,根本都是你害的——)

(好啦好啦,是我不对。你解释给我听嘛。)

(嗯……简单说就是,在镜像阶段前的婴儿期,人类其实是没有“自我”这种概念的。当小婴儿饿了便哭,他并不清楚是“我”感到饿了。他只是被某种饥饿的不适感所侵袭。这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纯粹的负面感官经验。他当然也不会明白,只要“我”去找点东西来吃,便能够消解“饥饿”的感觉。总之,感到饥饿而哭泣,只是为了一个单纯的、不舒服的感官经验而哭泣……)

(所以? )

(所以,假设接下来他冷了,那也只是另一种负面的感官经验……换言之,这时的婴孩其实只是一个零碎感官印象的集合体喔。他没有能力理解这些零碎的感官印象都属于“我”此一完整个体,因为他根本没有“我”的概念。当他看见自己的手,他不知道这是“我”的手。当你打他的手,他感到疼痛,但他也并不清楚是因为“我”的手被打了所以痛;他只是单纯接收到疼痛的感觉。他不知道先前饿了、现在冷了、痛了的感觉,其实都是同一个身体所获得的感官印象——)

(所以? )

(总之拉康相信,人的“自我”概念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借由与外界的互动逐渐习得。为什么这样的互动能够“教导”幼儿产生自我概念?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因为外界——主要是其他人——理所当然是将幼儿作为一个整体来对待的。)

(什么意思? )

(嗯……举例,当母亲看见小婴孩抓地上的泥土来吃,母亲可能快步跑上前去抱起他,拍打他的手,说:“弟弟!手手脏脏!那个不可以吃哦!”;在这样的情境中,小婴孩理所当然地被视为“弟弟”——一个完整的指称;而“手手脏脏”与拍打手的动作,将会逐渐引导幼儿产生类似“这是‘我’的手”、“手属于‘我’”这样与自我有关的概念。)

(啊,是这样吗? )

(或者,再举一例:晚上,妈妈忙着熨衣服,将小婴孩放在床铺上;当小婴孩突然哭了起来时,妈妈可能会指挥一旁的爸爸:“去把弟弟抱来!我来喂他喝奶……”而爸爸也就站起身,将床铺上的小婴孩抱起,送至妈妈怀中。这时,将这一切互动看在眼里的小婴孩,便可能会朦胧地感受到:先是妈妈将他视为一“完整个体”——所以才会指挥爸爸将“我”抱来;接着,爸爸也将他视为一“完整个体”——所以将“我”抱起,递给妈妈。正是借由这样长期与外界的互动,幼儿才能逐渐离开那“零碎感官印象之集合体”的时期,而逐渐意识到自己确实拥有一完整之身体;同时,也逐步形成“自我”的概念……)

(哦,是这样啊。那,这与你在作品中迷恋的男体有什么关系呢?嘿嘿……)

(哎呀,你真的很讨厌呢,就说我的构图不是那个意思啦。)

(那你说说看是什么意思嘛。)

(好啦。你先看这里。这男体的边界是模糊的。整个男体下半身都隐没在暗红色的胶质中。而侧卧的男体也让人无法看清楚他的脸。没有具体的脸……我想说的是,“自我”原本并不存在。它面目模糊,又缺乏稳定结构;它仅仅来自周遭的混沌与虚空。而在这样的状态之下逐步产生的“自我”,当然也不可能具有稳定的结构。事实上,我相信,这几乎便是人类所有恐惧、欲望与痛苦的根源——)

(所以裸裎的男体其实就是象征着“自我”? )

(嗯……可以这么说吧。或许该说是“成形中的自我”或“未完成的自我”吧。更详细点说,我刻意将男体的表面呈现为一种干涩而皱缩的质感,正是为了表现自我的毁灭。那是死亡的意象。一种缺乏生命力的,尸体般的存在。然而在男体周遭,我却又意图呈现某种湿黏、某种咸腥、某种胎盘绒毛般的、血的质感。那是带有生命力的。那象征着自我的新生,自我所从来的暧昧、混沌与虚空……)

(所以? )

(所以那便是“人”的发生地。“人”的由来。毁灭与创造。死亡与新生。“自我”的欲望与痛苦……)

可疑的讨论在此结束。占去约略六分钟。

接下来Eros与画外音男人又讨论了另一帧挂在展览室墙上的Eros作品。那是一张题名为“异地”(Exotica)的黑白风景照,主题是海滩上一碉堡般的水泥废墟。相较之下,这照片本身看来正常许多。然而由于照片左侧渲染着某种极淡的彩度(不知来自现场抑或后制的赭黄色晕光),隔着画面望去,甚至也无法确认这是否是一张黑白摄影。

Eros与画外音男人浮面地讨论了这帧作品。约略谈到了这张摄影的取材地、拍摄环境等等。但并未针对作品内涵或题名深入交谈。而Eros的作品介绍时间也就此结束。在再度感谢了导演与制作单位后,Eros表示,除了本分的AV女优工作外,也会在这方面继续努力;除了摄影之外,希望未来也能加入导演行列云云。

这又占去了约略三分钟时间。

(所以,在这整段过场之中,与Eros交谈的画外音男声,其实正是本片的导演?K想。)

(导演?……)

309号房中,空气忽然变得冰冷而稀薄。

K的呼吸混浊起来。

是啊,他怎么现在才注意到呢?那画外音男声听来如此耳熟,不正是纪录片《最后的女优》中,那始终未以真面目示人的面具导演吗?

K仔细回想。是,似乎确实是那样的声音。

但他却又立刻迟疑起来。那真是面具导演吗?

记忆并不如此清晰。他又没把握了。

K与Eurydice继续检视接续的段落。

情节是连贯的。过场后,第三段性爱起始处,导演用几个意识流场景简洁交代了老公直树与Eros间幸福的新婚生活。此部分虽仅是故事情节叙述,但依旧相当程度展现了导演的功力。他先是或快或慢地剪了几个夏日海滨的镜头(海边的蜜月之旅。过曝梦境般亮晃晃的白色沙滩。他们在沙滩上玩起排球——奔跑中的腿,裙摆与衣角,肢体所剪取的,光与暗的闪逝。夕晖下,Eros将直树埋入沙中……),而后调度了几个海滨景色或物件的空镜。(鱼旗飘动。沙滩上海潮的缓慢步行。被浪花与泡沫舔舐的足印。两人轻轻勾着、在开阔空间中摆荡的手。一大一小、两双静置的蓝色拖鞋……)最后再将镜头带至两人的脸。(逆光。逆光之偏移。发丝跟随着风的气流,触手般抚摸着Eros的脸颊。整个画面沐浴在一种玫瑰色的微光中……)

但这般恬静美好的婚姻生活并不长久。(镜头转入内景。)某日,人妻Eros独自在家,一对提着公文包、保险业务员模样的男女前来按铃拜访,表示担任义工,正为某慈善机构进行劝募。由于这一男一女看来十分正派,谈吐也客气优雅,善良单纯的Eros不疑有他,便开门将他们邀请入内。意外的是,进门后,这对男女随即露出狰狞面貌,将门反锁,将Eros推倒在沙发上,开始对她上下其手。

Eros极力反抗(这时女业务员的假发突然在激烈拉扯中掉了下来;观众这才发现原来那其实是个上了浓妆、獐头鼠目的秃头男人。这男人尚搞笑地在假发被扯掉时伸手护住光溜溜泛青的头皮,做出惊慌而茫然的表情),但反抗未果,终究在暴力威胁下遭到性侵。过程且被用微型摄影机拍下。完事后,两名歹徒带着猥亵笑容扬长而去,同时警告Eros不得报案,否则该段性爱影片将立刻被散播出去。

剧情急转直下。原本幸福的新婚生活就此陷入凄惨境地。Eros害怕影片外流,遂守口如瓶,不敢声张,然而被侵犯的恐惧夜夜啮咬着她。老公直树尽管发现妻子有异,却也问不出所以然。这使他们夫妻间的性生活蒙上一层阴影……

残酷的命运并不会轻易放过Eros。相隔数日,两名歹徒再次来访。同样以手中持有之性爱录像作为要挟;这次他们将Eros拖到床上,剥光衣物,绑起她的手脚,拿出跳跳草等情趣道具狠狠地玩弄了她。

一开始Eros且痛苦挣扎着。数分钟后,她的上身却不由自主轻微抽搐起来,脸上表情也由痛苦转为欢快。

此时歹徒将绑缚于Eros手腕与脚踝处的红色细带卸下。Eros舒展了四肢,不停扭动,兀自沉浸于跳跳草带来的感官欢愉中。秃头歹徒低下身,开始啧啧有声地舔弄Eros的阴部;而另一名高瘦歹徒则淫笑着挨近她耳边:“太太,太太——”

Eros没有回应。然而歹徒当然不会轻易罢手。“太太——”他猥亵地说,“太太,你是不是……感觉很不错呢?

“太太,”歹徒一面伸手搓揉Eros的乳房,一面轻声细语,“你是不是……快要到了呢……不要忍耐,不需要忍耐啊……”

仿佛回应歹徒之淫语,Eros的呻吟愈加紊乱而狂野了。“太太……”舔舐了Eros骨瓷搬细致的耳郭后,高瘦歹徒继续耳语,“这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也在看着你啊。而我,却也并不是你的丈夫……你不会……感到羞耻吗?”

除了喘息与呻吟外,Eros始终没有回答。她的胸口与额角渗出了无数细密汗珠。而在以舌尖玩弄了Eros左右两枚勃立乳头后,高瘦歹徒再度起身,俯向Eros颊侧,继续向她呢喃:“太太……有那么多,那么多人在看着啊……你觉得,如果你的丈夫直树……看到你这么享受……他会,作何感想呢?……

“你说呢?……”歹徒说,“你怎么会,这么舒服呢……回答我啊,太太……”

Eros显然不再有机会理会这些口头上的羞辱揶揄了。她高潮了。她双颊陀红,颈项与胸口泛出无数淡粉红色的细微斑点。她身躯陷入了剧烈痉挛,呻吟声先是忽然拔尖,而后又像是重物沉陷入质地稠软的油液中一般,隐没入某种无声的,嘶哑的喘息中……

此段性爱便以Eros的高潮作为结束。K注意到,在这第四段性爱之中,并无男优阳具的实际插入。

初步看来,此部分似乎并无奇怪之处。

K调整播放器,重新做了检视。没有任何新发现。

影片接续进入第四段与第五段性爱间的过场。第五段的前置作业。Eros遭到连续强暴,又自觉对不起老公直树(她毕竟仍在歹徒玩弄下享受了肉体欢愉),承受极大精神压力。心情低落之余,仅能向牧师寻求告解。而在牧师引导之下,Eros也渐渐学会通过祈祷与上帝沟通,求得心灵平静。

紧接着进入第五段。

此段有个反差极大的开场。镜头首先带至一小教堂。Eros一身素白洋装,单独跪在圣坛前祈祷。她时而双手交握作祈求状,时而手捧《圣经》虔诚翻读。她的纤长手指或者按覆于封面之上,或者轻轻翻动纸页。落叶般的薄脆声响中,她性感的嘴唇无声开合着,清澈的眼眸隐藏于睫毛暗影下,时而睁开,时而闭上。

由侧面看去,那美丽的睫毛颤动着湿润而细碎的光亮。

四下无人。光的帷幕自高处落下。巨大的十字架前,无数尘埃在光线中翻腾起落。

远处传来沉重撞击。仿佛于这封闭空间中突然开启一扇门、一道破口。画面边缘,裂隙亮起又暗下。

有人。有人进入了教堂。

Eros仍继续着她虔诚的祈祷。

脚步声持续着。来者似乎仅有一人。

是那位高瘦歹徒。他穿着一袭神父的黑色法袍。画面被一种夜雾般的黑暗笼罩,他的表情隐没于雾的粒子隔断的距离之后。然而K注意到,借由方向不明的微光,似乎可以看见他嘴角与法令纹的细微牵动——

“等一下。”Eurydice忽然按住K的手,“等一下。你看。不是,倒回去一点点。再一点点。对。这里。

“你看。”Eurydice说,“那本《圣经》。”

Eros手捧《圣经》的画面。特写。合上的《圣经》与Eros的手。

静止画面中,黑色《圣经》封面清楚呈现。

竟与方才放在旅社抽屉中,夹藏着影碟的那本《圣经》一模一样!

K且注意到,这特写镜头之画质似乎与前后片段相异。说不上是亮度或分辨率的差别,那构成此一画面的无数像素明显酝酿着某种流动感——

“现在再往后一点。”Eurydice说,“……对。这里。”

画面凝止于《圣经》翻开的书页版面上。

一双手。左手捧着《圣经》,而右手则拈住一张纸页正欲翻过。

画面粒子仍维持着它迥异于前后段落的质地。

Eurydice起身,自抽屉中取出《圣经》,“内页的部分……”

版型相同。字体相同。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手中这本《圣经》纸页看来较黄,而影碟中《圣经》纸页偏白。

但这也可能仅是光线或播放器的色差。

“第几页?”K调整播放器,框定纸页,而后放大,“我想我们也该比对一下相同页数的部分——”粗粝的像素粒子占满了画面,像是某种昆虫复眼之视觉,“437、438……”

K翻开手中《圣经》。437页。

那是《旧约·诗篇》。

然而,那不是《圣经》。

或者说,K手中,437页内容确实是《圣经》的一部分。然而翻过437页,接续页码却标示着“5628”、“5629”、“5630”,直至“5634”。内容亦明显并非《圣经》经文。再往下翻,接续页码则又回复为“439”。换言之,原先的438页消失了,为“5628”等七页所取代。

当然,整本《圣经》仅约略两千页之谱。理论上是不可能存在有五千多页的页码的。

K依序检视其内容。437页最末尾处,标示“诗篇:第八篇”之小节,经文如下:

我观看

你指头所造的天,

并你所陈设的

月亮星宿,

便说,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

世人算什么,你竟眷顾他?

你叫他比天使

微小一点,

并赐他荣耀尊贵为冠冕……

然而翻至隔邻5628页,诗篇突遭截断。同样密密麻麻的文字,同样的字体,纸页上所诉说的,却是另一段显然与《圣经》毫无关联的故事。

那是M的故事。

M的秘密。时至今日,K仍难以忘怀,当时在新月旅社狭小潮湿的309号房中,与M的秘密初次相遇时所感受到的震撼。

不,不是震撼,不尽然。那像是……或许类同于,在那野地废屋中,K“诞生”之时,突然领悟自己是个被遗弃的生化人之瞬刻——

又或者,仿佛在那次关键审讯最后,面对情绪失控的Gödel,面对Gödel突如其来的狂暴,作为一位掌有绝对支配权的审讯者,K居然,居然如此丧失知觉之一瞬。那在记忆中悬宕的,如利器,如锋芒,如光或某种幽暗量体般,既钝重又轻盈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