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9年12月2日。傍晚4时57分。V镇近郊。
他们进入一座废弃游乐园。
四下无人。天光昏暗。黯淡的白月隐藏于天际一角。大片霞色已敛聚为模糊晕光。K与Eurydice正穿越一处蔓生着葛藤与芒草的荒地。那荒地大约是游乐园昔时的中央枢纽,四处可见一些废弃的指路告示倾倒于草丛。而在荒地东侧,矗立着一座破败餐厅,几座贩卖亭,小吃摊与游戏机。
一处廊道与一座拱顶旋转木马被遗留在时间的烟尘里。
建筑们均已严重损坏。背光的剪影间,它们散发出神的骨骸般森冷而微细的光。K听见几声鸟鸣,空洞而悠长,几乎像是从那破毁的建筑结构之内传来一般。
越过荒地西侧,他们来到另一栋建筑之前。
那便是全像地图上标示的第一个红点位置了。一座巨大的、核电厂废墟般的混凝土建筑。窗洞破损,筋骨歪曲锈蚀,外壁剥落坏毁处蔓长着淡绿色的苔藓。
似乎有人声。
他们放缓脚步,站定。侧耳细听。
人声却又消失了。
入口上方,脏污的霓虹灯管折成大片破损毁坏的标识——童稚的卡通字体:“怪怪馆”。
而入口处的闸门栏杆也早已残缺不全了。
他们侧身通过闸门缺口,步入一处中庭。
玻璃圆顶之中庭。残存的天光投射于室内景物上。廊道四周原先显然是室内造景处,而现在于那倾倒的结构残骸间,杂乱密生着许多影影绰绰的植物。
Eurydice突然停下脚步。
人声。
而且,尽管细微,但似乎近在咫尺——
她向K打了个手势。
K看见了。人声来自廊道旁植被密生处。暗蓝色泽的杂草间,并排着两株约略半人高的开花植物,正开着大朵黄花。
然而那不是花。
那是一张人脸。
人脸就长在花朵位置上。两株植物正彼此交谈着。而人声显然来自它们的交谈。
二人放轻脚步,悄悄挪近。
两株植物。除了较一旁其他草本植物粗壮外,深绿色茎叶看来并无特异之处。但它们确实处于交谈状态。在长满了细毛的花茎顶端,在几瓣孩童手掌般的萼片中,竟长出了一张扁薄人脸。
没有足以被称为“头颅”的脑壳。或说,它们的头颅比起人类头颅来显然单薄许多,而脸上五官比起人类来也小了一号、扁了一号。鼻梁仅是叶脉管般的些微隆起,眼睛像是长了瞬膜的、鱼类或两栖类的眼睛。它们有着细薄的,透明蹼膜般的唇瓣。而在它们张合的口中,看不见牙齿、舌头等物事。
它们在交谈着。它们将自己的脸面转向对方的脸面。萼片下,它们依序分岔的花茎如双手般摇摆舞动着。昏暗中看不见它们的眼神;然而那人脸之转向、前倾与后仰灵活自然,仿佛一对正闲话家常的老友一般。
K侧耳倾听。那确实类同于人声。然而它们有属于自己的语言。乍听之下或许有些像日语,但亦有弹舌音、喉音或爆裂音的出现。有时甚至像是蛙类或鸟类的鸣叫。K几乎可确认,那全然不同于任何人类语言。
他们试探着再挪近了些。然而人面花(Faciem Hominis)[1]似乎对周遭环境变化并不敏感。它们并未发现K与Eurydice的存在。
但此刻,Eurydice似乎突发奇想。
她拍了拍手。
两株人面花先后转了过来。昏暗中,它们小小的脸熠熠闪亮着。那瞬膜般的眼睑如含羞草叶片般向下萎落,眼珠似乎也滴溜溜转动起来……
它们沉默下来,静静望向声音来处。
K与Eurydice没再作声。
几秒钟后,它们转了回去,继续它们原先的交谈。
几次重复试探后,K与Eurydice约略可以确定人面花无害于人了。尽管拥有双眼,它们的视觉似乎并不完整;然而对于声音却极敏锐。只要附近有细微声响,人面花往往立即将其脸面转向该处;而原先的交谈也必然受到干扰,立即中止。
他们很快离开人面花零星分布的廊道,继续前进。
越过中庭后,K与Eurydice进入了标示着“第一展览厅”的建筑空间内。
一空阔如巨兽肚腹的展览厅。巨大的卵形玻璃橱窗像是被拔除的、神的指甲般列队贴壁而立。除了沙尘、落叶、玻璃碎屑与几张过期报纸外,地面上犹且倾倒着几座零星的,破损的展示台与玻璃柜。然而在那碎裂玻璃橱窗与玻璃柜中,除了某些展示物的固定基座外空无一物。似乎早于游乐园废弃之时,所有展示物便已被清除净尽。
就着尚未熄灭的天光,K拿出地图再次确认地点。
他们绕过那些障碍,步入通往第二展览厅的廊道。
他们又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原先以为同是人面花的交谈。然而随即发现不是。在第二展览厅入口前,K与Eurydice再度停下脚步。
那不像是人声,而是某种水流激荡般的声响。却也并非山涧野溪般规律的低鸣。那声响的强度与频率并不规则;像是几个小孩同时蹲在一摊积水之前,调皮地用手拍水玩水一般。
(错觉。细碎回音。童稚的嬉笑与叫喊……)
他们立刻发现,声音来自廊道右侧一道小门。小门上“非工作人员请勿进入”的标识犹完好存留。
K取出照明器,推门进入。Eurydice尾随于后。
一股浓重腥臭扑鼻而来。
那是间孤立储藏室。空间并不开阔,约十数米见方大小。其间依次挨挤着四座大型金属层架。杂物们如被推倒的积木般凌乱堆放于走道。而照明器的光晕对侧则是层架与杂物交错积聚之暗影。然而或由于遮蔽,或由于照明器亮度限制;此刻K之视觉,其色感与轮廓,都被某种粗粝的,色调黯淡的粒子填充占据。如古典时代八毫米规格底片或监视录像器之模糊侧录。在那样的画面中,事物均与其自身之重影相叠,而其轮廓则仿佛被菱镜偏折了光线,以某些原先不存在之色彩呈显——
水声持续。
K步入前两座层架之间的走道。然而在他清楚辨识层架上的物品之前,他很快发现,水声来自第三座层架之后。
K小心跨越横阻其间的杂物,穿越至第三条走道处。
那是一个人。
一具尸体。
女人的头颅。头颅圆睁着恐惧的大眼;仿佛乍然为照明器光线所惊吓。其中一只眼睛尚称完好;另一只则已严重腐蚀,眼球陷落于裸露眶骨中,如蜻蜓之死。她的左侧太阳穴有个明显伤口。暗褐色的血冻残片如微小昆虫般沾黏于四周……
女人并无下半身。她筋肉裸露的左臂在骨骼与血管的不规则断面处消失。右臂尚存留,指向储藏室内里的方向;但并无右掌。手腕处同样是个不整齐断面。像一个未完成的石膏胸像抗拒着雕塑者对她的修整……
然而更怪异的是,她的头颅与面容,她的五官,她的脖颈、胸口、仅存的右臂,整具破裂胸像般之半身遗体,均被包覆于某种质地黏稠的半透明胶质中。一颗庞大如史前巨蛋般,半透明的茧。然而那茧的质地并不均匀,有些地方十分清澈,但在较不透明处,除了沾染了尸体的残骸与血污之外,本身又带有某种不规则的铁灰色纹理或微粒。如一满是针状纤维的冰层。
“是M。”Eurydice突然说。
“那是M……”即便K未及反应,Eurydice的声音依旧清冷,“我们还是来晚了……”
K看了Eurydice一眼,没有说话。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将她推向自己身后。他蹲下来,仔细审视了尸体仅存的眼珠,而后取出探测棒小心翻动尸体的头颅。
胶质茧壳中,头发皆已腐蚀毁坏。K在耳后与头颈之连接处找到了几撮仅存发丝。“M的头发是栗色的?”
Eurydice点点头:“是。而且她的面容确实是这样没错。还是认得出来的。”
K沉默半晌。“你见过这种东西吗?”K问,“这些把她包起来的怪东西?”
“没有……”
“嗯——”K继续以探测棒试探着那胶质巨茧,“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
探测棒之尖端正穿入胶质中。K掌心感到如人体裸肤般致密的阻抗。然而此刻,出乎意料,那尸体突然抽动了一下。
是尸体M的右手。触电般的抽搐。
又动了一下。如一枚藏身于茧中,历经漫长畸变而终究苏醒的蛹,那尸体之右肘似乎正意图自地面扬起。
K停下动作。
仅止于此。至少十数秒之间,那右肘回归原先的沉寂,不再出现任何后续动作。
K继续将探测棒缓缓戳入至胶质茧壳内。然而正当器械尖端正要碰触尸体时,却又有了回应。
不可思议地,仿佛意图回望自身之来处,尸体M的头颅竟开始缓慢转动——
齿轮器械般的分节动作。M的面容依旧凝止于死亡骤然临至之时。如一尊被酸剂严重腐蚀的塑料人体模特儿;惊惧,恐怖,欲望之扭曲与痛苦在他们的脸上溶蚀又凝固。(一张中世纪宗教画。戈雅地狱照相之定格。)然而此刻,那头颅开始缓慢偏转。那偏转如此艰难,不像是由自身肌肉牵动,反而全然类似某种鬼物,遭遇一不明之外力所压制、拉扯、施暴,痛苦地拗折自身之躯体……
Eurydice不自觉后退一步。
“别怕。”K握住Eurydice的手,“是噬体菌。那可能是噬体菌的细胞质流动。
“我从前在资料上看过这种东西。”K继续说,“但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这畸变的黏菌品种。你听——”
照明器光圈已然转暗。空气中浮漾起一层冰冷雾气。M的头颅继续艰难偏转,展示太阳穴连接着后脑的大片撕裂伤。她的颅骨已被分解为许多破片。此刻在那头颅偏转时,尸体之右肘亦持续向上扬起。那断裂肢体逐渐成为突出于整个尸身之团块……
正在那肢体断面要穿出胶质之外时,变形虫般,那胶质茧壳突然蠕动起来。
水流声沙沙响起。鼓动涨缩中的茧壳分子似乎产生了某种集体意识,如群聚的蚊蚋般瞬时涌向尸体之右肘。而后,如古典时代某些缺乏柔软度的机械人,那尸体肘端终止了自身之伸展,硬生生地反向弯折倒转,发出一声短促而巨大的碎裂声响。
骨折。K也退了一步。无数细碎胶质飞溅而出。多数落在K脚边,其中一些沾上了K的左手。
K感到皮肤一阵刺痛。
他挥手甩去那果冻黏液。它们在地上冒着泡缓慢蠕动着,发出婴孩般细微的鸣叫。
“噬体菌算是某种黏菌——”K向Eurydice解释,“本来黏菌这种生物便是以森林中的腐叶、腐木为主食。据我所知,这种噬体菌是大约在将近一百年前由第七封印研究单位所培育出来的畸变生物。某段时间它被用来毁尸灭迹。那些怪异水声其实只是噬体菌内部细胞质的流动。
“这种半透明细胞质非常黏稠,在流动时会彼此摩擦,产生声响。它的黏滞力甚至足以带动那些被它包覆、吞食中的物质。正是因为这样,尸体才偶有不规则抽搐或痉挛。噬体菌主要就是依赖自己的细胞质完成它毁尸灭迹的工作……”
“毁尸灭迹?没有更好更快的方式吗?”
“它是不够快,”K回应,“但事实上,以当时的技术水准,在某些情况下,它可能是最好用的了。……噬体菌的特色是,它或许不见得会快速腐蚀生物之外在形体,然而它的细胞质却能在极短时间内将尸体完整包覆、渗透,破坏所有细胞内部之分子结构。
“这绝对比腐蚀外在形体有用多了;”K强调,“因为,若仅是外在形貌被腐蚀,那么只要有一点微物迹证残留,都可能被某些精细的鉴识方法侦测出来。然而若是细胞分子结构被破坏,那么就算是再怎么准确高明的微物鉴识也无用武之地了。”
Eurydice迟疑半晌。“但你是说,你从来没见过噬体菌?……这么好用的湮灭证据的工具,你从来没见过?”
“‘好用’是陈年旧事了。”K说明,“理论上现在早就不用了。不过,这些人居然现在还在用——”
“所以?”
“所以很奇怪。我想不出是什么道理。重点可能是,这些关于噬体菌的常识,并不是我在第七封印受训时学会的。那些细节是我在某些情报资料中看到的;而所谓情报,指的是生解方面的情报——”
Eurydice瞪大眼睛。
难道,这暗示着是生解方面下手杀了M?
这不合理。当然,其中或有他们尚未明了的曲折。凶手最在意的,除了毁尸灭迹之外,可能是故布疑阵,意图误导办案人员、抹去自己的行凶线索。但这就不是目前极有限的资料所能够判定的了。
“受训中没有学到,可能意味着,即使在噬体菌还有人用的时代,那也称不上是个被广泛使用的方法。至于情报——”K继续解释,“细节也非常少。一言以蔽之,约略是说:生解之中目前尚有极少数人使用噬体菌;但似乎全属特定内部组织或派系所为,原因不明……就只有这样。”
Eurydice默然。
“可以确定的是,”K说,“我们不宜久留。理论上我们的生命也受到威胁,但——”
Eurydice接口:“理论上我们的生命受到威胁;但理论上,如果对方决心立刻结束我们的生命,我们也很难躲。”
K点头。确实如此。到了现在还活着,或许也算某种暗示:敌人并不特别急于终结他与Eurydice的性命。
或许对方认为,自己已然无足轻重了?
然而,他们却下手把M给杀害了……
“走吧。”K说,“我们还需要下一步的线索。”
在搜索过了“怪怪馆”第三与第四展览厅后,K与Eurydice离开这座场馆,回到游乐园中央广场。后续搜索并无收获。在余下两个展览厅中,找不到任何与M的死亡有关的其他迹证。
时序已近入夜。天色已然暗下,仅在地平线处残留少许白色亮光。许多动物模型躺在路边。它们或者表面锈蚀严重,或者肢体断裂、内在骨架已然崩解。它们或者失去了眼睛、失去了脸、失去了四肢、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事实上,它们确实就像是一具又一具四处横陈的死尸。
而在它们身后,稍远处,仿佛一曾栩栩如生而今已然故去的梦境,一座巨大无比的摩天轮倾倒了。较低的一端趴伏于地,高起的一端叠架在另一栋场馆建筑的屋顶之上。无数向外辐射的钢梁像古代海星的巨大脊骨……
K注意到钢梁下,摩天轮底部,暗影中,两台电子游戏机躲在断垣残壁的小型场馆中。灰白蛛网与暗绿色爬藤植物密生在游戏杆和屏幕上。有一瞬间,K似乎错觉那尘灰厚重的屏幕反射着落日余晖的光亮。仿佛一核爆画面之残影。(闪燃的无生命城市。炭化的粉尘。蕈状云。炽烈无比的强光……)然而那像是某种神秘心像,来自另一处空间的视觉暂留,很快便消失了。
冷风穿行过旷野。灰黄色草叶与树叶摩挲着沙沙的声响。
他们从另一侧更靠近V镇的方向离开这座废弃的游乐园。
离开这座坟场。这座广漠的,独属于死去人造物的坟场……
[1] 2231年,“人面花”开始出现于正式文献资料之中。据韩籍生物学家崔直绪考证,此一受核污染影响以致DNA异变之畸变生物,最早应是在印度尼西亚爪哇岛附近被人首度发现。该区与巴克里尔电厂间直线距离约725公里;生物学界普遍推测:“人面花”极可能是2129年巴克里尔核电厂核灾变事故之间接产物。然而此一猜测却迟迟未能获得实证。颇为戏剧化的是,于核灾变事件发生整整100年后,于著作《人面花:物种源始》(Faciem Hominis: The origin of a species,韩国首尔:Seoul Press,2232年4月)中,韩籍生物学家崔直绪竟利用其独创之“DNA突变生物地理分布追踪法”(DNA mutation geographical distribution analysis),配合田野采集,初步证实了“人面花”的出现与2129年核灾变事故的相关性。这革命性地解决了自古典时代以来核辐射与生物畸变间因果关系难以直接实证的问题。所谓“DNA突变生物地理分布追踪法”,简言之,即是利用畸变生物之地理分布与DNA样态变化,追踪物种演化轨迹。事实上,生物确有可能于遭到严重辐射污染后引发自身DNA之突变;而于某些生命周期较短之物种(如细菌、真菌等单细胞动物)上,由于连续数代、甚至数十代均受同一环境之辐射污染,导致代代均产生DNA突变。突变加之以突变,由于乘数效应之故,数代之后,物种之样态与原先物种差异持续加大,几可至南辕北辙、难以索解之程度。新型畸变物种遂就此诞生。以人面花为例,已被证实其始祖物种竟为厌氧菌之一种。依崔直绪以“DNA突变生物地理分布追踪法”检定,证实该“始祖厌氧菌”发源于距巴克里尔核电厂厂区13公里处一养殖鱼类水塘中,于核灾变发生后,历经百年时光,方由厌氧菌连续畸变为“人面花”。据崔直绪考证,其间过程复杂,经历众多物种:包括异种黏菌、异种天牛、可动式攀缘植物、具可动触手之真菌等等——由厌氧菌连续畸变为人面花之过程中,以上物种均曾短暂出现。而其演化过程之地理分布,方圆则广达2 000公里。生物学界公认崔直绪为“DNA突变生物地理分布追踪法”之发明人;崔且以发明并改良此种追踪法之学术成就获颁2249年诺贝尔奖。而近年来,关于此追踪法之应用,最令人瞩目之案例,应属“纳粹医师Mengele与巴西双胞胎小镇”历史公案之解谜了。根据“二战”后部分史料显示,早在古典时代“二战”期间,纳粹御用医师Josef Mengele(曾任奥斯维辛集中营首席医官 )便曾奉希特勒之令,研究“如何增加优秀德意志民族人口数量”。而Mengele所提方法,即以“增加双胞胎出生率”为初步构想。1945年,“二战”结束,希特勒自杀,Mengele则辗转逃往南美躲藏,隐姓埋名。Mengele可考的最后官方记录为1948年于阿根廷之入境记录——经查应是持假护照入境——而后即自此消失整整三十年。直至1979年,Mengele于巴西某海岸游泳时猝发中风溺毙,方才被人发现。而尸体身份直至1992年DNA鉴定技术成熟后才被完全证实。至于将“巴西双胞胎小镇”之怪异现象连接于Mengele者,则首推阿根廷史家Jorge Camarasa。经考证,于1960年代至1980年代之间,位于巴西与巴拉圭边境之小镇Candido Godoi,其双胞胎出生率竟一度高达近20%(一般平均为1.2%左右),且多为金发碧眼;此一怪象素来令人不解。然而根据Camarasa之访查,约于1963左右,有一化名为Rudolph Weiss之江湖郎中开始拜访该德裔居民聚居之小镇,有时兼做牙医、兽医,并提供自备之药片、针剂等给予居民、妇女服用;而该郎中之长相即与Mengele颇为类似。且于该医师频繁造访之后,小镇之双胞胎出生率即开始异常攀高。据此,Camarasa推测Rudolph Weiss正是Mengele,而Mengele便是将该德裔小镇作为自己的实验室。当然,此一假说一时之间也无法证实。此即著名之“纳粹医师Mengele与巴西双胞胎小镇”历史公案。而其戏剧化程度不下于此公案者,则是台湾业余史家暨生物学家尹露涵(Lu——Han Ine)解开此一历史公案之谜的过程。公元2269年,尹露涵出版《双胞胎之谜:Mengele的人体实验》(The Twin Mystery: Mengele’s Human Experiments,台北:坐卧者,2269年2月)一书,公开宣布已解开Mengele于巴西小镇进行人体实验、制造双胞胎的历史之谜。根据该书陈述,约于2240年左右,就读博士班期间,尹露涵即开始关注此一议题。“解谜过程从一个假设开始:我认为,Mengele的‘南美洲实验室’可能不只Candido Godoi一处。”于接受BBC专访时,尹表示,“这来自一显而易见之常理:实验成功并非一蹴可就;在成功之前,可能留下多次失败,或半成功的实验记录……”带着这个假设,尹露涵开始了她的追寻之旅。她调阅1960至1980年间南美洲所有地区可考的新生儿出生资料。“正常双胞胎之发生率为1.2%左右。如果在Mengele的‘成功案例’,亦即Candido Godoi小镇中,双胞胎出生率落在20%;那么我假设,可能会有某些地区的双胞胎出生率落在2%至10%之间。而这些地区很可能就是Mengele‘实验半成功’的实验室。”尹表示,“当然,也有可能出生率之上升在某些地区并无统计上的意义。若是如此,那么我可以选择忽略,也可以选择修正统计方法,甚或实地进行考察……”以此一概念进行初步筛选,尹露涵标定全南美洲12处地区作为“Mengele实验室嫌疑地区”。接下来,尹率领研究团队进驻该12处嫌疑地区,进行田野调查。“于当地政府帮助下,我们从户口记录清查该地于该时期双胞胎的家族谱系,并寻访双胞胎的后裔,建立这些后裔的DNA记录。”由于事隔两百多年,查访任务颇为困难;历经10年苦工,终于完成一份多达约11万人的DNA蓝图记录。接下来,“DNA突变生物地理分布追踪法改良版”便上场了。“崔直绪教授这项发明确实堪称划时代创举,然而却未能全然适用于我们的解谜任务。”尹露涵表示,首先,她的团队透过复杂比对程序,抽丝剥茧,由双胞胎后裔11万余份之DNA蓝图逆推出约千余位的双胞胎先祖之DNA蓝图,“这可能是1960年代至1980年代左右那群最早的双胞胎,也可能正是Mengele的直接实验品。”尹向记者说明实验难度,“……崔直绪教授的方法,有一个重要的关键因素是DNA突变。然而他需要专心对付的最大变量,也正是‘突变’与‘生物迁徙’而已。我们的困难在于,即使是在成功还原了第一代双胞胎的DNA蓝图之后,我们仍旧必须同时面对几项重大挑战。”根据尹的说法,于Mengele时代,当然很难想象他有任何基因工程的技术;因此推测起来,制造双胞胎的方法,无非是借由药物诱使子宫内之受精卵分裂为二,“……然而这样的药物技术是否可能在某一层次上影响了胎儿的外显征状……或甚至,这样的外显征状在基因层次上其实会留下标记,只是我们未曾准确定位出这些标记而已。”尹露涵表示,举例,即使是DNA完全相同的同卵双胞胎,指纹、掌纹等亦彼此不同,“一般认为,这是因为胎儿在子宫内位置相异,导致不同胎儿的成长环境、相邻区域的羊水间有极细微的化学成分差异;而这些极细微的差异居然就导致了指纹、掌纹的不同。类似蝴蝶效应……然而我们怀疑,指纹与掌纹的不同其实在基因表现层次上亦可看出,只是人们尚未精确定位出这样的DNA差异究竟表现在何处。我们相信Mengele的药物其实也是这样……”经过长达9年马拉松式的研究,在学界均不看好的情形下,不可思议地,尹露涵团队终究成功精确定位出该药物在基因层次上造成的影响。尹并将该段导致受精卵分裂的基因形态命名为“Mengele基因型”(Mengele’s genotype)。经查,于千余位第一代双胞胎中,共计481位带有此“Mengele基因型”。“他们就是Mengele所制造出来的。”尹表示,“百分之百确定。”而后,尹露涵在崔直绪的基础上,再对“DNA突变生物地理分布追踪法”做进一步改良,以求适用于此次研究。7年后,尹露涵团队正式宣布解开“纳粹医师Mengele与巴西双胞胎小镇”之谜。“我们追踪Mengele基因型的地理分布、配合实地田野调查与访谈,”尹表示,“再结合生物科学与历史方法,终于揭开了Mengele南美实验的谜底。”记者会上,研究团队公布了标定的七处地区为“Mengele南美实验室”。尹露涵表示,自1950年代至1979年猝逝为止,Mengele总共曾在这七个区域进行双胞胎实验,而巴西边境小镇Candido Godoi则是其中第六个区域。这七个“实验室”遍布南美,其中第一、二个位于阿根廷,第三个位于智利,第四个在玻利维亚,第五个在哥伦比亚,第七个则位于巴拉圭。“从这里,我们可以约略推测出三十年间Mengele在南美洲躲藏的行踪。”尹说,“在前面五个‘实验室’中,双胞胎的平均出生率约在6%左右。同时这些区域也全属穷乡僻壤。我想这也是为何这五个区域在当时并未引起注意的原因……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七个区域中,双胞胎的出生率由第六个区域的将近20%大幅下降至11%。而根据我们的研究,在第七个区域中Mengele制造的双胞胎,其基因型亦有共同特征,与其余六个区域有微细差异。我们将之命名为‘Mengele基因型:特殊型’。这可能表示,在第七个区域中,Mengele可能意图改变策略,采用了不同的药物或其他不同方法来诱发受精卵分裂。同时我们也发现,在第七个区域的47位Mengele双胞胎中,后来死于血癌的比率竟高达52%。这或许也与Mengele的新方法有关。”尹语调沉重,“……我必须说,我们相当庆幸Mengele的南美实验室在这第七个区域之后便终止了;否则很难预料是否会导致更高的血癌致病率。而Mengele本人也终究死于1979年,终止了这项诡异的双胞胎实验……”尹露涵团队的研究成果刊载于英国《自然》期刊,很快获得学术界承认。数年后,尹本人更应出版社之邀,将这段解开Mengele双胞胎之谜的追寻之旅写成《双胞胎之谜:Mengele的人体实验》一书,大为畅销。尹本人则成为世界知名的明星科学家,其风靡程度,自古典时代以来,大约仅有物理学家爱因斯坦、天文物理学者霍金、逻辑学兼演化学者西格弗里德与文化心理学家兼统计学者哈里·谢顿等可堪比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所从事之研究直接相关于纳粹医师Mengele及其意识形态,尹露涵却殊少对此事与其他相关政治议题发表看法;甚至当媒体问及尹对种族屠杀、种族优越感或纳粹历史等议题相关意见时,她都显得异常低调,几乎不愿有任何实质响应。在这方面,可考的记录似乎仅有一项。那是在她的挚友、作家李实光回忆录中所披露的一段私下谈话。于这本出版于2289年的《时光命题:李实光回忆录》(The Times of My Life: The Memoirs of Li Shiguang,台北:南方,2289年11月)中,李实光记下这段在一次三两好友聚会小酌之后,尹露涵于社交媒体好友群组中透露的信息:有许多人认为种族屠杀是个野蛮的行为。我要说,不,我并不如此认为。那本来便是文明行为,只有文明人类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问题在于,文明从来与善恶无关。那是文明的自然后果。对某些人来说,我做的研究对他们毫无意义;他们不能理解我何以耗费一生去追索一个三百年前纳粹战犯实验的轨迹。然而对另一群人来说,我所做的事又太有意义;有意义到他们必须对此不停叙说、产生论述、彼此议论驳火,甚至千方百计揣测我的立场。但对我而言,这些“都是”文明行为,也“只是”文明行为。本质上,这些行为与种族屠杀并无差异。我如何看待我自己的研究?我只能这么说:本质上,我的行为亦与种族屠杀无异。当文明思索、辩证、建立想法,从而以这些想法为基础去处理事务,选择“要”或“不要”、“可”或“不可”、“留”或“不留”、“对”或“不对”时……一切都无异……此一私人信件内容业经披露后,引起争议,赞成与反对者皆有之;然而由于其内容亦颇有令人费解之处,更多反应则是困惑。一如预期,时龄75岁的尹露涵并未出面解释,也拒绝再发表任何相关谈话;直至2291年尹因突发心肌梗死逝世,她多年惯常的寡言化为永恒的沉默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