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9年11月27日。凌晨3时14分。D城近郊。Eurydice住处。河岸公寓。
K走近卧室窗边,掀起窗帘一角。
窗外Lethe River的河水仍在寂静中流动。无月之夜,黑暗如此庞巨,远方路灯的反光于河面微弱闪烁。然而它们像是瞳眸中短暂存在的幻影,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身后传来微弱呻吟。
这是Eurydice未开灯的卧室。微光机为黑暗中的空间敷上了一层淡灰色荧光。K转过身去,看见床上的Eurydice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瞪视着坐在床边的K。她的神情惊愕而严峻。K看见她费力转动脖颈,像正试图挪动身体去对抗着某些巨大而沉重的不确定事物一般。
然而那毕竟是徒然的。她的身体四肢依旧瘫软在床上,无法进行任何动作。二十分钟前,便在此地,当Eurydice初初自睡梦中被惊醒而未及反抗时,K已然对她施行了静脉注射,将名为“审讯者2号”的类神经生物包裹注入了Eurydice体内。“审讯者2号”主要作用于中枢神经;除了弱化中枢神经对四肢肌肉之控制力外,它尚能以弱化声带相关肌肉、减低声带振幅的方式限制人类说话或叫喊之音量。
这当然是专为机动性审讯而设计之类神经药物。借由此一药物,第七封印人员遂能于缺乏相关支持设备之任何时地进行审讯。
K静静望向Eurydice。他凝视着她怨恨而疑惧的眼神。
“审讯者2号。”K淡然一笑,而后俯身向前,将Eurydice颈后靠枕拉近床头;再轻轻抱起Eurydice瘫软的身躯,让她斜倚在立起的枕头上。那扶持如此轻柔,几乎像是在细心服侍一位久病卧床的亲人一般。
之后K起身,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他拿出几张资料纸展示在Eurydice面前。古典时代的打印文件,并无任何特殊的光戳印记或加密电磁场。
“这是什么?”K问。
Eurydice瞪大眼睛,摇了摇头,仍不肯作声。
“你再看一次。这里。”K将手上文件再向Eurydice的面前推近了些,“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Eurydice小声地说。那仅仅比耳语音量稍大。这是她第一次开口。
“你当然知道。”K平静反驳,音量同样低微,“只挑最近的时间来看,这是6月3日的报告。”K翻动纸页,“往前,2月19日也有一次。再往前,去年12月23日。再往前,去年9月12日。之前还有。当然,更明显的是,你记录的这些细节,其中某些,必然只有我们两人知道……你自己也很清楚,不必我再一一列举。”K抬眼看向Eurydice,眼神灰澹多于凌厉,“告诉我。你写这些报告做什么?”
Eurydice依旧轻轻摇了摇头,态度似乎略有软化。微光机的灰色荧光如粉尘般细细地降落在这室内所有物体上。那粉尘闪烁着珍珠般流动的光芒。某一瞬刻,K似乎陷入某种奇异的视觉幻境中:那细碎的、带着波纹质感的亮光。台湾北海岸的秋日时分。海风般流动着的阳光。鸥鸟与潮浪。沾滞于Eurydice白色肌肤上的贝壳沙……
“我再问一次。”K说,“你写这些报告做什么?你在向谁报告?”
缄默。
“你承认这些资料都是你写的?”
缄默。
“你不说,对我,对你,都不会有任何好处的。”K叹气,“证据都在这里,如此明确。你也知道,这些数据既然都还在我手上,只要我愿意,它们随时有可能被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发现。”K顿了一下,“……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目前为止,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许是因为惊诧,Eurydice的眼睛疲惫地张大了些。
“只有我。如果我不是有些别的考虑,我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K继续说,“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无法预料你的行为会在什么时候被人发现。现在,事实还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不说的话,没有别人会知道这件事。万一有别人——无论是哪方面的人——也读到了这些文件,那局面可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K眼神灰败,“我想你很清楚,这些资料仅仅不利于你;对我而言几乎没有任何伤害。我想你也很清楚,要用何种方式公开这些资料,公开给谁,我单方面就能决定。我再问一次。你写这些报告做什么?你报告的对象是谁?”
“你怎么发现这些的?”Eurydice小声说。
“回答我。你在向谁报告?”K稍停,声音突然软化下来,“告诉我。你想想,趁现在事情还在我这个层级,或许还有我帮忙的机会……这可能是目前保护你自己最好的方式了。”
没有回应。Eurydice的脸微微倾侧,隐没入空间的暗影中。
“我想我也可以坦白告诉你,”K再度倾身向前,“除了撰写报告的动机之外,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发现任何迹象显示你的举动曾经,或即将造成何种损害。我也不曾发现你其他违规行为——”K强调,“更重要的是,就算你撰写报告的举动严重违规,然而除了我之外,在我所能控制的范围内,目前也还没有别人知道。告诉我。你写这些报告做什么?”
“为什么不直接告发我?或逮捕我?”Eurydice抬起头,水气在她的眼眸中浮现。然而在灰色微光下,她嘴角的纹路干燥而严厉。
“因为我不想这么做。”K温和地说,“……别问了。我们的时间不是无限的。告诉我,你替谁工作?”
“你需要我吗?”Eurydice沉默半晌,突然小声反问,“你想要知道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你才会——”
“回答我。”K简短地回应,“我只需要你回答我。为什么会有这些报告?”
Eurydice低下头,没有出声。然而她很快打破沉默。“如果,”她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写报告的目的,你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报告是用来做什么的?”K并未理会Eurydice的问题,“自始至终,你就是被派来监视我的,是吗?”
“……我可以说。”Eurydice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考虑告诉你。但你会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你必须告诉我。”
“你没有别的选择。”K回应,“我尽可以直接举发你。一旦这些数据让其他人知道了——”
“你也没有选择。”Eurydice打断K。她的左眼皮抽搐跳动,“你也没有别的选择。我不相信你会为了这样的事,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来单独讯问我。你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甚至还擅闯私宅——”Eurydice继续说,“我可以说。但你也必须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必须答应我。”她停顿了一下,“必须。”
“好,我答应你。现在请你立刻回答我,你撰写报告的目的是什么?”
Eurydice洞黑的眼眸望向房间的角落。灰色荧光下,那眼眸的色泽如此深沉,仿佛一点点反光的幻影皆不曾存在。“……我收到指示,如果我做了与你有关的梦,我必须呈报。”
“谁的指示?”
“‘组织’方面的指示。”
“‘组织’是谁?”
Eurydice低下眼睑,“生解。”
“所以,你确实是生解方面的人了……”K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对于此事并不意外,“生解为什么特意要监视我?”
“我不很清楚整个状况——”
“你不清楚?”K嗤之以鼻,“你是任务执行者,你就是监视者本人。你居然说你不清楚生解为什么要监视我?”
“我不清楚。”Eurydice眼眶含泪,“那算是监视你吗?那到底是监视了谁呢?……如果说我做了与你有关的梦便必须呈报,呈报我的梦境……我的!那究竟算是在监视你还是监视我?”
K保持沉默。他从衣袋中摸出一只烟盒,叼起烟,点上火;望向窗外——尽管此刻,被窗帘所遮蔽的景物并不存在于视野中,而仅仅存在于这房间的虚空之外。
“什么时候开始的?”K吸了一口烟。火光在黯淡的背景中明灭。烟雾聚拢,空间中一圈圈涟漪,“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提交这些梦境报告的?”
“……从我们交往开始。”
“是吗?”K说,“那么到目前为止,你总共提交了几次梦境报告?”
“这我算不清楚了。可能……大约十次吧。”
“只有十次?”
“印象中约略如此。”
“也就是说,”K说,“从我们交往开始,直至目前为止,这段时间,你曾梦见我十次左右?”
Eurydice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回答。
“我们来做个整理吧。”K换了个姿势,“我们开始交往的时间是2214年9月。从2214年9月开始,你就奉令向‘生解’逐次提交有关于我的梦境报告。正确吗?”
“正确。”
“所以——”
“不,不对,”Eurydice突然打断K,“不对……这么想起来,其实从开始交往之前,我就提交过梦境报告了。”
K看了Eurydice一眼,“你的意思是,在我们开始交往之前,你就曾经做过与我有关的梦;并且就此向‘生解’提出了梦境报告?”
“是。”
“大约有几次?”
“我不记得了。”Eurydice小声说,“是这样,因为提交梦境报告不算是必然具有急迫性的任务。我并不需要一有那样的梦境便立刻提报。事实上也常有梦见你几次,然而只合并提交了一次报告的状况。当然,理论上,在那次的报告里,我会把那几次的梦境都一并写进去。”
“好吧。”K回应,“我重复一次:早至2214年9月我们开始交往之前,截至目前,这段期间,你持续向生解多次提交有关于我的梦境报告。正确吗?”
“正确。”
“梦境报告提交次数约略十次,正确吗?”
“正确。”
“这段期间内,你梦见我的次数必然多于十次。正确吗?”
“正确。”
K又吸了一口烟,稍作暂停,“梦见我的次数大约是几次?”
“我记不清楚了。”
“请做个简单的估计。”
“什么?”
“麻烦你做个简单的估计。”K重复,“梦见我的次数。大约几次?”
Eurydice沉吟:“可能……二十次左右吧。”
“请解释如何进行此项估计。”
“大约……印象中,大约平均每两次左右梦见你,便合并进行一次梦境报告。约略就是这样的频率。”
“所有提交的梦境报告都是像刚刚那样的格式吗?”
“是。”
“也就是说,你在报告自己梦境的同时,会自行根据梦境的内容以及你自己与我的互动进行分析。正确吗?”
“只是些简略的分析而已。我并不会——”
“这是生解的要求?”K打断Eurydice。
“是。”
“完整的报告格式便是如此?”K问,“只有文件?有其他资料形式吗?”
Eurydice迟疑了,“……有。”
“是梦境吗?”
Eurydice似乎有些惊讶:“是。”
“所以每次提交报告,除了你亲自撰写的文件之外,还有梦境本身?”
“是。”
“梦境的储存形式是?”
“水瓢虫。”Eurydice回答,“最常用的一种。”
“水瓢虫由组织提供吗?”
“是。”
“如果你使用水瓢虫储存梦境;那么除非生解对梦境的清晰度并不在意,否则,你也必然需要使用对水瓢虫施用R——503药剂进行人工生殖了。”K指出,“因为既然生解允许你在梦境出现后并不立即呈报,那么以无性生殖的方式进行梦境复制当然是必须的;否则只需短短数天,当梦境开始氧化之后,清晰度可能就大打折扣了。正确吗?”
“……正确。”
“所以——包括水瓢虫、R——503等等物资,都是由组织所提供的?”
“是。”
“组织方面还提供你什么物资?”K笑了笑,“除了……‘酬劳’之外?”
“没有了。就是水瓢虫和R——503。”
K稍作思索,“以你的看法,生解方面对梦境清晰度的要求如何?”
“呃,我不清楚,”Eurydice回答,“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K闭上眼。黯淡的灰色荧光之下,他眉头深锁,光与影在他脸上切割出黑白分明的界线。他的五官浸没于流动的烟雾中。烟雾像手抚摸着他。他的表情时而舒缓时而痛苦,无数细微泡沫在思绪中翻转升腾。
“你把那些载录了梦境的水瓢虫养在哪里?”K睁开眼。
“就在这里。”
“这里是指哪里?”
“在这里……在我家里。”
“准确的地点是?”
“在浴缸底下。”
K惊讶:“浴缸底下有空间?”
Eurydice默默点头。
“那是怎么弄的?”
“在浴缸内侧。底部其实是可以移动的。”Eurydice解释,“那等于是个隐藏式的活动顶盖。把顶盖掀开,水瓢虫就养在那底下。有个扁平状的小水槽,排水口和浴缸的排水管线接在一起——”
“开口在哪里?”K问,“我的意思是,那水槽的机械装置是什么?怎样才能把顶盖掀开?”
“我很难向你解释。”Eurydice说,“浴缸的排水口旁边……”
“等一下。”K突然打断Eurydice,“所有水瓢虫都养在浴缸底下?”
“是。”
“真的吗?所有的?没有养在别的地方?”
“没有。”Eurydice摇头,“我所有的水瓢虫都养在那里。”
“真的?确定?”
“确定。”Eurydice一脸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这不是事实。”K纠正她,“事实是,你有三只水瓢虫藏在别处。”
“什么意思?”
“你稍等。”
K迅即起身,离开房间。45秒后,他再次出现在Eurydice面前,臂弯中环抱着一座小型水生植物盆栽。
他坐到床缘,将那小盆栽递到Eurydice面前:“这是什么?”
Eurydice脸色大变。“这……是我的盆栽?客厅的那个?”
“是,就是放在客厅窗台的其中一个。”
“我……我不知道怎么这里会有……怎么会……”
盆栽底部,清水中,枝叶与浮萍的暗影间,三只水瓢虫正梦呓般缓缓攀爬着。
“你真的不知道?”K问。
“当然,”Eurydice回答,“我不可能把水瓢虫放在那么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我刚说了,都养在浴缸底下的水槽里……等等,你怎么会知道盆栽里有水瓢虫?”Eurydice瞪大了眼睛,“你进来过?”
“对,但那不是重点。”K语气淡然,“重点是‘别人’已经进来过了。如果你说的都是真话的话。”K站起身来,背对着Eurydice踱了几步,“你刚说,”他回过身来,“水槽顶盖怎么开?”
“排水孔的金属箍环。开关在那里。但光是依赖那圈金属环还是无法开启水槽顶盖的。另外——”Eurydice显得烦躁,“哎,我还是得说我在这里很难描述清楚……”
“那些水瓢虫还在吗?”K打断她,“假设还有‘别人’已经进来过了的话……”
“呃,今天,”Eurydice说,“应该是说昨天,昨天早上我才检查过……”
K欹身靠近Eurydice瘫软的躯体。他环抱着Eurydice,双手自她胁下穿出,扣紧她的双臂。“这样可以吗?”他轻声问。
“还好。应该可以吧。”
“那开始移动吧。”
约两分钟后,二人出现在浴室中。像是意图抹平所有残存阴影一般,微光机的灰色荧光均匀地涂敷于物体表面。这浴室不大,却整理得洁净而干燥。浴缸侧边,对外窗台旁甚且还能看见几株仙人掌、彩叶萸、铁线海棠、红叶椒草一类可爱的小型植物盆栽,如一座多彩微型森林。
Eurydice贴着墙壁瘫软在角落。
K取出器械,小心将排水口的金属箍环撬开。那箍环连接着一旁约略半个手掌大小的浴缸壁板。奇异的是,原先状态下,完全看不出那浴缸之整体有任何接缝存在。
壁板之下隐藏着两个金属旋钮与一道钥匙孔般的细缝。古典时代样式。那予人以一种蒸汽朋克,机械文明初启,齿轮、插销、滚珠、绞链一类众零件皆如工程蓝图般清晰可见的怀旧感。
K依照Eurydice指示,将金属箍环尖端有着粒状突起的一侧插入钥匙孔,向左旋转两圈半(他感觉榫头卡进了某处凹陷);而后按下左侧旋钮,向左旋转120度(他听见轻微脆响),同时将右侧旋钮向右旋转一周半(他听见簧片扫过无数金属刻度的细密嘀嗒声)——
咔。
白色浴缸底部突然出现数道裂隙,恰恰圈围着一块长方形界域。
裂隙中有光渗出。
K沿着裂隙稍作摸索;而后取出器械,撬开那浴缸底部的长方形顶盖。
水槽是一座扁平老旧水族箱的模样。如同古典时代坑道中的克难空间,底部歪斜装置着三支现下早已不再使用的白色日光灯管。灯管在水底喷吐出淡粉红色的,光的流质,擦伤伤痕般的颜色。少许霉斑或杂质污渍沉淀于灯管表面、电线塑皮与四周玻璃格板上。整座匿藏的水槽仿佛陷落在一个年代久远的泛黄梦境中。
而在水底,几只黑色水瓢虫静静蛰伏着。像正在思索或等待着什么。
K定睛记数。
“一共四只。数目正确吗?”K问。
“呃——”Eurydice迟疑起来,“不,不对,”她的声音如纸片颤动,“应该有七只才对。”
“所以,”K说,“有可能外面水生盆栽里的那三只本来就是你的?只是被移动过了?”
“呃,是……”Eurydice回答,“是,是有这个可能。”
“是的。但也有可能并非如此。”
Eurydice没再多说。K望向她,看见她瑟缩着小小的肩膀,像抵御着体内深处的寒冷。
K拿出水膜袋,而后将四只水瓢虫小心捞出,装入袋中,置放于一旁。
他在水槽边缘摸索着灯管的开关,试着将光源关上、打亮、再关上、再打亮。
跳闪的淡红色底光敲击着K与Eurydice的脸颊与脖颈。
他稍作思索,而后将水槽顶盖盖上,调整旋钮,将浴缸复原。
“我们先回去吧。间谍小姐。”K再度用自己的双臂架起Eurydice,在她耳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