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消失后。)
(暗夜荒野。全黑。静止。)
(亮白色片名字样缓慢浮现。)
最后的女优
(字幕片:2211年3月25日。)
城市闹区。大街一侧,巨兽泄殖腔分支般的狭长小巷。五光十色的店家招牌,墙上、铁门上各式涂鸦张牙舞爪。经过周遭建筑之遮蔽与稀释,天光被磨去了刺眼的锋芒;整个画面陷落于一柔和忧郁的冷色系滤镜中。
现场收音。
近午时分。多数商家已开始营业。路人们疏疏落落移行于巷道中。盖着防水布的摊车被推挤在骑楼一角。情侣们躲在防火巷暗影处拥吻,摸索着彼此的身体。
风轻轻刮卷着地面的纸屑与落叶。
杂沓的市尘之声。交谈。呼喝。大街上反射而来的车声喇叭声。机器轰隆隆的运转。亮着灯的夹娃娃机。电子游戏机叮咚作响的音乐……
女孩走了出来。她看见摄影机,对着镜头笑了笑,打了招呼。
“早安。你们辛苦了。”
“早安。”
“早安。今天穿得很漂亮啊。很可爱呢。”
“啊,谢谢,谢谢。听你这样说,很开心呢。”
是Eros。Eros笑了。那笑容如此纯真,像是真心因对方的赞美而感到喜悦。
由寒暄内容听来,除了手持摄影机的摄影师之外,另有一导演在场。
然而该导演并未入镜。
摄影机跟在Eros身后。一行人上了路面电车。离峰时间,电车上虽无空位,却也并无其他站立乘客。
Eros站至车厢中间,单手拉住吊环。
光与阴影柔和并存于她的脸。
仿佛某种爱抚,镜头倾侧,摇晃着跟到一边。
“今天是见面会吗?”
“是啊,是见面会。”女孩点头。发梢轻拂双颊。
“见面会要做些什么呢?”
“握手啊,签名啊。和影迷们合照。看看公司怎么安排吧。”
女孩沉默下来,转头看向窗外。递切的窗格里,街景如幻灯片般快速流逝。“而且,”女孩开口,“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会了呢。”
“确定不做了?”对话者似乎并不意外。
“嗯,是啊。就不做了。”女孩摇头。
“不喜欢这样的工作吗?”
“也不能说不喜欢啦……”女孩稍停,“但你也知道,实在没有办法再做下去了,也只好离开了。”
化了淡妆的女孩看来清丽可人。然而此刻眉眼之间似乎颇为落寞。
“别这样嘛。真的不考虑继续吗?大家都非常喜欢你呢。”
“他们以前或许喜欢我,现在也或许还喜欢;但——”女孩低下头,再度陷入短暂沉默,“嗯,总之,”女孩说,“那已经不是我的意愿的问题了。”她语音低微,“更何况,我想,他们也未必真那么喜欢我吧……”
(咔。)(画面消失。)
(字幕片浮现。)
(黑底白字:生化人女优Eros的告别见面会。)
另一处城市街区。电车站前的石砖广场。戏院、唱片行、购物中心、巨型全像屏幕与大型虚拟现实游乐场等各式建筑标示着广场的边界。
广场一角,一位腹语者正操纵偶戏。人群疏疏落落围聚着。
摄影机穿越广场,来到了广场边一家门面不大的唱片行前。
周末午后,人潮显然比平日更多了些。排队人龙自店内延伸至店外廊道上。
镜头沿着人龙钻入店面,穿过花花绿绿的货架,很快找到了正坐在桌前为影迷们签名的Eros。
Eros朝镜头潦草地笑了笑。然而她忙得没时间开口。她朝讲桌后的方向做了个手势。
穿过走道,进入休息室之后,一名男子出现在画面上。
三十多岁的东方男人。他低着头,指上夹着香烟,若有所思。
但他立刻站了起来,露出笑容;伸出右手。
(画面定格。)
(字幕:Eros经纪人J。)
男人穿着鼻环,耳郭上叮叮当当一串饰品。五颜六色的怒发如大型禽鸟之尾羽般炫耀蓬乱。简单握手寒暄后,男人向摄影师与导演解释,说是方才盯场,见面会一切顺利,场面上尚有唱片行工作人员照看;因此偷空稍事休息云云。
双方落座。喧嚣被阻隔于门外。室内仅余下空调细微的气流摩擦声。
导演入镜。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导演竟戴着面具。
日本能剧脸谱。诡异的黑色八字胡,鼻弧与嘴唇处翻模着真实人类之脸面曲线与肌肉纹理。眼缝细长,唇色艳红,嘴角似笑非笑。
或许事前已被告知,经纪人J看来并不意外。他对导演的面具装扮视而不见。
“最后一场了呀?”导演问。
“唉,是啊,最后一场了。以后确定不做了。”J吸了一口烟。
“看来还是热烈得很啊?真的没票房了吗?”
“唉,他们知道这是最后一场,特地来捧场的。”经纪人J疲惫地笑了笑,“之前的几场,妈的平均起来都只有二十个左右——”
(对于导演提问,J极自然地应答着。但即便如此,由于面具之存在,画面上便不免呈现为一名男子与一诡异脸谱之间的对话。无以名状之怪异感。)
“不能试着撑下去吗?感觉很可惜……”
“不可能的。”J摇摇头,“怎么可能会是梦境娱乐的对手呢?想想看,那几乎都是真的呢。真的。就像做梦一样。那就是做梦啊。”他随手揿熄香烟。烟灰缸中,白色烟身挣扎扭动,烟头发出老鼠般吱吱喳喳的吵闹声响,“连我都不想再看A片了。管你是真人女优,还是生化人女优,我都不想再看了。”
“但Eros毕竟是生化人女优,这算是有一般真人女优所没有的优势——”
“不可能的。”J说,“这都没有用了。我知道Eros很优秀,事实上她也做得很好,有一大群死忠影迷很喜欢她……但再怎么好,不可能比得上梦境娱乐的真实触感的。我不敢说梦境娱乐或梦境作品能完全取代真实性行为;但总之,差距也不大。你也明白,逼真的梦境所带给人们的感受,远比看A片具体多了。我们不可能是梦境娱乐的对手的。”
短暂的沉默。
“除了Eros之外,”面具导演再次开口,“其他女优怎么想?”
“其他的?”
“比如说你这边的……”
“别人我是不清楚,但我手上这几位,大家看法都差不多的。”经纪人J又笑了笑,“坦白说,或许不用多久,我这边迟早也得收掉了。”
这时一个胖女孩突然推开门进来。她向导演和摄影师点了个头,而后与男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对不起,临时有个事,”J起身向导演致歉,“我去处理一下,十分钟就回来。抱歉……”
(画面定格。暗下。)
(画面亮起。)
(字幕:25分钟后。)
“刚刚怎么了?”面具导演问。
“嗯,一个新人,”J解释,“唉,第一次拍啦,男优才刚开始碰她,她就哭了,哭得可惨了,拍也拍不下去。小朋友嘛,难免搞这种烂飞机。助理那边说我比较会安慰人,找我过去帮忙劝一下。”
“结果如何?”
“大概是没问题啦。现在继续在拍了。”男人打开烟盒,又抽出一支烟。
“J很有本事哦?”导演语带调侃。
“哎,没有啦。”J摆摆手,颇为得意,“应该的。做经纪这行,一向是花很多心力在照顾女孩子们的情绪的。当女优不轻松,依赖的又是最微妙的身体;如果是新人,更容易适应不良——”
“现在还有新人愿意入行吗?”
“嗯……其实几乎没有了。”经纪人J将细长的烟夹在指间,并未点燃。他皱起眉,神情复杂。“这个妹妹,我猜也只是想短期捞一票而已。或许她也知道机会不多了。也或许她有急用?反正就那么一次,合约卖断,拍完杀青,拿钱走人,连版税都不用算了。”
“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是吧?”
“妈的那可差多了。”J将烟搁在小几上,摸了摸脸,“现在回想起来,简直难以想象。以前生化人女优定期筛检,我还得特地排时间带她们去做……在地下城区18街的检验所。你去看过吗?”
“呃,本市的检验所倒没有,”导演回应,“但其他地方是看过的。”
“那时规定每两个月要做一次生化人筛检,为的是确认女优身份。”经纪人J点头,“对,我这边的生化人女优当然完全合法,做筛检只是为了确定你确实是个生化人,不是人类;为了登记列管……结果筛检业务量太大,光是预约等候可能就超过两个月;每次都弄得我紧张兮兮,担心万一期限过了要受罚,或轧不上拍片档期之类的。你看那时有多少女优在排队等着做筛检啊。现在呢?”J一摊手,“妈的今天预约,明天就叫你去做了。”
(咔。)(画面消失。)
(字幕片浮现。)
(黑底白字:生化人筛检。血色素法。)
(黑底白字:日本东京。2204年10月1日。)
(画面亮起。)
血。
血液自吸血虫体侧管汩汩流出,如颜料般于容器中缓慢扩散。
少女睁开眼看着自己被吸血虫吸附的细瘦手腕,而后别过头去。她身材清瘦,着一件陈旧短衬衣;随着动作,可以看见她腰间的雪白肌肤,以及隐没于肌肤下滑动零件般的肋骨下缘。
医护人员走近,检视容器,而后轻轻摘去趴伏于少女手肘内侧的吸血虫。
吸血虫发出细微的鸣叫。
少女轻轻舒了口气,整妥衣衫,掏出发圈,将一头光泽的小麦色秀发固定于后脑。
(画面定格。)
(字幕:生化人AV女优Bella。)
少女脸色有些苍白。无数细密汗珠排列在她额角,如昆虫的透明卵泡。
“还好吗?”工作人员忙着整理器具,“很紧张吗?”
“还好。”
“这样就可以了。”工作人员表示,“……哎!你小心!”
少女脚步蹎踬。“没问题吗?”工作人员问,“可以自己出去吗?”
少女疲惫地笑了笑:“嗯,应该还好……”
推门入内。淡青色玻璃后,小室中,黑色屏幕占据了整座墙面。
仿佛隐蔽于夜暗雨林中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微小生物。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各式光点与色块散布于大型显示器画面四周。而一旋转中的巨大3D几何图案则占据了画面正中央之位置。
(镜头拉近。)(文字显示:血色素结构——生化人型。)
(定格。)
(黑底白字:血色素筛检法·发展简史。)
(字幕:
2090年代:于生化人产制过程中,将其与人类之间唯一基因差异精准标定于第11对染色体处;而此一基因差异则将导致生化人拥有与人类不同之血色素化学结构。准此,经由验血,即可辨识生化人。
2154年:经立法后,“种性净化基本法”与“血色素筛检法”全面施行。
2206年:鉴别度逐年降低至92.9%。
2210年:鉴别度再次遽降,宣告失效,遭立法废止。血色素法正式走入历史,为“梦的逻辑方程”筛检法所取代。)
(咔。)(画面消失。)
(画面亮起。)
(失焦的雨日窗景。无数朦胧光色于画面中静止。)
(对焦完毕。)
坐着的女人。
白日。大学研究室般的朴素房间。光线尚称充足,然而带着某种阴雨天特有的潮湿暗影。
女人侧对镜头。她看来约略五十多岁,眼窝极深,眉毛粗淡,短白发梳理齐整。她有着线条明显的颚骨,整体轮廓看来有种男性化的坚毅;但眼神却显得忧悒而哀伤。
她转头望向窗外。玻璃反光下,无法看清室外景物;只能隐约看见某些色彩极淡的影子。苍白天光如触手般抚摸着女人的侧脸。
(画面定格。)
(字幕:S教授。美国西雅图大学神经演化学系。)
“血色素筛检法的失败,”S教授依旧凝视着画面之外的某处,声音沙哑,“对我来说,或许也并不意外……”
“是吗?”导演似乎有些讶异。这次他换了张瞪着铜铃大眼,龇牙咧嘴的黑色怒目金刚面具。“怎么说?”
S保持沉默。她站起身来,特意看了看窗外。
“这样说吧,”她回过身来,“问题不在于血色素筛检法本身。问题在于,比起它的对手——自体演化(Self——evolution),那从来就不是一个以简御繁的方法。”
怒目金刚微微颔首。“您的看法是?”
“嗯,这有些复杂。”S教授稍停,“首先,‘血色素筛检法’原本便是人为产物,这完全依赖生化人产制过程中的基因技术。”她解释,“另取水蛭基因,与人类第11对染色体基因化合;而于制造生化人时,采用此混合了水蛭基因的第11对染色体。这便成了生化人与人类DNA序列间的唯一差异,一个明显的‘标记’。而此一基因差异则实质表现于生化人血色素之化学结构上——生化人的血色素比人类多了一个甲基。
“所以要抓生化人,验血就知道了。简单粗暴有效率,对吧?”S说,“但即使如此,我们所面对的历史却是,2200年代初期,血色素筛检法开始显露疲态,鉴别度快速下降;及至2206已降至92.9%左右。事实上,这已濒临崩溃边缘了。
“其后不知为何,鉴别度之下降速度突然趋缓。如此苟延残喘四年;及至2209年鉴别度再次遽降为止——”
“然后就失效了。”
“然后,就失效了。彻底失效。一败涂地。就此败给了筛检法的敌人——自体演化。这是为什么呢?”S教授凝视面具导演,“关于自体演化,外界始终传闻甚多。我想你非常清楚,那是伪扮为人的生化人们用以对抗筛检的唯一方法……”
“我知道,”面具导演迟疑起来,“但详情——”
“对,人类对自体演化所知有限。这其实正是血色素法失效的主因。”S说,“但话说回来,人类甚至对‘演化’也根本所知不多,不是吗?”
或许是风的关系,窗外光影的明暗层次似乎有所变化。暗影的痕迹在S教授脸上暂时灭去。它们以另一形式缓慢流动于空间中。
“根本问题在于,‘演化’究竟是什么?”S稍停。“最古典的说法是,达尔文的《物种原始》告诉我们,演化之基础动力来自基因突变。基因突变导致个体性状差异;而个体差异与生存环境间的互动则进一步导致‘天择’(Natural Selection)——即所谓‘适者生存’。
“而所谓‘自体演化’,其原理即是:于自身体内,生化人们自行植入内建加速模拟演化程序(Accelerated Artificial Evolution Programs)之类神经生物包裹,以数百万倍速率之模拟演化方式,进行物种自我改造。借类神经生物之力,他们能于短时间内自行演化,自行变异,摆脱部分生化人固有之种性特征。于此一例子上,被摆脱的种性特征正是人类刻意用以‘标示’生化人的,化合了水蛭基因的第11对染色体……
“是以,当自体演化程序执行完毕,生化人们会变得‘更接近人类’一点,接近至特定生化人筛检无法有效辨识的程度。换言之,在这个例子上——令血色素法完全失效的地步。他们彻底击败了筛检法。
“但正常状态下,‘演化’必然极为耗时。”S突然站起身来,“喝点茶?”
“呃,我这样,”黑脸怒目金刚尴尬响应,“这样喝茶不很方便……”
“啊,是,”S笑起来,“抱歉忘了你的面具。那只好我自己喝了,请别介意。”她自罐中拈起少许茶叶,冲了一杯茶。
雾气一般,茶香沉滞于室内空间中。而茶水则呈现诡异的莹蓝色泽。
“在自然环境中,演化极为耗时。”S教授轻啜茶水。莹蓝色液体在她唇上留下了湿迹。于黝黯之室内,如深海中亮起的浮游生物,“即便只是一个微小的性状改变,即可能就要耗去数百万年,甚至上千万年光阴。
“然而使用加速模拟演化程序时,由于演化速率加快了数百万倍或数千万倍,因此可能仅需花费数年、数月不等之时间,个体即可完成性状之改变,进而欺骗某些特定的生化人筛检……”
“筛检法不变。”面具导演回应,“但生化人改变了。”
“是的。更准确地说,生化人自己选择了改变;”S教授说,“借由自体演化,生化人成功模仿了人类的血色素结构,改变了人类在制程中强制赋予他们的,混合了水蛭基因的第11对染色体……”
“所以?”
“这实在太奇怪了。意思是,如果一个生化人已完成此项自体演化,那么在他体内,他的第11对染色体与人类的第11对染色体即已没有差别。换言之,在此,生化人DNA与人类DNA亦已毫无差异……”
“所以?”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人类所面对的,根本是个未知的敌人。”S放下杯盏,站起身来,“我们必须承认‘自体演化’确实是项奇异的成就。我们所知有限。截至目前,我们未能掌握它的内部机制。我们甚至不清楚生化人族类如何成功克服自体演化所带来的严重副作用。[1]就此事而言,敌暗我明,恕我直言,无论人类对筛检法如何精进如何变革,相较下根本就是瞎子摸象……”
“所以,”导演说,“这是您之所以说,问题其实不在血色素筛检法本身,而在自体演化?”
“没错。”S教授站起身。天色渐暗,一层针状雾气贴上了窗玻璃,“理论上,自体演化原本便极可能拥有优越能力对任何筛检法做出调适;进而摧毁其成果。请注意,是‘任何’筛检法……”
“啊……”导演若有所悟,“这么说来,您对现在用以取代血色素筛检法的‘梦的逻辑方程’(Logic Formula of Dream)的看法是——”
“是。”S教授忧伤地笑了,“‘梦的逻辑方程’也没有用。如果自体演化可以完全击败血色素法;那么可以预期的是,梦的逻辑方程也终将一败涂地。那只是时间问题。”S教授停下,再度看向窗外,“失败,都是必然的啊……”
(咔。)(定格。)
(画面暗下。)
(画面亮起。)
中景。空阔明亮的豪华客房。
腥红大床。框定着光的落地窗。窗外隐约可见一幅俯瞰着城市水泥丛林的幻梦空景。
着黑色内裤的男优自床缘站起,背对镜头套上一件宽大橘色衬衫。他接过一旁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头脸,边与坐在一旁沙发上的经纪人J说着些琐事。
Eros包着大浴巾坐在床缘,正捧着透明玻璃杯喝水。
经纪人J突然站起,走上前去,低下身与Eros耳语。
(画面定格。)
(黑底白字:Eros演出摄录中。中场休息。)
镜头稍稍拉远。
“一切顺利吗?”面具导演的声音。
“还好……”众人七嘴八舌,“还算可以,没什么突发状况……”
画面中共有三人。Eros与经纪人J相隔一段距离并排坐于床缘。Eros已换上一件粉红细肩带背心,牛仔热裤,白皙粉嫩的长腿并排舒展着。浅蓝色大浴巾被揉成一团丢在一旁。而与两人相对的则是坐在沙发中,着橘色衬衫与黑色内裤的男优。
(定格。)
(字幕:AV男优伊藤。)
镜头向男优拉近。面具导演的声音:“伊藤先生,请问这是你第几次和Eros合作了?”
“啊,我想想看——”男优说,“嗯,记不清楚啰,加起来可能有八九次了吧。”
“算很多次吗?”
“我想是吧。”
“喜欢Eros吗?”导演语带调侃。
“嗄?”男优也笑起来,“什么喜欢?什么样的喜欢啊?”
“哦——你心虚了对吧?”
“喂喂——”男优尴尬起来,“这,这跟纪录片主题有关吗?”
“有啊,”导演说,“这都是生化人女优的工作,生化人女优的生活啊。承认吧,你很喜欢Eros,对吧?你喜欢她很久了吧?”
“我是喜欢她啊。”男优伊藤双手交握,“呃,Eros漂亮又专业,和这样的女孩子合作,本来就是很愉快的经验。”
“哎,你避重就轻哦。”导演说,“好吧,我这样问好了:在和Eros做爱的时候,你喜欢她吗?”
“呃——”男优迟疑半晌,“她,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孩……身材又好,又很投入,”他突然看了Eros一眼,“我想我每次都有,呃,都有,恋爱的感觉……”
众人都笑了。经纪人J尤其大笑出声。Eros撒娇似的回瞪男优一眼。“好吧,你真会说话。”导演转向Eros,“Eros,你喜欢伊藤先生吗?”
“讨厌,”Eros夸张地双手遮脸,“问这干什么啦!”
“咦,”导演说,“怪了怪了,我怎么不像是在访问工作伙伴,反而弄得像是在访问情侣一样……喂,J!”镜头转向经纪人J,“经纪人先生,他们两个有在一起吗?”
“没有啦!”J笑不可遏,“没有吧,除非他们瞒着我……而且你也知道,理论上,人类和生化人之间是不太可能产生爱情的啊!”
“有鬼,事情并不单纯,”导演笑着说,“你们都相当可疑。好吧,那Eros你告诉我,你觉得伊藤工作表现好吗?”
“还不错啦。”Eros依旧尴尬。她伸出手将颊侧长发理顺至耳后。
“怎样的‘不错’?”
“嗯……我想,他还满体贴的。”Eros说,“他很了解怎么引导我。或许是他经验多吧?”
“喂!小姐,”男优笑着反驳,“你经验比我少吗?”
“伊藤,人家姑娘都称赞你了,你还不满意吗?”面具导演说,“话说回来,你确实跟不少女优合作过吧?”
“是啊。”
“你认为,”导演问,“在性爱反应上,人类女优和生化人女优之间有什么差别?”
“差别?”男优想了想,“以我的经验来说,我想,或许差别不大?……”
“是吗?”导演追问,“再想想看。没什么差别吗?”
男优摇头。
“好吧,”导演说,“那,还是来谈谈Eros?”他做了个手势,“你刚刚说,那种……恋爱的感觉?”
“呃——”男优又瞥了Eros一眼,“这,她很温柔啦。嗯,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拍片,当然依照各式剧情设定,需要双方配合演出。如果是轮暴或痴女一类的剧情,当然也温柔不起来。但Eros她就是有一种温柔的天分,气质天生;在做爱时,无论是如何粗暴或兽欲式的剧情,她就是让人觉得温暖。那真的,非常迷人……”
“我来说啦,”一旁的经纪人J突然插嘴,“这点从影迷们的反应也是可以知道的。我听到的说法是,Eros很会撒娇,即使是在高潮当下也能自然而然地撒娇。这个呢,影迷们都为此神魂颠倒……”
“哦,原来是这样啊。”导演问,“Eros,你很会演?”
“不是啦。”Eros脸红了,“我没有演,我——”
“对,她没有演,”男优搭腔,“我也觉得她没有演。那是她的自然反应……”
“真的?可以描述一下吗?”导演说,“什么样的自然反应?”
“嗯……”男优伊藤露出无限向往的神情,“当然是会有很可爱娇媚的声音啦。然后除了声音之外……”
“你还说!”Eros伸出手作势要打男优,“要死了,你还说!”
“对,对!”男优伊藤转向导演,“就是要死了。你应该知道吧,她常会主动说她不要了,她快要死掉了之类……很可爱的声音。你有印象吗?”
“是,我记得。”导演说,“之前看作品时是有这样的印象。Eros,”镜头转向Eros,“拍片当下你知道你说了这样的话吗?”
“不知道……”
“你愿意为我们形容一下‘快死掉了’是什么感觉吗?”
“我,我不知道,”Eros佯怒,“哎,你们真的很坏呢,怎么都故意问这种问题?”
“噢,这是有理由的。”导演居然一本正经,“是这样:我们一直觉得,生化人女性和人类女性的性高潮反应可能有所不同。你们知道,我们这部纪录片的主题是关于最后一代生化人女优;而性高潮这点也直接相关于她们的职业,所以那当然也是我们所关切的。”
“你是认真的吗?”经纪人J显得很好奇,“人类和生化人的高潮反应不同?”
“这方面我不很了解。”导演简短表示,“我只能说,不少人这样怀疑——”
(镜头微微拉远。)
(导演入镜。)
威尼斯面具。
这回导演竟戴着一个华丽而妖异的巨型威尼斯面具。那脸面自中央一分为二,左侧镀金,右侧暗蓝晕染;表情说不清是嘲讽抑或冷漠。而那脸面四周,如孔雀开屏,竟凌空飘浮着一朵朵花苞状黄金小脸。
灿亮天光自导演身后漫淹开来。脸,以及无数脸之重影尽皆浸没于沸腾光液中。
“所以,Eros,”导演说,“可以麻烦你试着回忆一下高潮的感觉吗?”
“呃,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当然。”
“嗯,好吧,”Eros皱眉,“哎哟这好难啊,说真的我自己都不确定……”
“确实。”导演鼓励她,“毕竟那是失控状态。但没关系的,就尽量回想,试着描述一下。”
“嗯……”Eros偏着头,“我想,可以确定的是,多数时候,我脑中总是一片空白……”
“是,这可以理解。”导演低头笔记,“有其他不同经验吗?”
“对,我正在想——”Eros稍作暂停,“啊,我记得好像有些时候,我会觉得我不在那里……我感觉身体是飘浮的,而不确定是在什么地方飘浮着……”
“是吗?感觉飘浮着?有上升或坠落的感觉吗?”
“我想想。嗯,不很清楚呢,就是飘浮着。”
“是吗?”导演问,“你所谓的‘飘浮’,是指在空间中浮动的失重感吗?”
“啊,是的……不过,”Eros说,“对,我刚想到,有时也类似某种浸泡……在水中,蓝色的,明暗不定的空间,波浪的韵律……”
“这样啊。”导演思索半晌,“嗯,这听起来倒是满特殊的。”
“如何?”J好奇地从旁插嘴,“真和人类不一样吗?”
“这——”导演说得保守,“哎,我想还很难说……”
“啊,我想到了,”Eros突然说,“我想起来,有一次比较不一样的经验。”
“说说看吧?”威尼斯之脸抬起头。
“还真有些特别,所以我记得比较清楚,”Eros解释,“拍摄地是个类似废弃工厂的地方。说是厂房,其实也只是一处占地较为宽阔的、空旷的水泥建筑。还有些锈蚀的机械装置被弃置在旁。
“其实不讨人喜欢的,阴沉的天气。我还记得那天不知为了什么小事,始终觉得心情很差呢。但很奇怪,那荒僻的场地居然给我一种熟悉感。”
“熟悉感?什么样的熟悉感?”
“不知道呢。我说不上来……无法形容。总之,到了现场,或许因为那莫名的熟悉,我心情立刻就变好了。”
“后来呢?”
“后来当然就开始工作了。那戏不难,就在那废弃厂房的水泥地上,工作人员搬了个薄床垫给我们;自始至终就只有男优和我两个人。很正常的拍摄,也没有其他特殊或变态情节,甚至连些简单的情趣道具也没用上……”
导演打断Eros:“男优是谁?”
Eros指向伊藤:“就是他啊。”
“哦,是伊藤啊。”面具导演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那——接下来呢?”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熟悉感,”Eros微笑起来,“我觉得很温暖,我不太确定……不是很记得了,我好像……很快就到了呢;然后还到了不止一次……”
“感觉如何?”
“我很放松……”Eros的眼神如梦似幻,“很放松,身体很轻很轻,我感觉我的身体消失了,类似前面说过那样,水中的漂浮……而后开始有些画面,淡蓝色,失焦模糊的叠影,一些空间,非常明亮,直视阳光一般,曝亮的区块……
“那应该是第一次高潮。”Eros继续述说,“之后,我的意识可能稍稍恢复了,但接着,很快又来了第二次。我记得我感觉很幸福,幸福得想哭泣。有水声,泡沫升腾与碎裂的暗影……我好像被包裹在某种液体之中,被一种有着奇妙韵律的,心跳般的力量所牵引……
“我经过了许多不完整的空间……很快,许多光,许多无光的黑暗,各种色泽与气味,很多很多……它们牵引着我,像是空间本身伸出了无数细密的触手抚摸我……在其中某些空间里,甚至隐约可以辨认出事物的形貌……”
“哦?”导演抬起头,“是什么样的事物?”
“我不记得了……”
“这样吗?”导演停止笔记,似乎陷入某种思索。但他突然笑起来,“呃,我感觉,怎么你像是在描述那种‘濒死体验’之类的……”
“哎,所以就说是‘快要死掉了’嘛——”男优伊藤突然插嘴。
众人都笑了。
“所以,你还记得些什么与这相关的事吗?”面具导演追问,“什么样的都可以。”
Eros摇头。
“或者说,嗯……之后,还有什么特殊感觉吗?”
“啊,你这样说——”Eros眼睛一亮,“似乎有呢。我记得在当下,那些空间的流动变幻是很快的;但奇怪的是,在之后,我却有种像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疲累感……”
“嗯,我明白。”导演的威尼斯之脸稍作沉吟,“但高潮过后的疲累感,说起来也并不罕见,是吧?”
“也是。”
“好吧,”面具导演换了个提问对象,“伊藤先生,你记得Eros所说的这次经验吗?”
“是。我记得那次工作。”男优点头,“对A片而言,那样的外景并不常见。”
“那么在你看来,Eros当天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吗?”
“抱歉我想不起来了。”男优伊藤陷入思索,“应该没有吧?如果有的话我或许就会记得了。”
“啊,这样吗?”导演似乎有些遗憾。他忽然起身,向众人微微欠身,“我去拿个东西——”他走出镜头。
约20秒后,面具导演走回,重新入镜。“是收录在这里的吗?”
三人一阵惊呼。
那是一片A片。外包装已被拆开。虽极破旧,但大致上留存完好。
“怎么,很奇怪吗?”导演问。
“不,不是,”经纪人J解释,“由于片商倒闭,这部片已经完全断版了。而且如果我记忆无误,它们根本是在当初发行后不久就立刻关门大吉了。因为他们当时的财务问题,根本也没有做到正常数量的拷贝,只有极小规模限量发行而已。这是很难买到的一个版本啊。”
“他们还欠我钱呢。”男优伊藤抢着说,“酬劳只付了一半,人就跑了。”
“原来如此。”导演颔首,“我还想说你们怎么这么激动呢。所以,就是这片没错?”
众人点头。
“那我们现在来看看吧?”导演笑着提议,“仔细研究一下——”
“喂,不行啦。”Eros害羞地说,“之前只是说要访问,聊一聊,怎么变成这样……”
“这位先生,”J也笑着说,“你不是在拍纪录片吗?你确定纪录片里面要有个‘众人会同AV女优一起观赏其作品’的片段吗?这也太变态了吧?”
“噢,我们看归看,这当然不拍,”威尼斯之脸说,“当然不拍,不过看还是要看的……”导演开玩笑作势指挥摄影师,“来,先把摄影机关掉,关掉——”
(咔。)(画面消失。)
(字幕浮现。)
(白色字幕:过去,我们说梦。)
(字幕:约310年前……)
快节奏剪接。老照片。络腮胡,法令纹,指间雪茄,目光炯然的弗洛伊德黑白人像(弗洛伊德与母亲。弗洛伊德与妹妹。弗洛伊德与女儿安娜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书影。新闻剪报。影像之交替与溶叠——
(女声:公元1899年,弗洛伊德出版精神分析巨著《梦的解析》,人类开始试著述说梦境、解释梦境。
然而,难以捉摸的梦境仍不属于我们所有……)
(白色字幕:曾经,我们有梦。)
(字幕:约120年前……)
实验室。白色背景。试管中花朵般的粉色星芒。暗红色血冻。
(女声:2090年代,联邦政府国家安全会议发展出自人类脑中萃取梦境、保存梦境的技术……)
莹蓝色玻璃水槽。黑色水瓢虫。特写。水瓢虫翅翼猛然张开之一瞬。梦境播放器内部,水瓢虫膜翅之急速掀动。风吹纸页之啪啪脆响。光与暗,影像之交替与溶叠——
(女声:我们创造出取梦者与水瓢虫两项全新物种。以取梦者类神经生物侵入人体,感染中枢神经,撷取梦境;而于人体之外,则以水瓢虫将梦境培养保存。
从那一刻起,人类能够复制、备份自己的梦境,并将梦境储存于水瓢虫膜翅上,避免因暴露于空气中而氧化。)
(女声:于是,人类得以持有梦境,储存梦境,随时重温旧梦……)
(白色字幕:而今,梦将不只是梦……)
(字幕:公元2210年。)
(女声:2210年,Woolf教授成功发研发出“梦的逻辑方程”筛检法,以22型分类成功标志出人类与生化人于梦境结构之差异。)
(女声:梦将不只是梦。借由梦境分析,我们能区辨异类,严格管理……)
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我不再担心生化人伪扮成人类了——”
抱着孩子,穿着白色洋装的年轻妈妈:“我不再担心来应征临时保姆的是缺乏爱心的生化人了——”
全副武装的人类士兵:“我不再为‘生化人解放组织’的恐怖攻击而感到忧虑了——”
穿着围裙,正将小男孩送上校车的家庭主妇:“我不再烦恼孩子会与情感淡薄的生化人为友了——”
(女声:梦,将不只是梦……)
(画面暗下。)
(字幕浮现:正确筛检,完美管控。请支持“梦的逻辑方程”筛检法。)
(女声:正确筛检,完美管控。请支持“梦的逻辑方程”筛检法。)
(字幕:人类联邦政府国家安全会议。2210年。)
(咔。)(画面消失。)
(画面亮起。)
研究室。坐着的女人。
(字幕:S教授。美国西雅图大学神经演化学系。)
“愿意为我们谈谈‘梦的逻辑方程’吗?”面具导演问。这回是日本能剧面具——粉白脸,细眼,血唇,口齿微启。邪恶与茫然并存。
“唉,”S教授摇头,“这,我想很难,这科技并非没有贡献,甚至可说是相当惊人,但把它用在筛检生化人上……这全错了。我说过了,我不乐观。”
“您认为这筛检技术还有改进空间?”
“不。”S教授喝了一口茶,“不是这样。我们这样说吧:依照现行‘梦的逻辑方程’筛检法标准程序,首先我们必须先以取梦者病毒(Dream Extractor)侵入并感染受测者之中枢神经,采集其睡眠内容,进行‘梦境萃取’;接着再将梦境抽出,转植入于‘梦境载体’(Dream Carrier)内。理论上,梦境载体不止一种,但依照现行法规,唯一具法律效力的标准梦境载体,就是水瓢虫(Water Ladybug)[2]。”S教授起身向导演递出一透明小盒,“准确地说,是水瓢虫膜翅。你看。”
“水瓢虫?”小盒中,巴掌大小的黑色昆虫。
导演艳白色的能剧之脸映射于其浏亮翅鞘上。
“对,这是干燥标本,”S说,“你可以打开来看看。”
导演打开盒盖,取出水瓢虫,稍作观察。
于导演掌心,S取出大头针两枚,以针尖轻轻拨开水瓢虫的黑色翅鞘。两叠云母矿石般的灰褐色薄片密生于翅鞘下。
“这就是水瓢虫膜翅。梦境微缩图像所在处。”S说明,“当然,因为水瓢虫已死,现在这上面的梦境已被氧化至难以辨识的程度了。”
导演将水瓢虫放回小盒中。“所以,再针对这样的梦境进行分析?”
“是,”S教授响应,“当然,实际执行时,用的是刚从活体水瓢虫上拔下、尚未氧化的清晰梦境。我们将膜翅由水瓢虫身上取下,置入梦境播放器中读取微缩图像,并对梦境进行分析。”
“如何分析梦境?”
“没错,这是重点所在。”S将大头针放回。窗外天光转暗;数秒后,伴随着雷声,雨点撞击在窗玻璃上,“这样的‘梦境分析’其实颇类似于某种叙事学分析。一般而言,研究人员针对梦境之视觉主题、意象跳接、情节演变、人物之个性行为等等进行观察,并载录数据、制成图表。如是反复整理,最终可得一终极之‘梦之构图’(Dream Pattern)……”
“听来像是分析电影?”
“或分析小说。”S教授点头,“叙事学分析。但重点在于,一切分析,都是为了导出一幅‘梦之构图’。此一梦之构图可被粗分为由A型至V型共22类;其中前15种属于人类,后7种属于生化人。由此,理论上即可明确区辨受测者之身份。[3]易言之,若受测者梦境经过分析后,其‘梦之构图’被判定归属于由P型至V型的后7种类型,那么便可断定受测者确实是生化人了。”
“嗯——”导演稍作思索,“那么……问题在哪?您对于‘梦的逻辑方程’依旧不甚乐观?”
“没错,我不乐观。”S似乎十分笃定。时间推移,她的眉眼落在被雨声笼罩的冰凉暗影中,“‘梦的逻辑方程’确实比血色素筛检法更具优势;以初步数据看来,效度也更高。你看过政府那支‘正确筛检,完美管控’的倡导广告吧?”
“看过。”面具导演笑起来,“呃,以一个导演的角度来看,并不很高明……”
“广告是一回事。”S也笑了,“但那或许正象征着人类政府对‘梦的逻辑方程’的高度自信。这并非毫无道理;因为它依赖的不是别的,正是‘梦’。
“这确实是Woolf教授的主要贡献。”S教授指出,“绝大多数的梦都是意识无法控制的。此处,Woolf掌握了技术跃进的关键:梦必然更趋近于人类或生化人心智之本质。比起血色素法,‘梦的逻辑方程’是精神性的,它探测的不是身体特质,而是受测者的精神样态。也因此,对生化人自体演化来说,它必然是个更强大的对手。我们或可如此推测:自体演化或许能克服生化人第11对染色体上的基因差异,改变生化人的身体性状;但它能否如同改变身体性状一般改变生化人复杂的内在精神状态,确实是个问题。另一方面,梦的逻辑方程又如此复杂;而既然牵涉到越复杂的性状改变,我们几乎可以断定,自体演化就必须花费更长的时间来试图适应。这也是对自体演化极为不利之处。
“但我并没有像政府那样的自信。”S教授望向窗外,“我依旧认为,只要时间够长,自体演化终将摧毁‘梦的逻辑方程’筛检法。我的预测是,人类将再次败给自体演化。毕竟演化是更基本的规则——”
“对不起,”导演突然打断S教授,“我有个疑问。您的意思是,只要时间够长,自体演化终将使得生化人族群演化出能够欺骗梦的逻辑方程的精神状态?”
“是。”
“问题是,如果时间不够呢?”导演提出质疑,“是否存在一种可能:因为梦的逻辑方程实在过于复杂,导致自体演化所需时间太长;长到在演化成功前,生化人就已全数灭种了?”
仿佛扣下扳机之前的狙击镜画面。镜头快速逼近导演的脸。那能剧面具。
窗外暴雨。室内暗影中,来源不明的光在粉白色的脸上凝止为泪滴。
(定格。)
(咔。)(画面消失。)
[1] “……关于自体演化所产生之副作用,据了解,于施用期间,可能由于植入之类神经生物包裹必须侵入体内细胞之细胞核中以行‘天择模拟’,个体必须忍受极大之精神与肉体痛苦;而部分已遭改造之身体细胞,由于极易被原先之个体组织视为外来侵入物,因此其症状则类似人类之自体免疫疾病……事实上,在人类身上,类似之DNA改造程序几乎全因自体免疫排斥作用而失败;但奇怪的是,在生化人身上,‘自体演化’之成功率却明显较人类为高……”以上引文节录自《自体演化:生化人想要什么?》专文报道,见德国《明镜周刊》,2215年2月27日。然而必须进一步说明的是,此类报道资料之可信度或亦有其限制。事实上,由于“自体演化”属生化人阵营机密,人类方对此多有未明之处。举例,如上述之“何以自体演化于生化人身上成功率较高,而于人类身上所进行之DNA改造则近乎全然失败”之差异,科学界对其原因即全无头绪。一般认为这可能是生化人免疫系统缺陷所造成;但检视生化人产制之基因蓝图,于免疫系统上,并未发现任何缺陷或异常。截至目前,此一问题尚未获得具说服力之解答。科学界众说纷纭。目前主流看法,多数仍力主生化人族类确实存在免疫系统之缺陷;只是此一缺陷尚未为科学界所发现。而另有少数看法则认为,于“自体演化”之相关科技上,生化人阵营可能拥有超越人类知识水平之发展。2205年,于美国《时代杂志》“狭义相对论300年纪念专辑”之中,即将此一问题选为“十大科学未解之谜”之第九名。
[2] 维基百科“水瓢虫”(Water Ladybug)词条说明(2292年8月21日最后修正),部分节录如下:“……水瓢虫(Water Ladybug)为此前梦境载体中最为常用之品类,亦为唯一具法律效力之品类。其乃是以杜虹十星瓢虫(Epilachna Crassimala)为原始基底生物,经基因工程培育而成;体型较杜虹十星瓢虫为大,顾名思义,须养殖于清水中……每遇有梦境需培养贮藏之时,则以存录有该梦境之‘取梦者’病毒感染水瓢虫。而后,梦境将以微缩图像之形式转植入于瓢虫膜状薄翅之上。长成之后,将膜状薄翅取下,置入特制之梦境播放器中,即可播放梦境进行分析……”“相较于其他品种之梦境载体,水瓢虫优势十分明显。首先,其寿命长达两年,且养殖容易,仅需以清水培养,辅以少许营养液即可存活。再者,其无性生殖速度极快,颇利于梦境之复制及保存……”“……‘长期保存梦境’与‘复制梦境’,即为‘梦境载体’之主要功能……相较于‘取梦者’品类之类神经生物,‘梦境载体’由于不需直接侵入人类之中枢神经以采集梦境,因此其个体体积往往庞大许多;原则上,多数与某些自然界常见之昆虫或小型冷血动物(如蜥蜴等)相类……”“……载录于水瓢虫膜状薄翅之梦境,若经取下,脱离水瓢虫活体,则约数天后便将开始氧化。其氧化之速度则视个别梦境之不同而有些微差异。于氧化过程中,梦境清晰度逐日下降,平均需时仅约50天,梦境即可完全氧化至难以辨识之程度。然而若将梦境豢养于水瓢虫活体,即可避免氧化;直至水瓢虫死亡为止,梦境将永保清晰。此即为梦境培养载体‘长期保存梦境’之功能……”“……由于一般梦境培养载体寿命皆有其极限,因此于其死亡前,对保存其上之梦境进行复制,亦属必须。也因此,一般梦境培养载体均可透过人工方式行无性生殖。一旦经由无性生殖繁衍后代,则于其后代活体上亦保存有相同之梦境。而以水瓢虫为媒介进行‘梦境复制’之方法,简述如下:自然状态下,水瓢虫不具生殖能力;然而于需复制梦境时,借由药物(名为R——503,为红色滴剂状药物。‘R’即为‘replicate’之意)之诱发,水瓢虫即可于10分钟内完成一次无性生殖,繁衍出另一只载录有相同梦境之水瓢虫后代。此即所谓‘梦境复制’……”
[3] 于“梦的构图”导出过程中,最复杂之情况下,甚至可能必须针对其梦境叙事之部分数据进行拓扑学计算,方能确定图像所属类型。根据部分以此为主题的研究论文(截至目前均尚未解密)显示,其复杂或难以分辨、以至于需动用拓扑学计算之程度,与受测者之职业、人格特质等,均可产生统计学上有意义之相关。一般而言,政治人物、艺术家、作家、宗教狂热分子、精神病患者等较易产生需进行拓扑学计算之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