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夕踉踉跄跄往回走,到了屋里,双腿的酸麻感有所缓解,可膝盖依然疼得厉害。
舒文哪成想她这副惨样,忙上前搀扶她缓慢往榻边去,同时不解地问:“我还以为你会因薛孺人的事被大王夸赞呢。这又是怎么回事?”
砚夕缓慢地落座,膝盖上的疼痛直往脑门上蹿,她松了口气方道:“大王忧心薛孺人,知道她没事,这才恕我回来。”
舒文看她艰难地弯腰除鞋,更加不解:“你不是已经拿到了薛孺人的赏钱?那不正是说明薛孺人有转好的迹象?”
“我哪会看诊,不过是过去搭把手。”砚夕说得极为平淡。
舒文不明就里,反正是觉着底下的人当差真是艰难。她不再多问,就要催砚夕早点歇着,却听外头有人在喊人。
砚夕不便出屋,舒文利索出去,之后笑嘻嘻回来,拎着食盒兴奋道:“快看,这是大王赏你的。”又把冻疮药举高,“这个也是大王体恤咱们,特意赏赐下来的。”
索性吃食还有些热度,饿过劲的砚夕净了手,勉强吃了几口。剩下的倒是便宜了舒文,吃完还不忘抹嘴冲她一笑:“放心,这几日你腿脚不便,跑腿的事我来做,就当答谢你啦。”
接下来的几日,砚夕除了听说薛柔的病有所好转,还听说了上元节容牧带她出去看了花灯。或许是夜间出游让本就体弱的薛孺人累着了,临近二月,她竟不能起身。
医正来看过,还是那句废话,近来一定要仔细保养。
薛柔看上去倒不是疲累所致,至于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医正似乎也诊不出来。二月中旬,薛柔还不见好转,容牧燥郁情绪猛增,唬的医正冷汗直下,若非薛柔说她感觉好些了,容牧一准能让医正滚出长安城。
这段日子,容牧除了去宫里,其余时间均留在清远阁。众侧妃早就知道薛柔的状况不大好,却是因为容牧大多时候在清远阁才争前恐后往跟前窜,以表现出一副侧妃和睦样子给他看。不过,容牧嫌她们打扰薛柔养病,说是天冷不必再来。
薛柔整日昏昏沉沉睡着,勉强能睁眼,也仅是有气无力地说上几句话。
榻上之人本就虚弱不堪,看容牧多有疲惫,不免惭愧道:“大王快去歇着吧,眼睛都熬红了。”
不知怎么的,看到薛柔这副病容,他又想起了多年前让他束手无策的柳家女。
大约是薛柔也有些像她,美丽善良,哪怕自己极为艰难还不忘为他考虑。
从前柳家有难之际,他极力去求君父也只是换来柳家满门留个全尸。现如今他有权有势又能怎么样,照样顾不住自己的女人。
“我在这陪你。”他能为她所做之事仅仅如此。
因着薛柔的状况不佳,容牧近来的脾气十分不好,就连岑拓都跟着挨了几次骂。偏是这个时候,又赶上了褚太后的圣诞节,他进宫贺寿的时候,又一次见到了褚家女郎。
先是去岁褚太后和容牧提及褚家女郎,除夕守岁之际便把侄女往宫宴上拉,圣诞节的时候又刻意和容牧说起她侄女,这不禁让他不悦。
亲王纳妃是大事,纳侧妃还算容易,而收个侍妾就更容易了。若是依了褚太后的意思,以年岁相差较大为由不给容牧立继妃,那她也不会委屈自己侄女给容牧当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妾。
剩下的,就只有相王侧妃的位置了。亲王有品级的侧妃是两名五品孺人和十名六品媵,不开特例的话,便是催着薛柔尽早死!
想到这里,容牧的双眼就孕起了火焰。好在褚太后并未明确说要把褚家女郎送到相王府,是以容牧并未表现出反感。面对圣人和太后,不到非常之时,他得把面子工程做足了。
薛柔缠绵病榻,这日却终于有了些力气,用膳也是正常的食量,之后就要在府上走走,想看看明媚的春光,好过在屋里闷着。
咸亨五年二月的春还带着料峭之寒,可木兰和迎春的花苞已经绽出了枝头。园子里的人先后除去包裹在草木上的布,或是修整,或是浇水,以待余树盛放万花。
砚夕手上的冻伤先是有生姜涂抹,后是有冻疮药治疗已经好了,只不过皮肤尚未恢复。此刻,她正和舒文一起,拆开盖在矮木上布,随意一团,准备得闲再洗,正要捡干净已经泛黄的草地里的枯杂旧叶,却听到有人说:“临近午时,日头也好了,就在这坐坐吧。”
砚夕回头的时候,舒文早已眼尖地从枝杈中发现了薛柔,忙小声问:“砚夕,前头去给清远阁送花,明明听那里的人说薛孺人身子不大好,怎么这个时候还出来?”
砚夕随口道:“有大王福泽庇佑,会有所好转吧。”
舒文不以为然:“满府上打听去,除了王妃,最得宠的便是薛孺人,若说大王福泽庇佑便能好,那薛孺人不得活蹦乱跳?”
砚夕顾不上手脏,点她脑门提醒:“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这话要被人拿到大王跟前说,指不定要传下什么刑罚来。”
舒文赶紧闭了嘴。
说话的功夫,薛柔也看到了砚夕。她唤砚夕过来,问:“在园子里还好吗?”
“多谢孺人关心,一切都好。”
薛柔点点头,目光盯在她手上:“我看你的手也好了。除夕夜我便看到了,精神不大好,忘了给你冻疮药。”
她一向待人和善,只不过她关心砚夕的时候,素馨总不是滋味。
砚夕看她面色红润,也不知她情况到底怎么样,就问:“孺人还在吃药吗?”
“免不了的事。”薛柔笑着说完这话,冷不防就顿感一阵眩晕,待眼睛能看清人的时候,脸已经变得煞白。
砚夕才要上前扶她,却被素馨一把推开,她迅速叫上跟着的两个小婢女尽快把薛孺人扶回去,一边又训斥砚夕:“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灾星,孺人和你说几句话便这样,让你满手脏兮兮的来扶,一准又添恶心,还不退下!”
说完,又冲舒文发狠:“看什么看?”
砚夕就被舒文扯走了,拐过一道弯,舒文咬牙道:“她凶什么凶,以为我乐意看她!”又劝砚夕,“别跟她一般见识,疯狗罢了。”
另外一边,仅三五个弹指的功夫,薛柔再也撑不住力气,若非两个侍婢用力扶抱,她非摔在地上不可。
跟着薛柔的几个人惊慌失措,忙又叫了有力气的婆子抬辇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薛柔送回了清远阁。随即便有人飞快去请医正。
宫城内,圣人本也染了风寒,今日好容易有心思多用了几口膳食,却不小心整吞了一颗鹌鹑蛋,整个人憋得满脸通红,呼吸不畅的时候就昏了过去。幸而一个内臣在宫外的时候见过如何救治,没一会的功夫让圣人把鹌鹑蛋吐了出来,众人才松一口气,未料圣人又咳得腹痛不止,呼吸不畅。
太医署的所有医官齐聚在紫宸殿会诊,褚太后守在御榻边揪心不已,容牧听着医官们商量方子,外头一众宫女内侍皆是大气不敢出。
紫宸殿不许人进出,就连要请示容牧的朝臣也只能先回衙署等候。
相王府的人去宫里却见不到医正,便以为是有人故意怠慢,就把这事禀给了卫嘉贞,也好让大王知道。卫嘉贞不免跟着作难,紫宸殿里尚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一时半会只怕不能拨出医正去清远阁。
守岁那日,相王府便已经询问了安兴坊坊正,道是从前有两个走街串巷的人,却不过是为了骗钱糊弄人的,也不知后来是被人报复打死了还是逃走了,总之人是不见了。
偌大长安城当然有不少医术高明之人,只是眼下去寻颇为耗时。
陈子恒和彤珠得了信也往清远阁赶,一众侧妃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先后聚在此地,有的是怕错过了好事,有的是担心容牧回来后怪罪她们无情。
陈子恒已经吩咐人去别坊寻医,就连道观里的道士也算上,兴许他们会懂些医识。
众人不得不在外间干等,稍后素馨推门出来,哽着声音道:“医正还没来吗?”
一直负责煎药的白玉向愁眉苦脸的素馨道:“上次砚夕来过,医正说方子对,这次再让她过来吧。”
素馨狠狠咬着牙,只恨自己没有本事,这个时候竟要靠园子里的一个低阶奴婢!
不待她说话,陈子恒已道:“不管什么人,先叫过来给看看。”
说完这话,他难免心虚,就薛孺人这情况,就算神医妙手来了恐怕也治不好,否则不会迁延这么久。可转念一想,薛孺人情况再不好,也不至于忽然发作这么快,别是又添了别的病。这个时候,叫个人来,总比一群人跟着胡乱猜疑好。
彤珠看人来了,拉着砚夕往里去,边走边道:“薛孺人昏迷不醒,你快去看看,若是有法子医治,少不了你的好处。”
薛柔生死之间,砚夕心里想着即将到来的容牧的怀疑,身子却随着彤珠的拉拽走上前去,鬼使神差伸出手,搭在薛柔腕上。脉浮而无力,似有似无,重按无根。书朝说过,这是鱼翔脉,为怪脉之一,也是死脉。
可她还是希望自己诊错了。她切脉的手尚未抬起,微微蹙了眉。肯定是她医术不佳,加之薛柔此刻的脉象有些弱,以致她不大确定薛柔的病还掺杂着别的什么症状。
彤珠看她在榻边守了老半天也不说话,就问:“薛孺人情况如何?”
砚夕缩回手,满脸惭愧,支支吾吾道:“我……我并不会……切脉。”
素馨不管不顾地将她扯到一边,气道:“那就别在这耽误工夫!”
就在这个时候,榻上的人慢慢转醒,除了瞳孔微微有些大之外,面色也与常人无异。在一边死攥着手的素馨忽然喜极而泣,奔上前去,握着榻上虚弱之人的手哭道:“孺人可算是醒了,我就说会没事的。”
砚夕茫然无措地看着榻上之人,顿感心酸,是她无能,不会治,就算是医正来了,怕是也难。毕竟,鱼翔脉很快就能转成虾滑脉,不出半日,人就会归西。
砚夕口中干燥,说出的话又涩又急:“还是去给大王送个信吧,请他赶紧回来。”
或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因着今日圣躬违和,容牧在宫里多留了片刻,直待圣人有所好转他才出了朱雀门。快马加鞭赶回相王府的时候,天已下黑,他是骑马入府的,甚至骑马进了清远阁的门,翻身跳下来,又大步入了屋。
清远阁的一众人均回头看他,尚没来得及行礼,就看他火急火燎进了屋。医正跑得快岔气了,连滚带爬跟进来,看过薛柔呆滞的眼神以及又出无进的气息,切脉之后便退至一旁。薛孺人的病非一日之寒,他眼下只求相王不会把罪责发泄在他身上。
而后,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单有容牧一人守着薛柔,薛柔喉咙里发出两声微弱的哼哼音,容牧握着她的手,此时此刻,他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薛柔眼珠转了转,难得还留着一丝力气,回给他一个极其轻微的握力。能与他相伴数载,今生,足矣。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一响,容牧沉着面出来,视线扫向外头候着的一众人,从宋孺人开始,越过十媵,再到医正,以及一众下人,最后定在了只露着半张脸的砚夕跟前。
忽然之间,他就怒火中烧。
他让那群侧妃回去,剩下的人个个胆战心惊。
容牧也不知在问谁:“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可听在医正耳中,心慌的时候,小腿也在哆嗦,才要上前诉冤,不料一道影子从他跟前闪过。
那道影子跪到容牧跟前,指着一个人愤然道:“是她!清远阁跟着的人都能作证,孺人与她说了几句话,就忽然晕倒。她通医识,能治病自然也能害病,当时在园子里,一定是她心存不轨,这才让薛孺人有此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