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夕一路失魂,回到园子,推门进了花房,之后把那棵黄山松往舒文手里一塞,便往火盆前一坐。
她不明白容牧的心思,但她隐隐感觉到,容牧待她有些“特别”,至于怎么个“特别”法,她一时半会尚未想明白。
一旁的舒文笑道:“行行行,我来栽种。你出去一趟辛苦啦。”
待她收拾好了那棵黄山松,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她叹息于这么好的树摔坏了枝杈,嘟囔几句后还问砚夕有没有听她说话,终于洗净双手走到她跟前时,只看砚夕垂着头,呆呆地抬着双手在炉上烤火,便一屁股坐在她旁边。
砚夕识趣地挪了挪,给舒文腾出足够地方。
舒文不明所以,嘴里依旧嘟囔:“你至于跟我甩脸?下次这种事我去就是了。”
砚夕摇头:“我没事,刚刚太冷了,冻得说不出话来。”
舒文就伸出手去,给她暖手。
延福堂内,彤珠给火炉添了新炭,又把手炉送到容牧跟前。
容牧只管垂眸看着陈子恒递上来的礼单明细。他是同辈兄弟姊妹中最小的,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受宠最多,自从有了自己的府邸,他每到年节,去送礼走动总是最靠前。
先帝是长兄,领并州大都督的永王是三兄,在京城光宅坊金仙观的楚国大长公主是均和容牧一母同胞。容牧给这几人挑选礼品均格外用心,当然,送往宫里给太后的东西那自是最为贵重。
至于其他人,不管是兄还是姊,是臣还是妾,只要他赏了,那便是恩。
不过,这次容牧过问了给府上各处的赏赐,除了给钱外,另给园子和浣衣房的人一套冬衣,还格外强调了是一整套,从头到耳,从手到脚。先做此事,别的暂且押后。
陈子恒应下,亲自过去盯。好在这两处的人手不多,而忙碌此事的人也不顾及泽被众人的身量,总之连买带做,忙了大半日加一整个夜晚总算做好了。
翌日一大早,彤珠问陈子恒:“是宫里出什么事了吗?怎么大王回来就像变了个人?昨日你走后,清远阁来人请,我以为大王会在那歇下,不成想傍黑又回来了。”
陈子恒随口道:“多半是考虑薛孺人身子,大王想让她多歇着。”
彤珠又问:“今日是哪个官儿来?我好准备茶点。”
“什么官儿?我怎么没听说。”陈子恒纳罕。
彤珠蹙眉:“那大王早起又是让人重新打扫书房是为了什么?”
“兴许是因为快要过年了吧。”陈子恒说完打了个哈欠,还揉了揉眼睛,“我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事忙。”
彤珠撇撇嘴。
陈子恒回去洗了把脸,又领着人先给浣衣房的人送了冬衣,稍后才去了园子。
舒文看着那厚实的冬衣笑得牙花子往外开。
砚夕不似舒文那样喜悦。她也不像舒文日日攒钱,省吃俭用就是为了把钱留给家里的老母和兄弟。砚夕不想冒头才不去买帽子手套等物品。
她本以为身上穿暖和了就能扛过严冬,谁成想忙了这一个多月,两手不光龟裂,还生了冻疮,夜里暖和过来,伤口会痒。她去求管事,请人外出买冻疮药,可惜几次都没货,只好去膳房讨了生姜来抹伤口,只是才治疗两日,尚未见效。
更让她紧张的是,容牧下令,让她今日去延福堂。她同管事提及此事,管事大为疑惑,却不敢多问,只是嘱咐她要格外小心。
不料陈子恒亲自来园,这明摆着是专门过来拎砚夕的。
陈子恒办事周到。待一应物品分发下去后,他同管事说,要临时叫个人帮着收拾收拾别处,管事尚未反应过来,忙与他说那便叫个身强体壮的,可陈子恒随手指了砚夕:“不必麻烦,就她吧。”
管事这才明白了。
陈子恒看砚夕交叠双手的样子,忽地想起关键来,便道:“天怪冷的,你穿暖和点,顺道去大王跟前谢恩。”
管事赶紧从舒文手里取过砚夕那套赏赐,催她:“对对,快去换上。”
砚夕捡了一双手套裹住粗糙的双手,又戴上一顶帽子,诚恳道:“一会去了还要忙,穿戴多了也不大便宜,如此便好了。”
这话说得在理,陈子恒便没多加解释。
彤珠端着冷掉的茶水从廊下经过,看着陈子恒领着一个女婢往书房这边来,不由纳罕地多看了一眼,这不是在园子里当差的那个人吗?
陈子恒嘱咐砚夕先在廊下稍等,便一个人推门入内。
容牧正在写字,一连几张大字写起来都觉着不尽其意,干脆搁了笔。
陈子恒这才上前禀道:“大王,她来了。”
砚夕随着陈子恒入内,眼睛不敢乱看,嘴上却问:“陈公,一共有几处的盆景要看?”
陈子恒这才与她说:“方才说了是帮着收拾收拾,不光是要调整陈设物品。”
砚夕先把自己缺点道明,并非她推脱,只因她是园子里的婢女,别的事多半也做不好。陈子恒看得出她的谦卑,也能嗅到陌生带给她的紧张,便又安慰:“不过大王在里头,你进去后仔细些就是了。”
砚夕早已知晓容牧会在,除了帽子和手套,走进去也不知他在这屋子的什么地方,她既为别扭,却不忘请安。
“进。”容牧的声音从里传出。
砚夕这才抬头,面前是一扇四折屏风,上边绘的是青绿山水图,窗棂处透进来的光像一块块方镜,给上边打了一层亮。
绕过屏风才豁然开朗,这屋子的陈设浓淡得宜,错落有致,淡黄的帘幔用丝绦挽着,黑漆案几床橱纤尘不染,上边或摆瓷器或置盆景或摞着书卷。
正中间的翘头书案上却显得有些凌乱,书与纸与笔与墨摆的得毫无规则,显然是没收拾。而案前的人端坐在靠东的一侧,伸着手,在烤火。
砚夕再次行了个礼。
她的头垂得很低,就算容牧坐着,也看不到她的脸,却是先看到她左手上的冻伤,像是红玛瑙一样。
砚夕没想到这里只有他二人,无尽的恐慌感自头顶砸来,一时竟生了夺路而逃的心思。她口干舌燥了一瞬后,小心询问:“大王,有什么吩咐?”
容牧抬手往高几上一指:“那边。”
砚夕朝东走近窗边的高几,上边是一盆罗汉松。
向来培植盆景是选择易成活,根干奇特的小树或花,而能摆到相王跟前的盆景从形、色、盆等诸多方面看,都是尚品。尤其看到眼前这棵赏心悦目的罗汉松,叫个诗人特意做诗也配。
砚夕检查了罗汉松的枝干和针叶,土壤湿度以及花盆的损耗程度,均无瑕疵。她便又挨个把这屋子里的另外几处盆景看过一遍,也无可挑剔,不禁有些纳罕,重新确定了一次,这才看向案前。
容牧立马垂眸,随手翻着一卷书。
砚夕踌躇一个弹指,却是艰难地走上前去,禀道:“大王,这里的盆景均是好的。”又怕他怪罪自己没眼光,遂补了一句,“还请大王过目,若是哪里不妥,不吝赐教。”
容牧却道:“既是好的,便不必看了。”
砚夕应喏,又闻容牧道:“正好你闲着,把这也收拾好。”
这当然不是她的职事,可他已经发了话,她只能照办。砚夕摸不准他的心思,便故意把案上几卷凌乱的书拿过来,也不分正反,总之摆整齐就好。
这时,容牧问她:“你不识字?”
砚夕谨慎地回:“从前看人写过,勉强认了几个字,长久不看,想是都忘了。”
容牧又问:“认得哪些字?”
“天、地、人……”砚夕抿着唇想,眼神也活跃了起来,稍作停顿后,是满脸的羞赧,“想不起来了。”
容牧一哂:“孤听说,你通医识。既有医识,又怎会不识字?”
砚夕赶忙道:“卖入裴家之前,婢子侍奉的那家娘子时常生病,听先生说得多了,便记住了一些药方,算不上通医识。”
容牧一哂,这人不是可爱至真便是城府至深。
他问她想不想学认字,砚夕说她没工夫学,年岁大了,兴许也学不会了。
两人没再说话,砚夕默默归置着书案。炉火里的炭烧得通透,垮塌下去的声音微微响起。
似是响动的提醒,砚夕的手暖和过来,那块冻伤又开始痒。疼痛尚且能忍着,可忍痒实在不易,她便用力握着手,以期减轻这份难受。她甚至在归置砚台的时候,迅速在案上压了一下,就像稚子用手偷擦了鼻涕趁人不注意随便往树枝上蹭一样。
也就进来有一刻钟,砚夕却如颇高同经历了一月之久。她做完这些,容牧似是兴致,竟要写几个字让她认。
砚夕推诿:“婢子蠢钝,如何能受大王考教?”
可那才收拾整理的书案便又铺排开来。砚夕坚持自己不会研磨,在他吩咐下,就着砚台里的水,随意转了几圈墨锭就放了手。容牧并不以为忤,居然就蘸着淡墨往纸上写了四个字——天地玄黄。
砚夕指着“天”字念对了,又指着“地”字念对了,至于剩下两个字念什么,就轮到她装傻了。她抬头问:“这两个念什么?”
容牧把笔放下:“是孤问你,怎么反过来了?”
砚夕便缩回了自己的手,闷下头去:“大王恕罪,婢子真的不识几个字,还请大王开恩宽宥婢子的无知。”
两三个弹指后也没听到容牧吩咐,她干脆自作主张:“婢子虽不通文墨,但能得大王考教也是幸事。今日若无别事,婢子就先告退了。”
容牧就道:“鹦鹉能言是妙事,可孤不喜欢话多之人。”
砚夕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带来一阵疼痛。她听懂了他的刻意提点,可她也确定了一点,前次她给张长青的笔迹并未被翻查出来,否则以他能把前中书令举家灭门的行动来看,她此刻已不在人世了。
而顺着这个思路想,她所写的事已经递到了宫里,且让容牧十分不悦。
在暗自庆幸的时候她又无比紧张,他让她来,足以说明他在怀疑她。
她再度装傻,且是就着“考字”一事大胆问:“那大王是让婢子回话,还是闭嘴?”
容牧忽地轻声一笑。此时此刻,他是真的被她的话逗笑了。不得不说,眼前这人的确有几分意思。
他看着她,盈盈美目之中有屋中的灯火,而微微抿着的唇袒露着无法掩饰的紧张。他忽然抬手捏住了她白皙的下颌,砚夕不免一惊,骇然看着他。
她既巧言令色,他便不假辞色:“孤昨日给益州写了一封信,为的是杨瑾的婚事。你可知为何?”
砚夕怔然,她并不知容牧说这些的前因。他堂堂亲王与一个低阶婢女说妻弟的婚事,这实在让人觉着荒谬。
猜想之下,她顶多认为杨瑾前阵子时常找她,颇令容牧不悦。可在容牧捏紧她下颌的时候,砚夕尽可能摇了摇头。
容牧的拇指在她光滑的脸颊上摸了摸,也没卖关子:“为的是有人能提醒他,别是让他被哪个宵小之徒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