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牧从弘德殿出来的时候,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有风吹来,雪花卷成旋涡状,似白龙一样翻腾。
陈子恒敏锐地发觉他面色不虞,没敢问怎么回事。其实也不必多问,太后召见,准没好事。
容牧回到相王府,彤珠上前来要为他更衣,却不料他顺手解了斗篷就朝她甩了过去。彤珠一脸惊疑,在陈子恒的眼神示意下悄声退出去。
容牧也不说话,往案前坐了,随手抄起笔,要蘸墨时,却发现砚台里的墨已半干不干,幸而陈子恒眼尖,走上前去迅速兑水研磨。
须臾,容牧便写完了这封信,折叠两下递给陈子恒,令道:“你让人再去库里寻些补品,连同这封信一起送去益州治所。”
陈子恒不敢耽搁,应声而出。
容牧本想让人去宗正寺调一份褚家适婚女郎的明细,顺便再与太史局的人说些命格不合的话,可稍后却作罢。左右太后也没硬往他跟前送女人,届时真有这事,再拒绝不迟。
至于褚太后借监察御史之名质问宋帆的行径,容牧并未有半分不悦,宋帆为人不正,为官不廉,本就该死,不过是他看在宋孺人面上才让他将功补过。可是,监察御史能把奏疏直接递去弘德殿,这便让他有些纳闷了。
御史台乃朝中清流,倘有人威逼利诱,就算打断了骨头也不肯妥协。为此,容牧一直礼遇御史台的大小官员。他并未跋扈到反对监察御史直接把奏疏上报皇太后的行为,相反,他格外不喜监察御史到了地方收受贿赂而掩盖事实。
原本此事案发经由江淮新官书信告知于他,言监察御史与宋帆沆瀣一气,如今宋帆才和监察御史把这个窟窿填平,转眼太后便从监察御史那知道了这事,这怎能让人信服?
容牧把这件事的知情人筛了一遍,又想了想这里头涉及的人,不由挑了轩眉,却又握拳按了按眉心。
赶上陈子恒又回了屋,容牧提到了园子里的人。陈子恒不敢相瞒:“她还算本分。不过五郎人都去了益州了,还不忘日日让人给她送手炉。”
容牧看着他,陈子恒莫名有些慌,接下来,他就被质问了:“园子里有什么规矩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陈子恒把腰弯的极低。
容牧并未对此进行问责,只道:“此事暂不追究。你去知会那个蠢材,不怕死的话尽管去送。”
陈子恒连忙道:“多谢大王。”
屋外的雪已停下,舒文卸差后钻进屋中,边搓手边抱怨:“太冷了太冷了。我快要冻死啦。砚夕姊姊,怎么今天杨五郎的人还没给你送手炉?”
砚夕这才反应过来今日的确有些不同,却是无所谓道:“你别嚷了,本来这里也不让有碳火。让人听见,查问起来,咱们都得遭罪。”
舒文努努嘴,踢掉鞋子钻进被中。而这忽如其来的提醒,不禁让无所谓的砚夕感到不安。
接下来的几日倒也算安静,她悬着的心才渐渐踏实下来。
还有十来日就是新年,皇城各衙署提前安排好了人员值守,有的官员趁着本部清闲干脆告了假早早回家准备过年事宜。而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百姓也个个忙碌,或购年货或制新衣或洒扫门庭。
容牧从外头回来,一路往延福堂而去,中途却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今日仆婢们收拾王府正殿安庆殿,要把年节要摆的东西都摆上。每逢年节,但凡王府有大型文娱均在安庆殿举办,是以要提早收拾,所有人都不敢马虎。
本来众人还是好好的,不巧一个小僮踩在才擦过的地上,水迹未干,他不小心滑倒,扑在一座黑漆高几上,四条木腿“嚓”地一响,紧接着便“哐啷”倒地,随之而来的还有瓷器碎裂声和痛呼声。
小僮摔在地上,高几上的黄山松盆景也倒了下来,深沉的紫砂陶盆当场碎成了两瓣,连带着盆里的土也磕了一地,而那养了许久才成形的矮子松非常不幸地折断一枝。
在哪当差都免不了出岔子。搁平常摔坏了东西还好说,偏是要赶上过年了,事情还出在安庆殿,不免把负责洒扫的管事吓了个半死,当即下令让人把那惹事的小僮拉出去打。
外头响起沉沉棍杖声与小僮的闷哭声,殿内是管事怕这个节骨眼闹出人命来,赶紧让人停了。
向来花房的手艺都不差,送来的盆栽均是上乘之物,尤其看眼前这盆糟蹋的黄山松,姿态优雅中又透着些许潇洒,俊逸中又带着些苍健,不论是枝还是叶均是颜色纯正,如今却被残了,实在可惜。
洒扫管事祷告了两句平平安安,又吩咐人去园子里告诉一声,赶快让人过来看看这黄山松还能不能补救,若是不行,便再送一盆形状差不多的盆景过来。
今日园子里除了洒扫也没什么大事,既然各处要的花草都已送过去了,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再养一些上元节要用的花,或是再打扫一下园子。是以,除了在花房执勤的两人外,其余的人被管事恩允回屋歇着,倒也能称得上是一件乐事。
今日是砚夕和舒文在花上值。说起来,冬日在花房里当值那是美差,毕竟这里头为了保证各式盆景生长,会供应两盆炉火,只是需要格外照看,千万小心走水。
有人告知安庆殿的事后,舒文便往后缩,这种事她可不想沾染分毫。于是,砚夕捧着另一盆黄山松前往安庆殿,若是不能立马修好,先用这盆顶上,毕竟失去了最好的,这一盆便是佳作了。
等她去了一看,连花盆都碎了,就算是修剪好了树枝还要移植,倒不如直接换一盆。
负责洒扫的管事不懂这些,就知道别把这事闹大就行,免得被上头埋怨不吉利再受责罚,千叮咛万嘱咐今日这事不能说出去,又和砚夕客客气气道:“多谢多谢。今日这事,还要劳烦你体恤。”说着,便取了些钱往她手里塞。
砚夕点头:“我懂。”
而后,她捧着那棵折枝黄山松往园子里赶,先给找土找盆种上再说其他。
偏是不巧,刚出安庆殿就碰上从外头回来的容牧。她赶紧弯身行礼。
因着前头褚太后提及纳妃一事,容牧火大的同时又有些沉郁。可是想到病重的薛柔,早逝的杨妃,他心情能好才怪。尤其想到那不曾与他风花雪月便香消玉殒的柳家女,但凡让他有过真情实感的女子,没一个过得好,这不禁令他生出几分落寞感。
他当然做不到冷情冷性,可是剩下的那群花枝招展的侧妃实在是聒噪又庸俗,要说再收几个,他又的确没这心思。直到砚夕的突然出现,容牧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明明知道,砚夕并非他的意中人,却会因为那张极其相似脸而注目。他想疏离,还是会想起,他刻意保持距离,还是会撞见。
或许他对她应该果断一些,趁早将她轰出去,哪里还需这么多的郁闷。
可这念头才被埋进土里,还没生根便被他刨了出来。即便他怀疑过她的动机。
“怎么是孤零零的一棵树?”他问。
砚夕小心道:“回大王的话,这树原是要摆在安庆殿的,中途被替换,现下要拿回去重新培土养护。”个中细节她并未说明。
容牧没再追着这点细问。
砚夕站在烈烈北风中,一双握松捧枝的手被吹得通红,指尖被冻得生疼,却只能忍着。她这双手早不似从前那样细嫩,尽管她涂抹膏油保养,前阵还能捞到杨瑾送的手炉,可一整个秋冬都在劳作,被寒冷侵扰,手背全是一道道的小口,尤其是右手的小拇指还冻伤了。
不仅如此,她脸也冷,鼻头和耳朵也红了一片。
可容牧不走,她不敢走,也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他纯粹是没话找话:“延福堂所需的盆景都布置好了?”
砚夕如实回答:“两日前,花房的人已经把各处需要的盆景送过去了。至于是否布置好了……婢子不曾去到跟前,并不清楚这事。”
容牧盯着她,大有埋怨的架势:“你从前不是往那送花?怎么到了年节时候反而不知了?”
从前砚夕希望能到延福堂送花进而与那里的人混熟,却是送过两次花后便被容牧制止了。有了先头得情况,就算是延福堂需要其他花草,园子里的管事也不敢再让砚夕过去送。
不光是砚夕,换做哪个园子里的人去延福堂,也去不得里头。园子里的人的确能把花草拾掇得漂亮,可依然被看做是做粗活的仆婢,且他们动不动就要刨坑填土浇水,大多时候身上都是脏兮兮的,平时去各处送东西均不被允许进屋,更别提是否知道盆景摆在屋里什么地方。
何况只要屋子收拾得干净,这形态或俊逸或遒劲或优美或婀娜的盆景往案上几上一摆都不会丑。至于是好还是不好,那得看主人心情,主人说好,那便是好,主人不喜,多好也算不得好。
砚夕不想容牧会为这种小事问到自己跟前来。依着规矩,她不能不答话,便道:“这次并非婢子去延福堂送盆景,所以……不大清楚。”
这个时候,斜剌里出现了陈子恒,他来迎容牧,却戛然止步于十步之外。容牧看他一眼,陈子恒这才又向前几步,呼出膨胀的白气:“大王回来了。”不知怎么的,他略显尴尬,顿了顿方回禀,“大王,年节的礼品和赏赐均拟好了,就等大王过目。”
容牧这才拔腿往回走。
砚夕就在他从她眼前过去后的瞬间,火速转身,同时抽出一只手往唇畔送。她冲着手连呵几口气,以期尽快缓解即将冻僵的手指,也仅仅一个弹指的功夫,她又抬起尚未回暖的手去捂耳朵。
容牧回过身时,就这么看着她互换左右手暖耳朵,偶尔还跺跺脚的窘态。陈子恒看看那如猴子一样的女婢,又看看在寒风中一动不动的人,竟不自觉地垂下了头。
砚夕终于有所缓和,正要往回赶,有声音自身后传来:“明日你来延福堂看吧,如有哪个不合适,及时更替。”
她骤然回身,却只看到了容牧的背影,而陈子恒却冲睁大杏眼的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