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砚夕没了去延福堂的机会,园子里的管事也跟着心颤,忙不迭地问:“除了不让去延福堂送花,大王还吩咐了什么?”

砚夕摇头。

管事不解地盯着她看,随后又问:“上次莫名挨了打,这次又被叫停。你真的……真的没有做错什么?”

砚夕依旧摇头。

她为人谦和,做事稳重,倒也不像是个会惹事的人。只是管事还是有些匪夷所思,从前去送花也没说不需要,如今这是怎么了?但是他数次相问都没问出什么来,便相信了确实什么事都没发生,也相信了她那日赶上宋孺人火大罢了。

砚夕便继续留在园子里,做着简单却繁重的差事,领着不丰的月例,就这样,度过了秋末的萧瑟,和初冬的寒冷。

这期间,杨瑾隔三差五过来与她逗几句贫嘴,偶尔还会给她送些零嘴,除此之外,她的日子过得倒也清净。

只是,偶尔得闲的时候,她会无意识地想起书朝。若是可以,见上一面该有多好。

大齐咸亨四年的十一月末,长安城终于落了第一场冬雪。

雪花纷纷扬扬了一日一夜,到翌日午时仍不见停,反而起了风。窗外呜呜声传来,窗缝便开始灌冷气。

砚夕记得,多年前的冬日,她被书朝带去山里猎野兔,俩人忙了大半天,身上热得出了汗,鼻头却冻得通红,却是连兔子的影子都没看见。

最后回到家里,鞋袜都湿了大半,被栗母好一顿训斥:“明知砚夕身子弱,这么冷的天还带她出去!别说猎野兔了,我看你就是个小兔崽子,再出去乱跑我先把你炖成一锅肉,好让砚夕补补身子。”

书朝被母亲训得不敢出声,砚夕却被这话哄得咯咯笑。

从前离家别居,是书朝的陪伴让她不必孤单,现如今在相王府为人耳目,是她和书朝的回忆缓解她紧张的情绪。

这个时候,缩在榻中的舒文翻了个身,瓮声瓮气道:“砚夕,劳你拿件衣裳把窗缝门缝一并堵上。”

坐在一旁补衣袖的砚夕的无奈地摇摇头。每逢卸差的时候舒文便要大睡一场,可已经连着下了两日的雪,除了昨日外出扫出一条道路来,她几乎全赖在了榻上。

砚夕正垂着头穿针引线,被她使唤反而道:“不如你起来走动走动?一直躺着多没意思。”

下人们屋里没有炉火,除非主子们赏的银钱够多才舍得买炭取暖,像砚夕这种低阶婢女,又在园子里当差,时刻早被人提醒防走水,哪里会有火炉用?除非到沐浴的日子有热水供应可以缓解,其余的冬日几乎都是硬扛。

“天那么冷,我懒得动。要事有炭火,我倒是乐意活动一下。”舒文说到这里,忽地翻身坐起,拢着被子道,“不如杨五郎再让人给你送手炉,你借我用用?——哎,你在做什么?”

“哪次没给你用?你可别说给别人听,让管事知道咱们这里有火,指定一顿骂。”砚夕捧着衣裳道,“杨五郎相送手炉,我没什么可答谢他的,做为回报,他说让我给他补衣。若他再送,倒是能让你日后解忧。”

舒文笑起来,笑完之后又觉着纳闷,那杨五郎可是弘农杨氏的子弟,簪缨世家,哪里会在意一件衣裳破了。她转了转眼珠子,煞有介事道:“从前知道杨五郎姊姊妹妹不离口,可我在这里有三年了,还是头次见他给人送手炉。你说,他是不是对你……?”

砚夕抬眼看她:“是什么?”

舒文一缩脖:“没什么。我下次少说话。”她不劳动大美人去掩窗缝,自己趿着鞋去了。

砚夕补完了那件衣裳,叠好后才发觉手指已经冻红了,而两脚也有些僵,遂一边搓手一边跺脚。约么申时,杨瑾的仆从过来取衣,又把手炉悄悄给砚夕。现如今砚夕不跟他客气,赶紧把手炉往怀里一揣,扭头便往自己房里跑。

屋外风停雪住时,天空蒙上了一层灰纱,就要黑了。趁着有光,砚夕要去外头看雪,那手炉就被舒文抢走了。砚夕并不和她计较,出了屋,发觉灯火不明,却仍能见银装之景。远处的山已经看不见了,倒是能模糊地看到近处绣闼雕甍上的素衣,偶有露出檐角的地方,下面有微微有橙黄的明亮,照得厚被一样的白雪多了一层淡淡的黄。

砚夕踩在雪上,脚下有“咯吱咯吱”的声音,待出了院子,已经有人在扫雪,为的是明日行走便宜。砚夕与那几个人打声招呼,便顺着道路往下走。

年年见雪,可年年看到雪还是会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她看着罩了一层雪盖的松树,无意识地想起她躲在松树底下,让书朝给自己摇树,就是接一身的雪也不嫌凉。

大约是因为思念,她要往前去,哪怕贴近的不是曾经,却依然希望可以借着这同一场雪串联起回忆。

可惜不巧,她被一人叫住:“这位姊姊,是你掉了东西吗?”

砚夕回眸去看,见是园子里的张长青,他脸冻得有些微红,鼻尖更明显,一手持扫帚,一手捏着一个小荷包,含笑看着她。

砚夕并没什么荷包,当即摇头,唇畔盘绕着白气:“不是我的。你再去问问别人吧。”

“方才我看到这东西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张长青说得肯定,“这上面有一朵宝相花,是不是你的?”

砚夕还是否定,甚至以为他眼花了。

张长青干脆递上前:“就算不是姊姊的,也请帮着看看里头的东西,兴许可以找到失主。”

砚夕看那个半掌大的荷包,绿色缎面,上绣□□宝相花,一看便知是富贵人用的料子。她想说并不知道,却在他执着的恳求下接了过来,拆开来看,是一枚铜质小印,上面刻着一个“褚”字。

她神色一凛,定睛细看,她没有看错,的确是“褚”字。

砚夕不可思议地看向张长青,尽管他眉目干净,可身量普通,为人老实,做事顶多算是差强人意,扔在园子里完全不会惹人注目,可这人就是她的线人。

同在园子里当差,她说的话不会被他一概知晓,可一举一动多半都映在他眼里,就算她要扯谎,怕是也不能骗过他。

就在砚夕看他的时候,张长青从她手中夺过了小印和荷包,利落地装好,又收进袖袋里。他还是那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模样,语气也是温温平平:“娘子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和当初约定的一样。

“那在下要提醒娘子一句,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也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似乎是因为对面的人生得好,张长青说这话的语气十分温柔。

砚夕却似被寒冷的天气冻住,在怔愣了一个弹指后方解冻:“这是自然。”

她十分想问问书朝的近况,他们已经近一年没有见过面。来之前,书朝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栗母也瘦了一大圈,可她这个时候并未问及他们母子二人,而是先说:“这位贵人,可是主上有事要吩咐?”

张长青没绕弯子,直截了当道:“确有一事。听说前两月朗月轩的人失手让娘子遭了罪,究竟所谓何事?还请娘子告知。”

砚夕迟疑地看着他。

张长青又道:“娘子不必为难,更不必多想,只管道出所知便好。如此,在下心生感激,主上亦会欣慰。哦对了,令兄的伤已经好了,这都是主上慈悲,娘子要懂得知恩图报。”

他无意说出的话,在砚夕听来却极为刻意,尤其他提到书朝的时候,砚夕的头皮都在发紧。

她定了定神,点头道:“是。”

“方才忘了说,在下口齿不大伶俐,若是不慎传错了话,耽误了主上大事,便是罪过了。”张长青续道,“是以,此间事,要劳烦娘子赐下墨宝。”

让她书写,这无异于是要捏她一重把柄,届时真有个万一,便可拿她去顶罪。

可砚夕没有谈条件的筹码,却还是委婉推脱,“我那里并无纸笔,不便书写。万一让人看见,查出来会牵扯众多。”

“纸笔好说。”张长青道,“明晚我在花房值夜,娘子可择机过来。”

砚夕火速回屋后,仔细想着张长青说的话。她不大清楚外头又发生了多少事。细想宋孺人兄长的事已经过去了许久,且宋孺人的父兄并非高官,就算他们不是廉洁之臣,也不能抄出许多钱丰盈国库吧?若说以此来掣肘容牧,似乎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

又或许是她想错了。她的上峰寡廉鲜耻,会用各种手段为己谋利。这个时候让她做事,她务必得仔细交代。毕竟张长青与她同在园子里当差,就算他不完全清楚她的一言一行,却也差不离,倘她有隐瞒,书朝怕是要不好了。

“你发什么呆?”舒文喝完了尚未冻成冰的水润喉,用胳膊肘撞她。

砚夕搪塞:“有些冷。”

“觉着冷还不上榻裹被子,傻呀你!”说着,她扯起砚夕的胳膊往榻上拉。

砚夕熬到了第二天的晚上,趁着舒文睡着,悄声出屋往花房去,就着里面微弱的烛火,在纸上写下了有关宋氏兄长的事。

“铁画银钩,果真赏心悦目。”张长青道。

砚夕手上一顿。久不提笔,骤然书写,竟疏忽了字迹。她连忙找补:“从前帮着兄长誊抄方子,写的多了而已,不值一提。”把纸递给他,又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并不清楚真假,还请贵人转告主上,以防万一,需仔细详查再做打算。”

张长青三两下把纸收好,道:“娘子有心,主上都知道,娘子的家人,不会有什么不妥。”

既然张长青是线人,那他出入王府要比她便宜得多。砚夕不想听他说这种话,倒想从他口中听到书朝和栗母的真实近况,便取出自己的月例,恭恭敬敬道:“多谢。只是我久不见他们,心中想念,眼看着也要过年了,没什么可孝敬他们的。若是贵人有暇,可否帮我给他们买些过年的东西,剩下的钱,当做我谢贵人的诚意。”

张长青把钱还给她,直言:“娘子应该知道,现如今娘子的家人在京畿的田庄上,而在下和娘子一样同在王府当差,实在不大便宜去那么远的地方。娘子不必过多忧虑,只要娘子肯用心,娘子的家人虽在田庄,可过得都是神仙般的日子。”

“那……可不可以允许我们通一封信?”她非常想念书朝,也担心栗母,更害怕始作俑者言而无信。

“家书抵万金。有了书信,娘子必会视若珍宝,这是人之常情。可若是不慎让人看到,岂不是要坏事?”张长青提醒,“听说前阵清远阁有人偷盗,这事娘子可比在下要清楚吧?”

他把砚夕堵得无语。

张长青宽慰:“通信不便,如果娘子要有什么话要和家人说,在下可代为转达。”

砚夕草草道:“那便说,我在这里很好,请他们放心。”

她还是坚持把钱给了他:“这钱原本也有一部分要给你。既然主上肯开恩,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且我不需添置什么东西,这钱留着也没用。”

张长青听她如此说话,倒是放了心,不与她多做推脱,收了钱,又同她说:“今日杨五郎的事,众人尚不知情,娘子既与他有几分交情,也请留意着,保不齐哪日用得上。若是主上问起,这全是娘子的功劳,而娘子的家人也能一直过得好。”

砚夕在他三句话不离警告中紧张又厌恶,却只能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张长青便提醒她赶快回去,以免被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