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砚夕猝然停下脚步,由于奔走过急,心跳已经很快,不期然于此处见到容牧,更加紧张。此时此刻,她不光能感觉到胸口起伏,还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她迅速垂眸,趋前几步,向容牧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给大王请安。”

容牧并未问她回园子的前因,可除此之外,他似乎也没什么要和她说的。

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刚刚转了两个地方不过是想看看这一副面容,活的面容。对比从前那副面容,他又十分明了,眼前人并非是故人。

是了。那个她,是出身河东柳家的娘子,她那样的明艳动人,怎么可能会是眼前这人?

容牧清楚地记得,彼时她家中遭难,他想施救于她。可他想尽办法,也不过是让她跟在他身边,不管是个什么身份,只要她能活着。他向她保证,日后定不会负她。可她想都没想便说:多谢九大王好意。她的兄长早早不在了,养在爷娘膝下的孩子只有她一个,这个时候,她不想撇下两亲。

他开导她,正因如此,她才要活下来,届时香车纸马,扫墓供奉,她都可为两亲尽孝。然而她仅仅是冲他笑了笑,他数次劝说,她便劝他赶快走,让人知道他私会犯官家眷,会授人以柄。

后来容牧才明白,一个高门贵女怎会乐意为奴?她宁可死,也不愿苟活!

对比依然拘着礼的眼前人,她卑贱、胆小、无才……除了容颜秀丽外,几乎再无与她相提并论之处。也对,这人怎么能与她比较?他也不该拿眼前这人与她相比!

容牧不置一词,转身离去,陈子恒紧蹙着眉追上,一时闹不明白他的心思了。

砚夕看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握拳给自己攒勇气,她想唤住他,却还是觉着此举实在不妥,因而作罢。

迅速往园子里去,她见到管事,还未开口,收了杨瑾好处的管事已道:“砚夕,你还是多剪些桂花吧,免得杨五郎又说不够。”

砚夕只道:“若是不够,他会再来的。——咱们园子里有没有往各处送的先例?”

“那是自然。”管事道,“从前都是园子里的人往各处送花,只是王妃不在了,几个侧妃便没了约束,争着抢着来园子里,兼之去岁王府又修缮,底下的人隔三差五会被别处借调帮忙,送花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砚夕点头:“原来是这样。”

她借着花期将尽的由头问起管事,接下来的日子还会给各处去送花吗?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本就该如此,何况王府修缮好后宫里也拨了人手过来,还依着旧时惯例做事并无不妥。只是他们都是奴婢,上头没有明说,他们倒乐得自在偷懒。

管事不想惹事,偏是容牧因为杨瑾的事发下话来,除了各处庆生特殊供应,摆放的盆栽月供一次,如无损坏则不必供应,所需插花五日供应一次,不许人自行采摘。

于是,园子里的人先把西侧挂了蛛网的几间花房拾掇出来,又剪了许多花,依着各处主子的喜好分好,选了三五个人分别往各处送花。

或许是因前头容牧亲自交待了这事,园子里的人无人愿去延福堂送花,尽管他们知道见不到容牧,可依旧不敢去。

最后是砚夕得了去延福的送花的差事。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若一次不成,见得次数多了,哪怕让延福堂的一个仆婢记住了她,对日后来说也多有便宜。她要把握好这其中的分寸,譬如说,她不过是区区穷苦人家出身的人,经由爷娘卖给富贵人家为奴,做的都是粗使活,便是不通歌舞,不懂文墨,仅仅是为人还算实在,做事还算利索而已。

今日天气好,晚霞缓缓铺开,琼枝上、高檐上、兽首上像是多了一层彩色纱稠。砚夕并未来过延福堂,一路打听着,走了约么一刻钟方到,踏进门去说园子里照旧给各处送花,便有人告知她往里走。

她绕过一碑遮挡继续向前,才知这延福堂有移步换景之妙,亭、台、轩俱全,草、木、石各色,果真是天潢贵胄之所,而以此来看,想是宫城里的建制和布局更加恢弘。

砚夕顺着旁人所指向前,粗略扫上两眼景致,却并不敢多看,直至有人喝住她:“你是什么人?又有什么事?”

砚夕止住步子,恭敬回:“我是园子里的人,过来送花。敢问贵人,这几枝牡丹要交于何人?”

那人尚未言语,便有哭声传来,是女子哭声,还有宽慰的话语:“孺人别哭了,不会出事的。”

听到声音的砚夕还没做反应,便被那人低斥了一句:“主子的事与你无关,不该看的不要看!”

砚夕自然清楚这点,忙与那人一道弯身拘礼。稍后待哭声渐渐小了些,那人方道:“把花给我吧。”

砚夕无再往里走的可能,把怀里的木芙蓉递与那人后,也不好与他打听什么,只是笑着问:“这位贵人,我是头次过来,不大清楚这里的规矩,若是日后再送花,可是还要给您吗?”

那人随便点了个头。

砚夕道了声谢后扭身离开。

方才她听到“孺人”二字,尚且来不及看,更辨不出声音,也不知是不是薛柔,便快步往回赶。砚夕到底是侍奉过她,不希望她出事。

跑了几步后,她又觉这担心实在多余。薛柔哪里是哭哭啼啼之人,且她若想见容牧,必是能见到的。方才那人,一定是朗月轩的宋孺人了。

于是她放慢了脚步,以期不与那主仆俩相遇。可是尽管她放慢脚步,也架不住那二人在假山处不走了。

是宋孺人方才立了许久,兼之哭得伤心,不得已在假山旁的一块石头上歇歇。

砚夕没料到撞个正脸。这次不用人提醒,她赶紧叉手见礼。

相王府的女主人不在了,侧妃之中品阶相等的是薛柔和宋晴。往常宋孺人嫉妒薛柔得宠,言语间多有挤兑,日子久了,就连清远阁和朗月轩的下人们也相互看不惯,前头砚夕便遭过朗月轩的白眼。

宋孺人哭得梨花带雨,根本没心思看砚夕。可云竹看到砚夕时,完全忽略了她已经不在清远阁侍奉的事,想到方才她过来送花,便以为是清远阁的狐狸精故意在自家主子不痛快的时候出来跳窜。

看朗月轩的光景,宋孺人的兄长出了事,宋孺人接连两日跪求都见不到容牧的面,偏是清远阁的狐狸精送的花都能到大王跟前去,这实在让人烦郁!

更让人恼火的是,自家主子窝心的时候,让对家的贱婢看到了。

云竹想到这里是延福堂的地界,而这里也无人,便要借砚夕生事,最好闹大了能让自家主子见到容牧,届时就算她受罚也认了,总比宋家人真丢了性命要紧。

于是,她走上前去,扬起一掌便劈在了砚夕面上。

砚夕被她打蒙了,耳中立马有嗡鸣声传来。

云竹又立刻跟上了一掌,更是出口训斥,以此证明师出有名:“你放肆!孺人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既然你不懂规矩,那便让你知道妄议主子的后果!”

砚夕躲闪不及,被她连抽了几个耳光后,整个人仿佛踩在软泥上,再想躲开却被云竹推了一把,歪歪斜斜栽倒于地。

听到云竹的话,伤心至极的宋孺人擦擦泪花,看清了是薛柔身边的人,非但没有制止云竹,而是怨恨连个贱婢都敢对她踩上一脚的行径。此刻她已气急败坏,竟要亲自动手上前教训。

幸而有延福堂的人行走至此,听到声音后不免好奇,见到这副情形便快步上前去拉。

容牧身边的女史彤珠刚去膳房吩咐了一声,说是大王这几日胃口不佳,叫做些清淡的。转眼回来,就看到有人在这里打架,本想训斥,见是宋孺人,连吃惊都免了——朗月轩的人确实能做出这种事来!

彤珠眨了眨眼,好言相劝:“孺人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就算是奴子们有错,何劳您亲自动手?别是累到您才好。”

到底是容牧跟前的人,宋孺人自是给足了面子:“我要见大王,大王繁忙不便见我,却被这贱婢嘲笑,我这才让人教训。”

宋孺人发落人的法子便是打骂,把人打死才解气,底下的人非但不劝,反而一概助着。眼下她说出的话里有多少水分,彤珠都不去想,只是顺着她的话劝:“既是大王繁忙,那孺人改日再来吧。眼下也教训了她,便不必再与她置气了。”

宋孺人心急火燎,说出的话却还带着哭腔:“可是再过几日,我兄长恐怕要被……”

“孺人别急。”彤珠续道,“大王只是公务繁忙,又不是不过问这事了。相反,您日日去求,若是耽搁大王做别的事,兴许会适得其反。”

一听这个,宋孺人的气焰便熄了三分,用帕子擦擦脸,冲彤珠道:“若是大王得空,有劳你告知我一声。”

送走那主仆俩,彤珠亲自扶起了砚夕,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砚夕抬起脸看着这人,也不知是不认识还是辨不清,总之是不大好。

彤珠看她颊上均是发红的指痕,便朝一小侍婢道:“你去我房里,取消肿药来,在进门西侧的屉斗里。”说着,又多看了砚夕一眼,觉着面善,仔细一看,这人是清远阁的,便问:“是薛孺人叫你来的?”

彤珠边说边亲自给她拍了拍身上的土,更是改了主意拉她去自己房里,期间安慰又是提点:“今日是宋孺人心急,你啊,千万别往心里去,我领你去我那里涂药。咱们做奴婢的,要知道主子的不易。薛孺人身子不大好,少听些烦心事的好。”

这个时候砚夕已经渐渐清明一些了,停下脚步,忍着颊痛解释:“这位贵人,我在园子里当差,今日只是过来送花,不便叨扰贵人。先告退了。”

“哎,你别走啊?”彤珠唤了她一声。

砚夕又道:“贵人说的话我都记下了,多谢。”

彤珠不由皱了双眉。这个时候,那个腿快的小侍婢已取了药过来,彤珠叹道:“算了。”

陈子恒碰到彤珠的时候,问:“你做什么去了?”

彤珠道:“大王让我去清远阁看薛孺人,回来路上碰见了宋孺人,在延福堂打了人。我劝和去了。”

陈子恒对此见怪不怪,却还是叹了一气:“宋孺人这几日的确心情不好。”

“她拿自己院子的人撒气也就罢了,今日打的可是别处的,还在延福堂动的手。”彤珠无奈摇摇头,“幸而拉开了,要让大王知道,又要生气了。”

“哪的人?”

“园子里的人,今日来延福堂送花。”

陈子恒点了点头。

砚夕只当这是自作孽,还是先回园子里把脸收拾干净为宜,却是才出了延福堂大门便碰上了杨瑾。

杨瑾在容牧的施压下履行诺言,身后有仆从捧着他这几日写的字。他不是不会写,是不愿写,可他害怕容牧,不得不写。这个时候过来就是为了做好他开始改变的态度,哪怕日后偶然偷懒也能有理由求饶恕。

“哎,你这是怎么了?”杨瑾难以置信地问。

砚夕施了个礼后,摆了摆手。

“没事?”杨瑾更加惊疑,“你你你……你滚了一身土,脸还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你告诉我是谁做的,我帮你!”

他总是这么大方,也正是这样,府上的一众人、平康坊的艺妓才乐意与他说话。可砚夕只道:“园子里还有事,告退。”

杨瑾追着她,却被仆从拉住:“五郎,时辰就要到了。”

杨瑾只得停下来,喃喃道:“我这几日没偷懒吧?我也没再去找‘不相干的人’,那我姊夫这是做什么?我得去问个明白!”

仆从听罢,心惊肉跳地道:“五郎、五郎!您送些药给她就是了,去问大王一个奴婢受罚的事……实在不妥。”

“我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他至于……”

仆从把那些字一扔,而后胆大包天地捂住了他的嘴,又忙不迭地劝:“兴许是为别的事。”

杨瑾扒拉开他的臭手,指着地上的字道:“你给我捡起来!我好不容易写的你敢给我扔了!”

“哎哎。”仆从依言行事,又劝,“五郎这话千万不能说。”

“行行行,我知道分寸!”杨瑾不不耐烦地夺过仆从手里的字,吩咐道,“这里不用你跟着,你且回去找药,给她送过去,再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