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牧收回留在砚夕身上的目光,大步走上前,众人也停了下来,纷纷见礼。
薛柔起身后,笑着说:“妾以为大王今日不来了。”
容牧面上挂起笑:“我不来你这,要去哪里?”
“这王府大的很,又不是只有妾这一处,大王哪里去不得?”
他捉住她的手,边往里走边道:“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没想到你也学会了贫嘴。”
薛柔依旧在笑,尽管随着他的手往屋里去了。
砚夕却尚未从他方才的神色中缓过神来,尽管她和薛柔挨得近,可她确定他是在冲她笑,而他笑容里是否掺杂着别的情绪,她根本没有心思去判断。
本是做贼心虚,被他一看,砚夕心跳如擂鼓。而此刻,她不得不提醒自己千万稳住,要打起精神去屋里侍奉。
容牧拉这薛柔在罗汉床坐下,打量她一眼,笑道:“我看着你今日气色不错,想是身子要好了。”
“一日里有大半日都在睡着,醒来自是有些力气的。”薛柔温声答。
容牧道:“明日再让医正过来给你看看。”
薛柔拒绝:“妾都记住了他们说的话,无非是让妾少思多歇,之后再开些苦药。这法子还不如妾身边的人做些有趣的事有用。”
容牧劝她莫要忌医,薛柔便解释:“妾知道。只是那些药实在是苦,用了许久也未见多大用处,倒不如用些红枣枸杞之类的益气补血之物,慢慢调养想是会好起来的。”
她既如此说,容牧便顺着她:“那明日让他们过来,依着你的情况拟个药膳的方子。”
说话的功夫,砚夕领着人端了茶点来,她规矩地摆在罗汉床中间的小几上,随后便要退出去听吩咐。不料容牧忽然问她:“怎不见薛孺人爱吃的透花糍?”
砚夕微微怔住,薛柔何时爱吃透花糍了?她来不及想便道:“婢子这便让膳房去备。”
容牧又问:“那你说说,要备什么?”
砚夕回:“薛孺人想吃什么,婢子便依着孺人口味去只会膳房。”
薛柔想起昨日他打趣砚夕的话,适时解围:“今日就算了吧。”转而吩咐砚夕,“我和大王有话要说,你先退下。”
砚夕如蒙大赦。
薛柔把一碟枣花酥推过容牧跟前,随即抬起一双盈盈美目看着他,问:“大王为难妾的女使做什么?”
“近身侍奉你的人,我不得仔细问问?”
薛柔遂与他玩笑:“那大王日后可要常来了,万一她们出了岔子,妾还要烦劳大王为妾做主呢。”
容牧也笑:“如无别事,自是要来看你。”
薛柔“嗯”了一声,看他端盏吃了几口茶便靠在罗汉床上合了眼,老半天也没动弹,想是要睡过去,本打算叫醒他往寝屋去,却想起今日素馨对她说的话,昨晚上他起身出去,特意让砚夕跟着,回来后似是也没睡好。
薛柔在屋里看了一圈,没看到砚夕,遂轻声唤她。
砚夕尚在犯困,应声后狠狠眨了几下眼睛,快步入内。薛柔吩咐:“取条毯子来。”
砚夕照做,稍后又要退出去,却被薛柔叫住,她说话的声音很轻:“现下没别的事,你也去歇着吧。”
砚夕谨慎地回:“尚未到申时,不是卸差的时候。”
“昨晚上不是没睡么?”薛柔抬手往眼周处指了指,“眼睛都有些肿了,一定是累得很了。”
听了第一句砚夕便知道了原委。她坚持在此,薛柔又说:“这院子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人,不必担心。快去吧。”
砚夕这才道了谢,揉揉困顿的双眼,才走到廊下便遇到来上差的素馨。
“你这是去做什么?”她问。
“是孺人开恩,让我回去稍作休息。”
素馨当下又是横眉立目:“你不知几时卸差吗?”
“是孺人吩咐的。”
她搬出薛柔更让素馨不悦。
素馨不知容牧在里头小憩,也没看见在屋里候着的陈子恒,自是没注意音量:“知道咱们孺人心肠软,你便去卖苦相,知道不是卸差的时候非要去歇息,偏偏就是不知你自己是身份!主子都没歇,你去哪躲懒!”
想到她这皮相能勾引人,想到昨晚上她随侍容牧身后,素馨就要冒火:“还是要去做什么不能见光的事?”
砚夕被她骤然调换差事已经心有委屈,此刻被她刁难,言语更是不中听,一时满脸通红。想与她分辩,又思及容牧尚在歇息,才要提醒她一句,可她根本没给砚夕说话的空隙,贬损的话便噼里啪啦炸了出来:“被我说中,心虚面赤了?”
薛柔听到外头乱糟糟的声音,本欲让人出去制止,陈子恒已经出了屋。
容牧的头微偏了偏,继而抬手揉了揉眉心。薛柔讪讪道:“大王醒了。”
容牧坐起身来,一撩毛毯下了地,薛柔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却说:“我还有事要忙,你好好歇着。”
素馨才看到了陈子恒出屋,紧接着又看到了容牧,一时有些慌。一瞬之后,她挡在砚夕跟前,潦草地解释:“大王,有人逾矩,婢子正在训导。”
容牧并未理会她,拔腿便走。
素馨却以此为机,追上前去禀道:“她惊扰到大王,罪孽深重。这种人留在这里,也不能让孺人安静修养,是否要调离此人,请大王示下。”
砚夕心里“咯噔”一响。
陈子恒讶异地看着素馨,清远阁的事自有薛孺人做主,眼下却要叨扰大王,实在胆大!
容牧终于肯看她一眼,而此刻薛柔已出了屋,她手里捧着容牧的披风,抖开来,披在他身上:“大王走得急,连东西都落下了。——既是大王有别事要忙,这里便不劳烦大王了,妾来处理就好。”
这时容牧的余光里瞥见了垂着头死攥着手的砚夕,堪堪一瞬便收了回来。他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砚夕并未受到责罚,反倒是素馨领到了薛柔一个冷眼。
是日之后的第六日,尚在补眠的砚夕被人叫醒。
“是何人?有何事?”砚夕从榻上坐起身,说话声音瓮声瓮气。
“姊姊快别睡了,”一小婢女止住了拍门,“素馨让姊姊快些过去,孺人有话要问姊姊。”
砚夕不知何故,从榻上起来,推了推头发便往前头去。甫一进屋便见里头跪了两个小婢女,均是留在薛孺人屋里侍奉的人,此刻两人瑟瑟发抖。
“给孺人请安。”砚夕行过礼后,垂眸问,“不知孺人叫婢子来所为何事?”
素馨冷声道:“孺人的妆奁遗失了数件钗戴,才刚询问又详查,是这两人手脚不干净。”
砚夕又问:“孺人打算如何处置?”
薛柔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她头疼得厉害。
素馨道:“做出这种事来,自然是留不得了,孺人开恩,免了刑罚,直接逐出去。”
砚夕点头。随即便有人将这哭哭啼啼的二人拖了出去。
“不过,”素馨语气变得不善,“还有一支牡丹金钗没有找到。”
砚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素馨面上是痛心的表情,说出的话甚至带着遗憾的语气:“方才审问那两人,说是看到过你的身影。”
砚夕分辩:“我在孺人跟前侍奉,自是常出入在屋里屋外,兴许是她们看错了。”
素馨只管请示薛柔:“婢子以为,应当去搜她的屋子。”
砚夕面色一变。被诬偷盗去搜房查验,即便事后证明她操行清白,可对她来说,这都将成为日后的污点。她又分辩:“孺人明鉴,婢子并不管理孺人妆奁,从未做过此事。”
“你急什么?孺人又没说是你。”素馨续道,“只是一查而已,证明你清白,咱们也不会再说什么。”
约么一刻钟,有人送了东西进来。
素馨摊开一方手帕,里边是容牧送给薛柔的金钗,牡丹花形,花心处有一颗珍珠,还微微泛着光。这金钗做工精巧,约么有二两重。她捧给薛柔:“孺人请看,这是从她屋中搜出来的。”
薛柔的面色十分难看。许是气急了,她面色微红,如此一看,无半分病容,倒与常人无异。
砚夕微张着唇看向薛柔,随后又垂下了眸子。或许正是方才有人去叫她的时候将这东西放在她屋中的。可仅仅是这等拙掠劣的手段也能置她于死地。
素馨揪住砚夕,往地上一按:“你平时装的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哄得上下人等说你千好万好,其实内心却坏得透彻。若再留你在这里,恐怕孺人的妆奁都要空了。”
砚夕叉手道:“孺人明鉴,婢子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做贼之人又有哪个承认自己是贼?”素馨居高临下道,“这可是大王所赠孺人之物,出自内府,工艺甚精,可值百金。想是你偷盗了之后要去外头典当换些钱,好收买众人说你好吧。”
砚夕据理力争:“即便我真是行此下作之事,又有什么用?方才你已经说了,孺人的金钗由大王所赠,出自内府,那么上面必有款识,外头的人又怎么敢收宫里的东西?”
素馨对此语塞,却转冲薛柔道:“孺人,现下是人赃俱获,她却还在狡辩,实在可恶。您千万不能轻饶了她,免得让旁人再生这种心思。”
这时薛柔却忽然一笑:“你们也别争执了。是我想起了一件事,先头我让砚夕把这东西拿出去修一修。——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今日这事就过去了,也吩咐下去,此事再不要提了。”
砚夕一惊,素馨更是震惊。
“我有些累了。”薛柔起身,点砚夕道,“你来服侍我。”又冲素馨道,“你退下。”
原地留下不知如何是好的素馨,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更是无比惧怕,接下来,不光不能让砚夕走,她也要被这小贱婢夺去宠爱了。
屋中只有主仆二人,砚夕虔诚道:“多谢孺人。”
薛柔看着她,老半天才说话:“不必谢我。你也看到了,我是个好清静的,不喜欢人多。你可懂我的意思?”
事情转变得突然,让砚夕猝不及防,此刻更觉有些头晕。若是让她离开,那接下来她更不便去打听有关容牧的消息。可她继续留在这里的话,不知接下来素馨又使什么绊子。
薛柔看着面露呆滞的砚夕,起身从匣子里取了两吊钱:“我的俸禄不多,隔三差五还要吃药,不能处处打点。这段日子辛苦你了,你拿着这些钱,也免得让人说在我这里当差讨不得好。——你即刻收拾东西,还回园子去。”
此话一出,砚夕再无留在这里的可能,即便如此,她还是行礼:“孺人赏赐本不该推辞,只是婢子能侍奉孺人已是荣幸,不敢言辛苦,更不敢收孺人的赏赐,婢子出去之后也绝不会言说清远阁半句不是。”
说完,她也没再多做伤感之语,再次行过礼后便出了屋,立刻回自己房里收拾一应物品。
直到砚夕出了清远阁的门,素馨才松了口气。尽管事情不如她所想,却终究是让砚夕走了。素馨志得意满地上了阶,进了屋,打眼望过去,薛柔端坐在位子上,盯着她看。
素馨就“突”地慌了一下。她印象中,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模样。正不知是否要上前时,薛柔只是淡淡地道:“你去外头跪着。”
素馨又是一惊。她陪薛柔一同长大,从未受过罚,连责骂都是少的。思及方才的事,她先“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才要说话,薛柔已扶着一个小侍女的手站起身来,也不知在吩咐谁:“若她敢言语,便立刻掌她的嘴!”
砚夕背着包袱,又拎着一兜日用杂品往园子里走。忽然那包袱系带一松,几件衣裳便散落一地。
不知怎么的,她捡拾衣裳的时候又想起了书朝。留在薛柔身边,好歹能便宜得听到有关容牧的使,此番她再回园子,见容牧的机会几乎是没有了。若是哪日她上峰有用到她的地方,她却不能出力,书朝怕是要不好了。
砚夕还是要好好打算一番,仔细想想如何去接近容牧,哪怕是他身边的人。即便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女婢,力量微弱,可她有心的话,总归是能有些进步。届时献微末之力,好解书朝之倒悬。
她受恩于栗家,自当结草衔环以报之。
幼时她读书,母亲给她讲“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小小年纪的她只是将将听了字面意思,现如今才真正明白那才是君子所为。眼下她的境地是,知其不可为却还要为之。这是她最为煎熬之处。
罢了罢了,她的顾虑不能为她改善万一,反而有害。她已然不能回头,便只能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