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夕闻声望去,见是一身着浅绯袍的郎君正在看自己,遂也多看了他一眼。
那人很是年轻,个子不高不矮,有一双晶亮的桃花眼嵌在高鼻两侧,唇畔荡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砚夕不识杨瑾,也不想惹事,加之她心里正在盘算着要如何去做事,只一瞬,她便垂了眸,而后,给他闪出了道路。
杨瑾是已故相王妃杨氏的同母兄弟,尚不及弱冠。他一向喜欢逗贫嘴,动不动就是姊姊长妹妹短,加之容貌佳,直哄得相王府里的婢女面红心跳。
杨瑾整日里靠着相王却不愿谋差,相王忙碌也不常见他,是以此人一味地享受世间乐趣,煎个茶,制个香,弹个琴,游个山……举凡能说出口的雅事他都会,逗弄个女子,他也会。
跟着他的一个仆从道:“五郎,您进去看看,若哪朵花入了您的眼,仆立马给您摘下来,绝不耽搁您制香。”
杨瑾却盯着垂首的砚夕,故意道:“这不有现成的么?”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另一个仆从便利索地走近砚夕,不问一声便从她怀里抢过了桂花枝。
亲王帐内府和亲王亲事府的人都认得杨瑾,相王府中的两孺人和十媵以及她们的贴身侍者也认得他,尽管低阶的仆从见他的次数少,却也听说过杨瑾的名字,就算对不上脸和名,然而看到他这容貌和这副浪荡做派也能猜出个大概。
砚夕便是从他的年岁和举止上断定了他的身份。她惹不起便躲着,不就是多剪些桂枝?稍后再费些气力就是了。
可杨瑾还在露着他的小白牙,本以为她会像其他婢女一样或羞怯或喜悦地与他套近乎,却不料她只是叉手弯身行了个礼。
偶然的特别会让人感到新奇。
出乎砚夕意料,杨瑾并没就此离去,反而是嫌桂枝不够多,令砚夕再去剪。
砚夕被他抢了一抱桂枝,又被他支使去做事,到底是心中不悦,终于又抬头看他一眼,却见他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还挑了挑眉。砚夕复又垂首,心中明了,他怕是生了欺负人的念头。
从前砚夕在园子里当差,与人相处得好,被调去薛柔跟前侍奉,也让园子里的管事长了脸。恰逢园子里的管事过来巡视,给砚夕解围:“这位郎君,您要多少花?眼看天要黑了,她一个人怕是做不好,让仆给您效力。”
杨瑾误以为砚夕与这管事沾亲带故,在老人家跟前不大便宜说散话,遂道:“某要合香,需多摘些桂花。”
“喏。”花园管事答应了一声,点了两个人,又拿了篮子和剪刀就往里去。
砚夕没了桂花也无法交差,遂也跟着进去。
“哎呦我的小娘子,你就别上手了。”管事制止她,“若是你一个不小心伤了手,薛孺人就得开销我们。”
砚夕笑道:“您就别打趣我了。若不是您,我怕是要在这剪一夜的花了。——是薛孺人要多摘些花,我便又来了。”
众人忙碌一番,赶在天黑前往外走,可外头已没了杨瑾的人,倒是留了他的一个仆从在,那人怀里还抱着桂枝。紧接着,他又苦哈哈地拖着一大捆桂枝离开。
杨瑾的父兄在外为官,自从女兄成了相王妃,家中再无人管他,他暇时无聊便来相王府转悠。后来杨妃薨了,容牧干脆让人在王府里给他僻了个院子,尽管平日里公务繁忙,但多少能就近看管。
此刻,那仆从便拖着花枝往杨瑾的院子里去。可杨瑾却没回去。
这次容牧去骊山行宫没带他,杨瑾颇为自在,今日骤然听说容牧回来,赶紧从平康坊的北曲一路奔回相王府。
从前他年纪小,尽管是去相王侧妃那里也不避嫌,如今稍大一些,知道顾及体面了。这个时候不便去她们那里找营生做,情急时只想到了制香,好歹称得上没闲着。
可他干什么都是半吊子,尤其此时心思也没在这上头,磨磨蹭蹭,溜溜达达,耗了近两刻钟竟都没走回自己的院子。
“五郎,眼看天黑了。”仆从提醒他,“大王就要回来了,您……该去制香了。”
杨瑾咕哝出一句后悔话:“回来前应该去香铺买上两罐香做做样子,倒省了这桩麻烦了。”
仆从却道:“其实您用从前剩的香做做样子也成。”
杨瑾横了仆从一眼,那人不敢再言。杨瑾站在一旁兀自憋闷,王府上负责掌灯的人已经有序点亮了烛火。
砚夕担心被素馨训,抄小路往薛柔院中去,就着灯火看清了方才那位郎君,尚未等她思索要不要放慢脚步让他先走,免得再生枝节,可杨瑾已先看到了她。
他平时办事拖拖拉拉,此刻馊主意倒是想得快。
紧接着,砚夕的去路被拦,杨瑾挑着眉问:“某说了要用桂花合香,你这般耽搁时辰,是存了什么心思?”
砚夕解释:“方才郎君要的桂花已经备好了。”
言讫,她往旁边一闪,以期他快些离开。偏偏杨瑾也往那个方向挪了一步,这次说:“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砚夕坚持:“郎君的人已经取走了桂花,想是正在等您回去合香。”
杨瑾不依不饶:“某觉着还是不够,加上你这些才正好。”
这话一出,砚夕手中花枝又被人夺去,她顺势握住了探出花篮的桂枝,终于把话说出口:“这些是给薛孺人的。”
可她哪里是男仆的对手,新鲜的枝叶和花朵因抢夺变了形,而她的手指也被花枝子剌得生疼。
与这种人起争执,还不如再去园子里剪一些或是干脆回去被素馨骂。
她忍着手痛看向杨瑾,短短一瞬,她又垂了头,且再次给他闪出道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冒头,否则以她这奴婢的身份,迟早让人记恨上,暗地里使绊子。
杨瑾的仆从拎着花篮,得意地看向五郎,却见他似是皱了下眉。此刻,杨瑾看着地上的几滴血,心里就有些不舒坦了。
往常他去平康坊北曲或是听曲或是赏画,在相王府也和侍婢玩笑几句,虽说他年纪小,却是见多了美玉染瑕的遗憾事,尽管是贫嘴,倒有些怜香惜玉的“美德”。
他瞪了自己人一眼,才要开口和砚夕说些什么时,就听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水廊上一个仆从跑得飞快,待他离得近了,杨瑾急问:“可是我姊夫回来了?”
不等那人喘匀了气回禀,砚夕先是神色一凛,却不料那人断断续续道:“大王……大王身边的陈公让人传话,说是……说是大王今晚暂不回府。仆这便去薛孺人处告知一声。”
话音一落,杨瑾当下松了口气,可砚夕的心情却很是复杂,尽管她已经想得足够明白,可到底会紧张不安。除此之外,她还有些不解,容牧已先行让人告知薛柔今日要见她,眼看要到宵禁的时辰了,却更改主意暂不回府,这期间怕是出了事吧。
刹那间,她仗着胆子问:“可是大王有旁的事要处理?”
杨瑾先来了句:“我姊夫是大忙人,自然有事要处理。”
通传并不认识砚夕,调整呼吸的时候看了她一眼。砚夕敏感,被这一眼看得浑身发冷,却是迅速地道:“我是薛孺人跟前的人,若是大王有什么吩咐,我可代您转告,也免得大王和孺人互相忧心。”
通传仅仅是依命办事,并不知详由,此刻听砚夕所言,便又道:“我也只得了大王今晚不回府这话,先去告知薛孺人,让她早些歇着。既是你要回去,那便有劳了。我这就去告知别处。”
砚夕答应了一声,顾不上手上伤口,转身便走。
杨瑾朝砚夕的背影“哎”个没完,砚夕充耳不闻,她正在盘算着要怎么去打探消息。
往前推半载,她初来相王府,不过是个低阶奴婢,如若问及有关容牧的事实在不合理,如今她在薛柔跟前侍奉,借侧妃关心亲王之名行事总会便宜些。
杨瑾见她不理人,别提有多沮丧,又追了几步,拦下她,问:“你手怎么样了?”
这一问,确实让砚夕再次察觉出疼痛来。可她不欲耽搁功夫,遂道:“不碍事。”
说完又要走,可杨瑾直接抬臂阻拦,语速也快了:“女孩子家伤了手怎么能说不碍事?”
只此一句,砚夕便怔在当场。
她清楚地记得,多年前她和栗书朝一同去采药,手腕被药草划破,他也说过相似的话。
思及那人,砚夕心跳如擂鼓,眼周也有些发酸,幸而天已黑了,即便有烛火相照也不会轻易看出眸中的些许变化。
现在并非伤感时,她咬了咬牙,压下这股情绪,声音很轻地说:“是小伤。”
杨瑾却说:“你先去给薛孺人送个信,稍后来这里,我让人拿止血药给你。”
砚夕并不承他的情。杨瑾反倒没了捉弄她的心思,朝仆从招手,要把桂枝还给她。
这次砚夕没说什么,接过花篮,大步往回走时还听到了杨瑾拔高的声音:“喂,别忘了来这里取药。”
天空彻底覆上黑色,灯火就显得格外亮,而街上也响起了宵禁的鼓声。
砚夕进了薛柔所住的清远阁,快步上了台阶,恰逢素馨从里出来,劈头便接了一句:“你把花拿出去吧。”她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说打发她再去摘花而已。
砚夕也不气恼,反观素馨,她又是要奓毛的前兆。砚夕随她身后往外走,询问:“素馨姊姊这是要去忙什么?”
素馨刻意压低声音,吐出的话却如同放箭:“西院的宋孺人来打秋风了!我去煎茶。”
她火大起来:“大王去了行宫百日也没见她来咱们这里,今日必是得了大王回来要见咱们孺人的消息,巴巴地赶过来,坐了许久还赖着不走,存了什么心思,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呢。”
两人站在廊下,砚夕却道:“那她要失望了。”
素馨又道:“她爱捏酸吃醋,讨不到大王欢心,不失望才怪。”说完这话却难得认可了砚夕,“你在这上头倒有眼力。”
砚夕这才把方才通传的话告知了素馨,立马惹她质疑:“你胡说什么?”
“我不敢扯谎。”砚夕认真道,“方才回来路上,我见到了通传,说是陈公让传的话。”
素馨的脸仿佛被人抽了一巴掌,这才半日功夫,竟改了主意。回想方才结束的宵禁鼓声,她沮丧道:“叫宋孺人知道了,不知她要多得意。”
“姊姊在乎宋孺人,反倒不值。”砚夕道,“大王不回府,必是有事耽搁了。姊姊不妨去问问孺人,需不需要给大王送些更替衣衫,毕竟舟车劳顿,而衙署里留存的衣裳经历一整个夏日都潮了。若是便宜,再询问大王何时回来,也好提早预备着接驾。”
若非要事,兴许明日便能回来,若是留了换洗衣物,便不会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