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天高雁飞,时有微风拂面,带来阵阵花香。
砚夕侍立于薛柔身后,陪她看这满园的景色,丛桂怒放,木槿遍开,蔷薇花织成墙,淡黄粉红与洁白于万绿间明灭翻转,仿佛下一瞬就要随风而散,落尽繁华。
在亭中坐了约莫两刻钟,薛柔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很轻地说:“砚夕,陪我去摘些桂花吧,摆在屋子里,心情会更好。”
砚夕看她此刻面色发白,赶忙道:“婢子先送孺人回去歇息,稍后摘了花让孺人看也是一样的。”
薛柔点点头:“也好。”
砚夕小心地扶她回了房。一路行走,薛柔已是身困体乏,砚夕便为她更衣除鞋,盖上锦被,看她睡了方退身出来。
薛柔是相王容牧的侧妃,食五品孺人俸,去岁小产后伤了身,养了许久也没恢复,总是病恹恹的。砚夕调来薛柔跟前侍奉,整日里看她都是这个虚弱样子,能下地走动已是不错。
薛柔待她和善,她便想让这位主子舒心。既然薛柔想要花,她便提了篮子又往园子去。
砚夕来相王府侍奉有半年光景了,最初便是在园子里收拾花草。前段时间,薛柔的近侍素馨到园子里摘花,不小心划破了手指,砚夕用蒲黄帮她止了血,还好心告知她如何保养。
一旁的薛柔看到,赏脸与砚夕说了几句话,见其言语得体,又得知她略懂些医识,便提拔她到跟前做事。
砚夕的到来,让素馨牙痒痒。
砚夕说话慢语轻声,又知些保养之事,这对薛柔这种说多了话都要歇上片刻的主子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侍者。
可素馨看不惯砚夕,更嫉妒她有一副好皮囊。眼看她提着篮子往外走,素馨语气很冲地问:“你去哪?做什么?”
“我去园子里给孺人摘花。”砚夕答完,又恭敬地问,“可是素馨姊姊有差事吩咐我?”
素馨却阴阳怪气道:“我哪敢使唤你。倘若累坏了你,孺人还不揭了我的皮。”
薛柔正在屋中歇息,砚夕不欲与她高声分辨,且她是陪薛柔一起长大的人,砚夕不好与她过分掰扯什么,反而还要隔三差五捧着她,以期自己能过得顺遂些。
砚夕好言道:“看姊姊说的,好像咱们孺人是随意打杀人的主子似的。——从前若非姊姊好心指点我,我怕是早就出错挨骂了,姊姊叫我做什么,我又怎能推辞?”
她说出的话让人听着舒畅,素馨不再与她挣口舌输赢,便提醒:“你快去快回,别误了孺人的事。”
砚夕不知那所谓的“事”是何事,不由抛给素馨一个询问的眼神。
这小婢女来相王府不足一年,调职到薛柔身边也仅仅是一月有余,不知容牧待薛柔的感情实属正常。
素馨压着眉飞色舞的表情,没急着解释,却是又忍不住刺上一句:“孺人能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要不然你至今还只是个浇花的婢子。”
砚夕预知详情,并不在意她的犀利话,只道:“姊姊快告诉我吧,免我不小心失了礼数,自己挨罚不要紧,连累了孺人便是罪过了。”
素馨将她扯近,纵然是附耳低声,却依旧有控不住喜悦:“大王要回来了。——方才大王派人传话,晚些时候大王就能回府,要见咱们孺人。”
容牧!
砚夕从未见过容牧,却在听到有关他的一丝一毫时,会忍不住惊骇。
当朝相王容牧,是先帝的同母弟,今上的九叔。先帝追求长生不老之术,然而,刚过而立之年便骤然崩逝,尽管先帝临终前托孤两位重臣,以期留下的孤儿寡母可用些制衡手段稳住朝堂。可官场之中少不了相互倾轧,几年下来,那两重臣斗得你死我活,却让容牧成了最大的赢家。
他从一个只爱风雅之事的亲王逐渐站稳脚跟,进而辅政,尽管尚未到摄政的地步,可从他势头压过中书令来看,他才是大齐的掌权人。
天子年幼,终究是有长大的那日,希望天子早日亲政者,自是把容牧视为眼中钉,尽早拔除方觉心安。
那是权势滔天的人物,而砚夕,见都没见过他,能与他扯上的丁点儿关系仅仅是,她是他府上一个不起眼的女婢。砚夕觉着,她的到来极为可笑——那些为官做宰的人尚且奈何他不得,她又怎能在泱泱宦海之中掀动风浪?
可她受制于人,不得不做小人。
长安城的夏季闷热,这两年,天子逢夏日便会有小病小灾。天子仅有十岁,苦于吃药,于是太医令建议寻清凉之地安神养体。如此一来,暮春结束前,国朝便有圣驾巡幸骊山行宫一事。容牧与一众王公大臣随驾前往,待暑热散尽后,圣驾才回銮。
天子回宫,随驾的臣子们也会先后回府。相王府的人接到容牧要回来的消息后,个个打起精神忙碌起来。可砚夕的一颗心却不似往常那般平静。
原本她在收拾花草一事上极有耐心,插花的手艺也不差,可她今日有可能见到容牧,整个人便有种说不出的彷徨,从慢吞吞摘花到现下插花,她调整了近一个时辰还是魂不守舍。
手上的桂花枝子落地,连同案上的长颈圆肚青瓷瓶也“嗡嗡”转了两圈,若非砚夕反应及时,恐怕那精致的花瓶要摔碎一地。
素馨从外头走进来,手上捧着薰了香的衣裳,稍后要给薛柔更衣。才刚素馨尚未进屋,便看到在外间发呆发愣的砚夕,原想提醒她稍后得拿出十二分精神来侍奉,莫要紧张,免得出岔子惹大王不悦。
谁料她如此不中用!
素馨皱眉训她:“若是当不好差事,不如趁早回园子里练练手艺!”
砚夕迅速调整好表情,才要告罪,素馨又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里拾掇整齐?”她越说越气,又补了一句,“干完了这事便不必在这里受累了,出去候着!”
听到不用在这里侍奉,砚夕当即弯身拾起桂枝,仔细插进瓶中,修剪掉多余的叶片和花朵,妥帖收了剪刀,退了出去。
跨出门的那刻,她浑身上下都在放松,只一瞬,后悔的情绪便撞了进来,她的面色衰败得如同经历了沙尘的枯枝。
依照命令,她应该去接近容牧。只有接近他,她才有机会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如此一来,方能了她一桩心愿。
可她实在胆怯。她只是一个低阶奴婢,别说在这种人身上获取所需,就是靠近他都极为艰难。想要达成目的,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不用细想便能知晓。
每每思及此处,砚夕便会心惊心悸。
挣扎许久,这一步也得迈出去,否则她失去的会更多。
砚夕转身,要回屋侍奉,却被倚门的素馨所拦。
“素馨姊姊,”砚夕解释,“方才孺人说要看花,眼下花已插好,若是不合孺人意,我尽快修正,或是再去园子里摘些花重新插。”
砚夕确实比别的女婢要伶俐些,然则她终究是侍奉花草之婢,论起侍奉人,还差得远,到底是上不得台面。
素馨不能把她调去别处,便退一步想,日后多教导让她有所进步也行。只是眼下容牧就要回来了,万一让他看见她没个规矩,再怪孺人御下不严岂非不好。
素馨打发她:“你也知道,孺人喜欢安静。既然今日你上早差,这个时辰必定累了,提前卸差吧。”
砚夕不肯离去:“侍奉孺人是我应当做的。才刚姊姊也说了,若非孺人开恩,我便不能来此处,既是孺人吩咐我做事,我做好了才不会让孺人忧心。”
素馨看她啰里啰嗦的,便随口道:“也好,左右你担心这花插得不好,不如再去园子里摘些回来。”
“哎。”砚夕答应得利索。
“等等,这次你多摘些。”素馨特意强调,“回来之后先让我看过。”别是大王正在和孺人说话的兴头上闯进来失礼。
薛柔醒来没见砚夕在跟前,对镜梳妆时有心询问她可有摘了花回来。素馨便说了她险些摔坏了大王送来的青瓷瓶,并对此颇为计较:“亏她是宫人出身,有时还不如外头买来的好用。倘她在这个时候出丑,丢您的脸面!”
说完这些,她还觉不够,补了一句:“婢子担心,当初孺人发的善心会被她糟践了。”
薛柔捏着螺子黛描眉的手一顿,却是淡淡道:“人非圣贤,她不过是没见过世面,你又何必吃酸。”
这话说得素馨有些发虚,她巴不得抓着砚夕的一丝一毫错处大肆指责,可她更多的是担忧,只因砚夕那张脸。
世间谁人不爱好颜色?女子爱,男子更爱。
依照国朝制度,亲王除了正妃外,还有两位孺人和十媵做侧妃。能成为天潢贵胄的女人,每一个均是家世清白,容貌出众,相王府的女人自然也不例外。除了这些人,容牧跟前的侍者也是个个好面相,兼之侍妾无品级也无定数,他想收个红粉便宜至极。哪日真叫砚夕有了转迁之机,薛柔的颜面要往哪搁!
稍后素馨给薛柔束好襦裙带子,发了句牢骚:“我家娘子总有好心,就是不知受恩之人安了什么心。”
薛柔听出了这话中之意。
让薛柔自己说,也得承认砚夕气质有些特别,虽然她做顶礼膜拜之事做得无可挑剔,却隐隐透着一股淡淡的清冷,至于相貌,可用“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来概括。砚夕能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对佳人的礼赞,而这,无关尊卑、无关贵贱。原来一切美的东西,不分是人是物,都能惹人注目。
即便薛柔心里有容牧,可她并不会因为哪个女子受了容牧恩宠而心生嫉妒。花各有期,人各有命,做好自己已不易,又怎能奢望事事称心如意?
砚夕并不知那主仆俩的所思所想,只管又提着篮子往花园去,对着怒放的桂花,倏地想起了从前事。
彼时她也要摘桂花,却是想和一人同做桂花酿,待到来年的中秋,便可对月畅饮。
可惜,酒未酿,人却分。
天边余霞散绮,砚夕已经剪了数枝桂花,小心捧在怀里,正要往花篮里装,却听到有男子声音传来——
“原来这桂林之中有花仙哪。”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感谢每一个点进来的小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