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德邦昏迷不醒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甄府,储秀在一阵惊慌失措后,便迅速冷静了下来,有条不紊的安排府上准备开棚施粥,并让人购置了大量衣物、药材等必备物资,准备送去城北临时安置百姓的皇家园林。
甄蒙看着与平日里大相径庭的储秀母亲,果断、干练、安排事项条理分明,这还是自己那个贤良淑德,二十多年来整日相夫教子,偶尔顽皮一下的娘亲?
这场百年难遇的暴雨终于在两天后停了,久违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向大地,给那些满心绝望的百姓带去了一丝温暖。
储秀带着冯大彪等一干人每天早出晚归,在城北施粥送药,遇到伤情严重的便安排送至附近医馆,不少孩童在此次天灾中成了孤儿,储秀便联系了京兆尹衙门设立善堂,收养这些孤儿,并教授一些谋生技艺,待年长些便能自谋生路。
时任京兆尹王冕曾是甄德邦旧识,两人在徐州共事多年,交情不浅,自家夫人与储秀也算闺中密友,对于储秀此次所请,本就是身为京城父母官的王冕自然无不应允。
甄蒙没有跟着一起去城北,他并不觉得多自己一个能有太大的帮助。
他走出家门,独自一人缓缓向北行去。满城街道被暴雨冲刷的干干净净,地上铺的青石板更是光洁一片,已是临近巳时,往日里这个时间街上已经熙熙攘攘,叫卖声、吆喝声、勾栏二楼凭栏而立的姑娘们的调笑声,在今天统统不见,整座城安静的有些可怕。
甄蒙踏水而行,毫不在意自己雪白的鞋面上溅洒的点点污渍。走过一家平时常去的包子铺,只见铺门紧闭,挑旗掉落在地上,白色的旗面已经乌黑一片,甄德邦很喜欢吃他家的包子,个大,馅足,吃着过瘾,于是小环便时常天微亮便来到这家包子铺,只为买到他家头一锅包子。甄蒙停下脚步,弯腰捡起旗杆,拧干水分,重新插回墙上的底座,继续前行。
路过一家规模不大的小酒楼,甄蒙抬头看了看招牌——出云酒家,这家酒楼背后的老板正是他的两个狐朋狗友,李满堂与赵勋。当初两人合计做点营生,不求挣大钱,只求能够实现青楼自由,便搜遍全身,拿出相对一般勋贵子弟寒酸无比的全部身家,足足三百两银子,开了这家出云酒家,主打江南风味的精致菜品。当时也曾力邀甄蒙入股,甄蒙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只是帮着两个死党准备了一份《三国演义》的书稿,谎称是高价从一落魄书生处收来,让李满堂寻了一个口齿伶俐的说书先生,每日里在酒楼说上半个时辰,果不其然,波澜壮阔的三国大戏引得京城百姓趋之若鹜,酒楼的生意也是天天爆满,着实让李满堂与赵勋欣喜若狂。可要说大钱,还真没挣多少,毕竟铺面规模有限,这说书先生每日也只说半个时辰,赵勋曾问甄蒙,为何不每日多说一些,甄蒙解释道,这听书其实也是个体力活,超过半个时辰,坐在这硬木板凳上的看客的腰背便会不适,注意力也会逐渐分散,效果会大打折扣,况且故事就那么长,每日多说些,说的日子便少些,坐在酒楼的食客看客可不会因为多坐了半个时辰而额外掏银子。
甄蒙出神间,酒楼的门板打开了,店小二看见门口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忙不迭上前问道:“公子可是来听书的?还是来吃饭的?若是吃饭,小店今日还不能正式营业,只能对付些糕点蜜饯,若是听书,尚要再等上一会,小人一会便去魏先生府上请他。”甄蒙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继续向北而行。
店小二疑惑的看着公子哥的背影,挠了挠头:“真是个怪人!”
甄蒙穿过一条泥泞的小巷,两旁尽是繁华京城中难得一见的低矮棚户,住户鱼龙混杂,有走街串巷的手艺人,有拐卖儿童的牙子,有家境败落无家可归,却无一技之长的落魄子弟,有年老色衰皮肉生意人,更多的则是三两成群,有组织有纪律,年龄跨度颇大的乞丐。甄蒙有一次在街上被人摸了钱袋,一怒之下追着那个看上不不过十岁上下的小偷儿到了此处,在一个漏风漏雨的棚房里,那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将一名又瘦又小,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小姑娘护在身后,用自认为狠辣的表情与自己对视。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躲在身后的小女孩眼中的惊恐,和手上生满的冻疮。他一言不发的看了半天,扭头便走,左右不过几十两银子,甄大公子也不至于多心疼。只是后来无意间,听说那看上去像是兄妹的一对儿孩童,当天夜里便被人抹了脖子,直到尸体腐烂都无人理会。听闻此事的甄蒙怒不可遏,亲自找上京兆尹,带着十几个衙役将这处棚户区闹了个鸡飞狗跳,却还是一无所获,最终只能在围观的人群那满是嘲讽的眼神中灰溜溜的退场。
穿过棚户区,北门便不远了。这一路说起来短,可甄蒙实打实走了近两个时辰,此时已是午未之交,大半天滴水未进的甄蒙只觉得腹中一片灼热,并没有丝毫想进食的欲望。
他走到城门司衙门口,掏出一块玉佩,交给门前站岗的兵丁,轻声说:“我是左相甄德邦的儿子,我想出城看看,请几位兵爷行个方便。”
两个兵丁手拿玉佩,面面相觑,这俩城门司兵丁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仅仅是个五品司马,左相的公子,正二品啊!这来头有点超标啊,其中一人连忙跑去开城门,另一个拿着玉佩的则赶紧进衙门禀告都统大人。
甄蒙跟着来到城门处,京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门洞高宽均有六米,深二十米,城门用上等的长白山红松木外包铜皮制成,每扇门上有八十一枚铜钉,沉重至极,每次打开需要至少数名壮汉一起发力,加上门后堆叠了大量沙土,因此才能挡住城外那滔天的洪水。
就在兵丁们奋力开门之际,北城门司都统正小跑而来。这位都统大人酒足饭饱,刚要搂着新纳入房的美艳小妾午休,便被人打断了好事,问清缘由后一腔怒火瞬间被惊慌取代,忙不迭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城门赶去。待他跑到甄蒙身边时,最后一颗扣子正好扣完,他顾不上擦去脸上微沁的汗水,弯腰行礼道:“末将北城门都统于雷,参见甄公子。”
甄蒙一侧身,没有受他的礼,嘴上说道:“于大人,你是官,我是民,受不得。”
于雷抬手擦去额头汗水,有些不知所措:“这...敢问甄公子,出城何事啊?”
可能是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有些不合适,赶紧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城外洪水刚刚退去,遍地死尸,此时不宜出城,若公子有要事需出城办理,在下可以给公子安排快马,走东西两门,您看...?”
甄蒙摆摆手,平静道:“我来看看张叔,想把他带回家。”
于雷一惊,连忙问道:“可是公子的亲人在洪水中遇难了?”
甄蒙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于雷,一字一句的说道:“工部尚书,张九章,因公殉职,文武百官所有人都在忙,无人有闲暇替张叔收尸,那么我来收。于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于雷被甄蒙的眼神吓得浑身一颤,连声道:“方便!方便!张尚书为朝廷、为百姓牺牲,实乃我辈榜样!在下这就开门!”
转头冲兵丁们喊道:“赶紧开门!动作快点!去找辆车,我们要迎回张尚书遗骸!”
甄蒙不再说话,站在原地看着兵丁们清理完门后堆积的沙土,吃力的打开沉重的城门。
城门缓缓打开,一道光透过越来越大的门缝,照进略显幽暗的门洞,照在甄蒙看似平静的脸上,甄蒙透过门缝,看到了一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遍地的尸体,扭曲着,交错着,堆叠起了四五层,在开门的瞬间轰然倒塌,数万尸体被泡的肿胀发白,距离甄蒙最近的那具,是个中年男人模样,关节怪异的扭曲着,张开的口鼻中满是泥沙,眼珠泛白,无声的控诉着什么。
甄蒙想扭过头去,可身体似是被点了定身术般,无法挪动分毫,平静的眼眸深处藏着不为人知的恐惧。忽然间,他脑海深处隐隐作痛,似是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成型,越来越强烈的剧痛让他身体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幅度越来越大,腹中那团灼热变得越发滚烫,开始顺着食道向上沿袭,终于冲破喉头,甄蒙无法遏制的弯腰呕吐,可惜腹中空空,除了一地的黄水,再无他物。
甄蒙就这样呕吐着,吐到头晕眼花,吐到涕泪横流,吐到浑身无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脑中那难忍的疼痛。
终于,脑中的疼痛渐渐平息了,他停止了呕吐,艰难的直起腰,拒绝了于雷递过来的干净手帕,用手背轻轻抹去脸上的鼻涕眼泪,红着眼死死看着眼前的景象,对一旁的于雷说道:“于大人。”
于雷赶忙应声,只听甄蒙继续说道:“张叔为国捐躯,请帮我定一副最好的棺椁,我要带他回家。”
于雷道:“理应如此,公子放心,在下这就安排。”
甄蒙又说道:“还请于大人受累,及时清理百姓遗体,若无人认领就近挖坑掩埋,多备生石灰和艾蒿,以免瘟疫滋生,按理说这些事不应由我一个平头百姓安排,更不应由你这位城门司都统来做,可朝堂上衮衮诸公都在忙自己手头的事,怕是无暇顾及,你受点累,京兆尹会一起配合。”
于雷心头一喜,知道从此后自己就走入了这位王朝最拔尖的官二代眼中,他中气十足的回道:“请公子放心,在下能为百姓出一份力,是在下的荣幸!”
甄蒙又沉默了片刻,直到兵丁将张九章的遗体从纵横交错的死尸中找到,并安置进了最好的檀木棺椁,这才收回视线,转身带着张九章的棺椁,向张家缓缓走去。
于雷望着甄蒙远去的背影,感叹道:“甄相的公子,不一样啊!”
身旁亲近的手下问道:“哪里不一样?”
于雷想了想,说道:“说不上来,反正是与一般勋贵子弟不同。”
忽然转头一巴掌拍在心腹手下的后脑勺上,喝道:“你踏马别偷懒!滚去搬尸体!”
说完一脚踹在手下屁股上,他看着城外,一脸惆怅:“这得干到猴年马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