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襄和令年议定之后,就暗地里筹备起赴沪一事。谁知也是好事多磨,虽然有小松的引荐,得到了南京政府的默许,却又碰上清帝逊位,南北议和,袁项城被推举做了民国政府的临时大总统,南京这边不免又是一番人事更替,终于等到尘埃落定,杨廷襄收到自南京来的一纸调令,已经是民国元年的秋,将近一年的时光也过去了。
这一年于府还算太平,云南没有也传出令年夫妻不谐的消息,于太太对那点旧事便看淡了,她是上了年纪的人,总盼着家里能够团团圆圆,热热闹闹的,接到令年要回上海的电报,于太太欣慰之余,又有些为难,跟卢氏说:“我现在一想起这个杨军长,就记得他来溪口老家打劫的情景,咱们怎么就跟这样的人做了亲呢?”
千金小姐跟土匪私奔,戏本子里也没有这么演的。卢氏在娘家,总把这桩婚事当笑话讲。到于太太面前,她可不敢造次,便开解于太太道:“我看他对小妹倒是挺好的,况且人家现在也不是土匪了,听说才被南京的议事厅任命做了军需署长。”
于太太暗想:人品不及宝菊,家世跟窦家更是天壤之别。但不管怎样,令年结婚了,她的心也就放下了。把电报往卢氏手里一放,说:“我可不知道要怎么接待这个杨军长。你跟康年商量吧。”
近来康年赋闲在家,清帝逊位之后,家里更是门庭冷落了,卢氏是个好强的人,她憋着一口气,正要借这个机会振一振于府的声威,立即便答应了,起身把经过的一个仆妇叫住,说:“把三小姐的房间好好打扫,旧了的家具也要换,毕竟是新人头次回门,不要让姑爷笑话。”
她领着仆妇们,兴冲冲地楼上楼下忙活一通,最后来到于太太房门外,说:“要粉刷房间,选新家具,怎么也得个把月,等不及的,不如叫他们去住旁边那间,里头大一些,陈设也是现成的。”旁边那一间,是于太太当初预备给慎年结婚的新房,卢氏怕于太太舍不得,含笑说了一句:“反正,我看二弟也没有马上要结婚的打算。”
于太太脸色便黯淡了,犹豫了一会,仍是说:“你看着办吧。”又叫住卢氏,“这电报,慎年知道吗?”
卢氏道:“一收到电报,我就叫听差给他拨了电话。”
于太太哦一声,想要再问,又觉得好没意思。卢氏是聪明的,目光在于太太脸上盘旋了一会,见她再没吩咐,便扭身离开了。夜里她和康年提起这事,意思是想要选个吉日,宴请亲朋好友,康年道:“也不要太张扬了,过一阵窦家要办喜事,显的要跟他们别苗头似的。”
卢氏道:“正因为他家也要娶媳妇,咱们更得热闹热闹。下一次咱们家办喜事,还不知道要哪一年呢。”
康年说她啰嗦,“你别总跟妈一样。”
卢氏撇嘴道:“男人不结婚,就跟没笼头的马一样,迟早要闯祸的。妈一辈子也算要强了,谁知二弟和小妹,一个比一个荒唐。”
康年扭头揿灭了台灯,在夜色里沉默着。
卢氏不晓得他的心事,径自喃喃道:“姓杨的也算有些本事,晓得走日本人的路子,你怎知他以后不会发达呢?这年头,有钱没用,得有兵有枪才行。”她盘算了一会,不见康年回应,忽而转过脸来,试探道:“我听说,二弟和姓杨的一直在做生意。”
康年顿了顿,“你听谁说的?”
卢氏抬起胳膊肘一看,夜色里头,隐约见康年皱着眉头似的,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了,忙道:“下人们瞎传的。”几句话岔开来,心里却在想:慎年真是无法无天,私贩烟土,勾结匪党,依照大清律例,是要杀头的。康年现在无心仕途,任由慎年把持着家业,以后于家还哪有他们夫妻的立足之地?这么一筹划,又是半宿未眠,翌日接到令年的信,说是杨廷襄要往南京去述职,她会先寓居在汇中饭店,等杨廷襄抵沪后再一起来跟于太太请安。卢氏便无奈一笑,说:“做了署长太太,果然不同了。”便将信撂在一旁,不再理会。
汇中饭店名声在外,宾客不多,白天里也很静谧,只有个白衣黑裤的洋琴师背对着门口,懒洋洋地弹琴。晌午时,一支车队到了饭店门口,一群穿红着绿的丫头婆子,还有侍卫随从护送着行李,把个大厅挤得水泄不通。琴声戛然而止,侧边小会客室里说话的人也走了出来,探头看起热闹。
来人是北京口音,声势烜赫,出手也很大方,进门就要饭店经理给他们这几百号人口安排下处。经理见是北京来的官眷,不敢得罪,只好说道:“怕客房不够。”
那管事说道:“冯府小姐要从这里出嫁,所有客房我们包了,闲杂人等一概赶出去就是。”已经反客为主,张罗下人们去安置行李,又说饭店下仆们穿的黑白两色制服不好,要换上一式的喜庆衣裳,连饭店里的陈设也要尽数换过。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道:“不知是哪个府上娶亲,好大的手笔。”
有人道:“除了窦府,再没别家了。窦公子的泰山手握重兵,连大总统都得让他三分,他两府结亲,还不得大办一番吗?”才议论了几句,外头一阵爆竹噼啪巨响,客房里众人只听说有贵客降临,要提前警跸,还没来得及穿鞋,就被轰出了房门,好生狼狈。
宝菊原本约了洋人,在咖啡室里谈点生意。他事不关己,正要离开,忽然听人提起于府,便把脚步停住了,见楼上一间客房外,两派人正在争执,一方是北京口音,另一方是云南口音,腰里都别着枪的。北京人说:“什么云南的杨军长,我们可没有听过。”云南人便道:“云南杨家没听过,难道上海于府也没听过?我们太太是于家三小姐。”北京人便傲然道:“我们只知道上海有窦家,不知道于家。”
饭店经理生恐殃及池鱼,忙道:“于二公子和窦公子私交甚笃,常来敝处打牌的。”又跟北京管事道:“杨军长新来上海赴任,有总统调令的,绝不会有刺客之嫌。”总算将双方安抚下来,而看热闹的众人看他们剑拔弩张的,早就远远避开了。这时大小会客厅里都已经被送亲队伍的行李堆得没处下脚,几名男仆抬着沉重的钢琴,白白转了几个圈子,只好来请示经理,要如何安置。
正乱处,见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少妇走了出来,穿着杏黄长马甲,长发堆云,很清雅窈窕的,她左右望了几眼,经过那架钢琴时,随手一敲,听那叮咚声很悦耳,便对经理道:“放在我房间里好了,我那里地方大。”
经理忙道声谢,说:“给太太解解闷也好。”指挥男仆将钢琴抬去对方的客房。这时正有两名仆妇下了包车,在饭店外张望,忽而脸泛喜色,从人群中挤过来,说道:“大少奶奶听说三小姐今天到了,叫我们来跟三小姐请安。小姐不嫌弃,就留我们在这里伺候,交待事情也方便。”
这位杨太太扭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眸微微一动,正是令年。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多谢大嫂。”因见这两名仆妇脸生,问道:“怎么没有看见阿玉?”
那仆妇道:“阿玉夏天的时候嫁人了。”
令年一怔,问:“何妈呢?”
“何妈总说颈椎不好,去年过年的时候,太太让她回溪口老家了。”
何妈比于太太年轻,还不到五十岁。令年心里不是滋味,面上没有作色,说:“我这里不用你们,回去跟大嫂道声谢,请妈也不用担心。”
这仆妇在卢氏面前颇得用,眼力是有的。她见这厅里乱糟糟的,劝令年道:“小姐不如回家住吧,等姑爷办完事,再来家里接你。房间大少奶奶早都备好了,大毛和二毛也整天喊着要来找小姑姑呢。”
令年想到芳岁姐弟,便不由一笑。那些北京来的侍从们正在四处搬行李,她挡在路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金波便把手握着枪套,对众人怒目而视,令年心想:再在这里住下去,早晚要出乱子,便对仆妇说:“回去也好。”
请令年回家,原本就是意外之举,那仆妇见她远道而来,行李恐怕也不会少,便笑着应了声是,说这就回去传信,让派车来接,宝菊已经在旁边等得不耐烦了,趁空走了过来,说:“我送三小姐一程。” 不等令年答应,便吩咐司机去开车。
说他专横,语气倒是很客气的,也没有要炫耀的意思。令年这两年没和宝菊打过交道,但他借由周家发迹的事,她还是略有耳闻的。好奇地瞧了一眼宝菊,令年心想:这个人寒微的时候,身上总有点孤高自许的味道,这会可从容多了。她没有推辞,说声多谢,跟宝菊上了车后,见司机对宝菊也是恭恭敬敬的,令年便暗自一笑,又想:这车子也是周家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做周介朴的乘龙快婿。
车子离开汇中饭店,便无声地疾驰起来。令年这次再回上海,恍如隔世一般,见街上还有人拎着篮子,在卖白玉兰,沁人心脾的芬芳,隐约隔着车窗飘了进来。车里很静,宝菊也没有要寒暄的意思。好一会,他扭过头来,着意将令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露出了然于胸的那种揶揄,说:“杨太太?”
令年道:“怎么?”
“不怎么,”宝菊道:“还好我今天没有赶着牛车来,不然三小姐哪肯赏脸?”
令年扑哧一笑。因为红河甸那段经历,她对宝菊还有几分亲近。心想,才高看你一眼,立马又原形毕露。怕把小心眼的宝菊惹恼了,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说:“你今年二十二岁了吧?我二哥这个年纪的时候,刚去美国留学。”
宝菊不懂她的语意,只是一哂,说:“我是穷出身,哪能跟二公子比?”
令年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二哥这个年纪的时候,未必有你的本事。你以后的事业兴许会比他做得大。”
宝菊心里是得意的,嘴上却不肯承认,仍旧淡淡道:“我哪能跟二公子比。”他今天自偶遇令年,便常有种惊异之感。好一阵没做声,他忽然道:“三小姐,你何必嫁给杨金奎这种人?”
令年没想到宝菊也会替她抱不平。她笑道:“杨金奎也没什么不好呀。”
宝菊摇头,直言不讳道:“一朵鲜花,偏要插在牛粪上。”
令年一怔,宝菊虽然不肯承认,但是这个语气和表情,仿佛和慎年如出一辙。她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没再理会宝菊。两人置气似的,就这么冷脸走了一路,司机早得了宝菊的嘱咐,车子经过于氏商业银行的门外,略微停了一停,宝菊冷眼瞥去,见令年兀自出神,似乎并没有留意银行里头的情形,慎年也并没有如他所愿,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有些失望,对司机道:“走吧。”
宝菊对于家仍有旧怨,车子才到于宅所在的街口,他就要赶令年下车,“三小姐,恕不远送。”这时金波等人还没赶上来,令年只好独自走在街上,一面引颈张望,这时又听一阵喇叭响,是周家的车子停在了面前,宝菊摇下了车窗,没来由地问道:“三小姐,你不是比我还小两岁吗?”
令年纳闷道:“是呀。”
宝菊笑道:“那你也不傻,没有嫁给窦筱泉。”
秋风曳着裙角,令年掠了掠鬓发,转过身打量着宝菊,好笑地说:“怎么,窦筱泉又什么时候得罪了你?”
宝菊脸色瞬间冷了,说:“他没得罪我。”忍了又忍,又道:“你说话别那么老气横秋的,让人不习惯。”发作了一通,见杨家随从们的马车迤逦而至,便吩咐司机掉头,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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