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不想显得太急切,花了一段时间在外头闲逛。年节时的上海街头,人满为患,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人们暂时忘记了对朝廷的不满和生计的艰辛,把整年的积蓄都掏出来,换成了两手的大包小包。令年买了一串五香豆腐干吃,踮着脚看了会傩戏,被人潮卷出老远,猛一扭头,发现自己迷了路。
她平日出门,不是有何妈阿玉陪着,就是有司机听差跟着,对大街小巷并不熟悉。
令年忙把手绢叠起来,擦了擦嘴巴,挤出人群,去打听宝昌路的方向。
德国人的会馆占地很大,背后有一片打猎的密林。人力车夫远远就停了下来,不肯往前走了。令年下车,独自在道边踱了一会,见一辆黑色汽车疾驰而来,她忙按住帽子,追上两步,看清后却一怔——车牌号是001,不是她家的车。
车里下来一个短发的男人,是张中国面孔,穿的是貂皮马褂,腰里别着马鞭,走路有点外八字,腰杆子挺得笔直。这人年纪轻轻,但气派很足,被人前呼后拥着往会馆里走。令年只迟疑了一瞬,便在才泊好的车屁股上绕了一圈,装作才下车的样子,小跑着进了会馆。
警卫还当她是阔少的随从,没有拦,也没有问。
会馆是当初为接待普鲁士的海因里希亲王极其下辖海军而建的,有滚球场,跑马场,溜冰场,野鸭子林,各种供洋人消遣的设施都很齐全。后来海因里希率领的远东舰队撤离,德侨势力衰微,俱乐部算的上门可罗雀。令年只能从偶尔经过的客人那浓重的口音中猜测,是东欧人,波斯人,还是俄国人?一阵很放肆的说笑声往楼上去了——是她在门口遇到的阔少,对方有点奉天口音。
她的鞋跟敲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把正在吧台后打盹的男仆唤醒了。对方有点不大确定地看着令年——她的辫子是盘起来的,头上戴了顶粗呢的鸭舌帽,有点雌雄莫辩。外国男仆见惯了瘦弱纤细,或是涂脂抹粉的中国男人,见令年落落大方地对他一笑,便打起精神,招呼了声先生。
令年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好奇地看着酒架上摆的各色洋酒。她对洋酒不熟悉,拿不准,便说:“我要一瓶最好的。”
男仆会意了,拿出一只香槟,倒进玻璃杯里。她很高兴,跟对方搭讪:“你是德国人?”
“是的,巴伐利亚,”男仆说,“我们村子旁边是捷克。”
令年对欧洲的地理只算一知半解。她问:“你去过波兰吗?”
“没有,”男仆摇头,“那个地方太穷了,经常打仗。”提到这位穷酸邻居,他有种普鲁士人固有的傲慢,“他们的国王死在了俄国,波兰人喜欢做卡佳的玩具。”
“你为什么不回德国的老家?”
男仆强调:“我家在虹口。”
令年见他一副受了冒犯的样子,有些好笑,这时有人自背后摁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扭头一看,见是慎年,他在她对面的高脚凳上坐下来,看看令年,又看看她手里的酒杯。
男仆忙站直了,叫声于先生。
男仆的目光直往他俩身上打转,令年觉得他的目光讨厌,又忍不住嘴角直往上翘。香槟的滋味不怎么样,可她手脚都轻飘飘的,有点兴奋。怕慎年要怪她,令年忙解释道:“大嫂常说要去礼查饭店喝香槟,我先替她尝一尝。”她冲男仆看了一眼,“他说这瓶是最好的。”
慎年摇头,叫男仆另外换一瓶来。男仆对慎年明显殷勤多了,忙拿着钥匙走去酒窖,另外取了一瓶,把令年面前的玻璃杯拿走,重新倒了香槟进去。
淡金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溅出细小的浪花,令年探头观察了一下,感觉到若有似无的气泡碰撞在睫毛上,轻轻地爆开。她问:“这是什么?”
“克鲁格。德国人在法国酿的。”慎年笑她,“你钱袋里有几块?就敢放心坐在这里被人宰?”
令年尝了一口,清凉的酒液微带苦涩,她不禁吐了下舌尖。
男仆又倒了一杯给慎年,慎年摇摇头。他没阻止令年,还把这一杯也推到她面前。令年兴致盎然地东张西望,他也不催她。旁边托盘里有烟匣,还有不知谁用过的火镰,是个白铜包的老物件,慎年打量了两下,那男仆很会察言观色,忙上来替他打火。
慎年耐心地等着,仰着下颌,隔着淡淡烟雾,不时看令年一眼。令年很快把一杯酒喝完了,脸上微微泛了红晕,她说:“我喝酒壮一壮胆子。”
慎年笑了,眉毛扬起来,“怕谁吃了你吗?”
“……一会不是要打猎吗?”
慎年哦一声,把剩下半只烟在烟灰缸里捻灭了。令年一手托腮,光明正大地端详他。吧台附近静悄悄的,男仆躲到了远处,百无聊赖地望着门廊外头。慎年看一眼令年,对她微微一笑。令年忍不住用手在空中描绘了一下他的眉毛、鼻子。
她对他太熟悉了,平日里不觉得怎么样,这会心里浮想联翩,觉得面前那张脸格外的英俊,格外的神气,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啊,令年会意到了他的沉默。他是在悄悄地算计她,用他的美色,他的纵容,不动声色地诱惑她。她晃了晃脑袋,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我要是皇帝就好了。”
慎年眨了下眼睛,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你要是皇帝,打算干什么?”
令年说:“我要是皇帝,看见好看的人,就把他抓回去,关在宫里,一辈子只和我玩,只能看我一个人。”
慎年哧的笑了。他一下下碾着烟蒂,说:“想的不错。”他把空的玻璃杯挪开,握住令年的胳膊,“站得起来吗?”
令年跳下高脚凳,稳稳地站住了,“我们去找野鸭子吧。”
她的酒量比慎年想象中好,很轻松地上了马,两人在跑马场上徜徉了一会,进了林子。冬天的树林里枝叶很稀疏,有鸟不时自头顶扑啦一下掠过。令年把口袋里切成块的荸荠掏出来,丢到案边,等着野鸭子来吃。
湖水粼粼地泛着波光,岸边有长椅,上头铺着落叶。令年看着慎年端起□□,往岸边瞄了一会,她突然说:“我能试试吗?”
“不能。”慎年随手放了一枪,鸭群里嘎嘎乱叫。他换了一发子弹,对闷不吭声的令年笑道:“你喝醉了,眼神不好。”
“怕什么,这里没人。”
慎年说:“这些鸭子是会馆里特地养的,有时候附近的老百姓会溜进来偷鸭子。”
令年只好作罢,慎年下了马,她亦步亦趋地跟上去。两人沿着湖边泥泞的小径走了一段,野鸭子却被刚才的枪声惊散,逃得不见影了。令年走得身上热烘烘的,把帽子摘了下来,发辫也散了。慎年嘘一声,放开她的手,端起□□,瞄准林子里,轰的一声,慎年笑道:“打中了。”
令年忙问是什么。慎年说是野兔,把令年拉到身边,枪交给了她。令年一怔,慎年握着她的手,端起了枪,另一只手扣在扳机上。令年的肩膀瞬间僵硬了,他在她肩头拍了拍,说:“别屏住呼吸,容易手抖。”
令年缓缓扣动扳机,耳边一声巨响,她被震得手臂一麻,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见野兔拖着瘸腿,钻进草丛里不见了。她吁口气,有点失望,说:“我明明瞄准了。”
“你犹豫了。”慎年说,“眼睛会骗人,肌肉记忆和潜意识不会。”他看她一眼,“如果用□□话,不要拼命去瞄准,越自然,打得越准。”
令年意犹未尽,“我再试一次。”
慎年说没子弹了。她不信,扒开他的手,手里是空的,有点淡淡的火药味。她又往他口袋里去翻,慎年笑着拦住她,反手将她的手握住,往林子外走。令年不时看一眼他的侧脸,迟疑了半晌,说:“二哥,以前那个人……”她鼓起勇气,问道:“是怎么死的?”
慎年表情没怎么变,他顿了顿,说:“他和我打赌,赌输了。”
令年正想着心事,听前方大呼小叫的,是那个阔少带着他的随从们,貂皮马褂脱掉了,换了一身利落的短打,几个人都骑在马上,兴高采烈的,手里拎着几只野鸭子,还有刚才那只被慎年打伤腿的野兔。对方勒住了马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慎年,笑道:“于兄,怎么空着手?”
慎年竟然跟对方认识。他也叫声窦兄,将那只野兔一指,说:“被你拦路截走了。”
“啊?”那人惊讶地笑了,“我说这个蠢东西怎么自己往我马蹄下蹿。原来我今天也做了个渔翁,坐享其成了。”按这说法,野兔是不打算还了。他相貌里混合着英气和骄气,人和车牌一样的盛气凌人。
慎年说:野兔而已,不用客气。
对方拱了拱手,没再客气,挽起马缰要走时,却扭过头,蕴满杀气的眼睛在慎年身上一停,笑道:“景阳冈上的老虎,我要打,你如果真打算做个本分生意人,就乖乖坐着,否则,我这一双拳头可是不认人。”撂了这么句话,他调转马头就走了,连令年看也没看一眼。
他对令年不屑一顾,令年却因为那个嚣张的车牌,对他颇为好奇。等那些健仆豪奴疾驰而去,令年忽然说:“原来他是窦玉祥的儿子,他是叫窦筱泉吗?”
慎年嗤道:“东北的胡子,山东的响马——拦路打劫,果然是他的看家本事。”不等令年追问,他把她手一拉,说:“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太晚了,车还没到站。先发上来吧。
卡佳:叶女皇,德国裔,流亡沙俄的波兰末代国王是她的御用黄瓜。感谢在2021-04-08 12:58:43~2021-04-12 16:0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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