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口这个地方,山环水绕,出了城,解船自剡溪顺流而下,过三界镇,千壑争流,汇入曹娥江。曹娥江横骑杭甬运河,直抵京师,自南宋以来,就是货殖人畜最拥挤的河道,熙熙攘攘,也繁盛了几百年。江宁议和之后,沪、甬相继开埠,满载火油洋布的蒸汽轮船填塞各个港口,铁路陆续修了起来,漕运凋零,溪口也日渐冷清了。
码头的热闹是一去不复返了,春雨索性飘洒个不停。早晚听着房檐下滴滴哒哒的,难免心烦。觅棠放下书走来堂屋,见她母亲吴氏正指挥着使女在陶火盆旁烘烤被褥,嘴里说道:“没有热水汀,真是不方便。你爹早说要回乡下,我就遣人先修一修房子了,这两天晚上总觉得骨头缝里也冒寒气似的。”
觅棠仰头去看幽暗的屋梁。当初举户迁往沪上时,程家还没发迹,这宅院顶多算个中等人家,又搁置了多年,就显得破败了。年前程父心血来潮,要携妻女回溪口小住,一来是拜一拜祖宗,见一见旧友,二来也预备好好修缮一番祖宅,有个衣锦还乡的意思——譬如有人经过宅门,议论起来,说“这是沪上程公的旧府邸”,不至于堕了威名。
谁知身不由己,才一落脚,就被人拉住马不停蹄地应酬去了,哪里还顾得修房子,累得太太在后宅调兵遣将,粉刷墙壁,置换家具——她又嫌下人做的不妥帖,忍不住要亲自动手。
觅棠拦住她母亲,说:“统共也住不了几天,置办一新的,谁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回来?”她在乡下闷了几天,早迫不及待了,“学校快开学了,索性妈和我先回去,也好温一温书,拜访一下同学和老师。”
程太太虽然是后宅里的妇人,不识几个字,但对女儿的学业是很要紧的,犹豫了一下,说:“我又不放心你爹一个人在乡下……”
正商量着,程先生走回家来,脸喝得红红的,从程太太手头接过茶,来不及吃,先满面春风道:“你们知道我今天见到了谁?”
程先生这趟回乡,有点哭笑不得,一方面,在同乡面前狠狠摆了几道谱,出了口昔日恶气,另一方面,就免不了要召来那些求财托门路的人,每每风光十足地出门,满腹牢骚地归家,这样兴冲冲地回来,还是头一遭。
程太太就问:“是谁?”
程先生笑道:“是邮传部的于康年,于兄。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觅棠暗自发笑,心想:于康年恐怕还不到三十,论年纪,合该称程先生一声叔伯,反倒做了“于兄”。看程先生得意洋洋的,想必和“于兄”在席上相谈甚欢了。
程太太替程先生高兴,因道:“虽然是同乡,但素昧平生,也不好冒昧造访。要不是他家老先生仙逝,于家扶灵柩回溪口,果真难得见于大公子一面。他肯出来吃席,那是老先生后事已经料理妥当了?”
程先生摇头,“这个不知道。”他说话说得口干舌燥,连吞了几口茶,才苦笑道:“至于这席,也不见得是于兄乐意去的。是铁路局要开修杭甬铁路了,特意召集士绅们去参加奠基仪式,两淮盐运使亲自主持,谁不得认捐一笔款子?”
程太太忙问:“你认捐了?”
程先生伸出五个手指,“捐了五千块,”见程太太蹙眉,他摇一摇头,无奈道:“这又算什么?在场众人都是五千一万之数,凑个零头而已。这位于兄,当场写了一张庄票,”他挑眉,仍旧伸出五指晃了晃,“五十万两白银,到宁波润通钱庄,见票即付。这才叫一掷千金呢!”
程先生与太太一起发怔。觅棠却觉得她父亲这番作态,显得过于市侩了,便说:“修铁路是利国利民的事,于家的财富取之于民,本来也该用之于民。这一认捐,博个好名声,不也大大宣传了他们钱庄?”
程先生道:“京城那些旗人王爷们的私房钱,还有海关总局的官银,天下银钱,十之六七都在于家的润通和泰来两家钱庄,平头百姓手里那几个银洋,还不够看的,何必劳动宣传?”
觅棠笑道:“总不成他是真为了爱国救民?”
程先生瞪她一眼,也笑了。程家家风开明,倒不忌讳晚辈多嘴,况且夫妻就程觅棠一名独女,总也不舍得对她严苛。程先生放了茶碗,道:“说了许多,忘了件最重要的事——于大公子职务繁忙,过两天要回沪上了,又怕于太太和于三小姐在家里烦闷,听说你在圣玛利亚书院读书,命你去于府给三小姐做一做伴。”
觅棠今天对她父亲有气,扭身坐了回去,说:“他命我去,我就要去么?”
程先生才察觉失言,故意想了一想,道:“啊,是我记错了,于大公子说的是‘请’,请你得暇去他府上做客。”
觅棠笑道:“那我也不去,我在家陪着妈。”
这下连程太太也来殷勤劝她,“你不是成天喊闷?三小姐年轻,和她玩不比闷在家里好?于家是新派人家,不会拘束的。”
三言两语,说得觅棠动了心。于家祖上是洋务大臣,子女多求学东洋和欧美,于三小姐在沪上不怎么抛头露面,觅棠对她倒有些好奇,便说:“回来得仓促,也没带几件出门的衣裳,要穿什么去好?”
程先生想不起修缮房子,倒把这件事当做要务来办,“总要戴几样拿得出手的首饰,去这种人家,切忌露出小家子气,让人家笑话。”又命听差去镇上请裁缝来,替程小姐制几件鲜亮的春衫。
觅棠把程太太的几件贵重首饰依次试戴了,都不满意,最后说:“索性都不戴了。年纪不合宜,又披挂一身,唯恐被人家看轻似的,更显得局促,乡下师傅,裁的衣裙样式也不时兴,不如穿了校服去。”于是用英文写了很文雅的一张拜帖,命人送去于家,又叫使女把自己上学穿的那件灰色法兰绒长袍取出来,熨得平平整整,第二天午后,从容赴约。
于家人称“于半城”,不大的一个溪口镇,光于家祖宅就占去了十来亩地,南濒剡溪,百年岿然不动,仿佛镇住了千峰万壑的所有灵气。既无左邻,又无右舍,唯见远处石拱桥上两个小小人影,正往此处张望。
觅棠自报家门,被使女领着经过忽高忽低、依水而建的游廊,不禁站住脚,望了一会蒙蒙烟雨笼罩的楼宇,既惊愕于此间的豪奢,又诧异它的冷清。
偌大的府邸,只有奴仆在假山花木中走动。于大公子自然不会白天在家里闲坐,但也不见于三小姐出来迎客。
她不是个胆怯的人,被领进茶室后,对使女颔首致意,问:“三小姐还没起吗?”
“三小姐?我去看看。”使女放下茶,便出去了。
觅棠便放心环视四周。于家的祖宅是旧时候的形制,但室内也是亮堂堂的,有自己的汽炉房,热水汀烘得人脸暖烘烘的。虽然于氏子孙都已经各奔天南海北,但一路看来,花木扶疏,红鲤成群,少说也要养几十号下人,常年留守祖宅。
五十万对于康年来说,又算什么?
出了一会神,还不见三小姐露面,觅棠不耐烦,起身踱了几步,瞥见那紫檀条案上,随意放着一摞还未开封的书信,其中露出一角,描了花体英文的边,不就是自己精心挑选的明信片?
她的拜帖,于三小姐连看都没有看。所以,她今天是不告而来了。怪不得三小姐迟迟不露面。
觅棠脸颊上轰得热起来,又气又羞,抬脚就往外走,才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来不及躲闪,和一个梳双髻的使女撞个正着。
“哟,”这冒失鬼先嗔怪起来,“这是谁呀?”
使女身后还有位年轻小姐。这擦身而过的瞬间,对方的相貌便深深镌刻在了觅棠心里。她有一双颜色很浅的、褐色的瞳仁,眼尾上翘,头发却是又厚又密,额头上还有绒绒的胎毛——她瞥了觅棠一眼,有些不悦,但只是挽着被雨打湿的辫子,自己掀帘往房里去了。
使女还一脸狐疑地打量觅棠。
觅棠对她淡淡点个头,便往外走了。一起走到游廊,回望那高处临湖的茶室,觅棠心想,原来刚才石拱桥上的就是于三小姐——她在桥上看着她昏头昏脑地闯进了于府,傻傻在茶室里等着,还要怪她冲撞了她的婢女。
觅棠顿时对于府里的湖光山色没了兴致。
“程小姐。”撞人的使女自茶室探出头来,她变脸倒快,含笑对觅棠招手:“我们小姐刚才在外头看雨,回来晚了,你别生气呀。”
觅棠客气道:“三小姐在忙,我不叨扰了。”
“程小姐说哪里话,”使女依旧甜甜地笑着:“我们小姐盼了你好几天呢。”
觅棠固然已经决定她不会喜欢于三小姐,但对方执意留客,她既来之,则安之,便折身回去。这叫阿玉的使女请觅棠落座,重新换了茶,觅棠斜扫一眼,果然那条案上的一摞书信已经不见了,她低头佯作喝茶,却扯了扯嘴角。
轻微的窸窣声响,觅棠站起身来,正见于三小姐令年已经梳洗过,穿着素色的绉缎立领小袄,百褶裙,款款地走了出来,对她颔首微笑。
觅棠用英文道:“于小姐,幸会。”
令年一懵,随即落落大方的笑道:“程小姐英文讲得真好,我英文不好,你是上的教会学校吗?”
觅棠只得改回国语,答道:“是圣玛利亚女校。于小姐上哪家学校?”
令年的回答让觅棠很诧异。她说:“我只读了两年女中,因为家母在家嫌闷,我又懒得读书,索性就回家了。”看她茶室里,也没部正经书本,大概在家里也就是吃吃喝喝,交交朋友。觅棠不喜欢令年,对此也谈不上失望,便只客气地笑了笑。
两人寒暄了几句,于太太也闻讯来见客。她是一位雍容的贵妇人,言笑晏晏的,对于一个新近丧夫的寡妇而言,似乎有些过于平和了,觅棠本想请她节哀,见状忙改了口,问道:“太太最近可好?”
“很好。”于太太这一生从不向外人诉苦,脸上和眼里都是笑意。一转过头来,瞧见令年,奇道:“怎么又把这件衣裳拿出来穿了?”
“是不是不好看?”令年也抚了抚襟口,对觅棠解释道:“这是当年家母和家父出洋的时候,我外祖母特地找裁缝做的,生怕她到了国外没有合身的衣裳穿。谁知后来没有从箱子里拿出来过,料子还是好的,只是样式恐怕在程小姐看来很过时了。”
“新有新的好,旧有旧的好,美的东西怎么会过时?”觅棠道。
“说的是。”于太太展开令年的手臂看了一转,说:“你比我那时候瘦,穿着很合适,只是袖子有些短了,看手臂光秃秃地露在外面,怎么也不拿个镯子戴?”
阿玉笑道:“太太可别让小姐糟蹋好东西了,上回特地拿了一只古玉的手镯给她,她追着要打我,连镯子甩进那湖里,便宜了鲤鱼精。”
于太太嗔道:“什么精啊怪的。”见令年懒懒的,也就任她去了。又问觅棠多大,在学校都学什么课程,方得知觅棠芳龄十九,比令年才大一岁,很快就要完成学业,自圣玛利亚书院成功毕业了,便恨恨地用食指推了一记令年的额头,说:“看程小姐,又会英文,又会弹琴,你会什么?”
令年道:“我会欣赏呀。”她养尊处优,喜怒无常,但心情好时,对人也很亲热的。兴致一来,便携着觅棠的手,将墙角一面盖布掀起来,说:“程小姐,你看。”
原来是一架三角钢琴,琴键被擦得纤尘不染。觅棠整天在溪口无所事事,不禁惊喜道:“三小姐,我能试试吗?”
令年自无不可。阿玉又来拆她的台:“小姐才几岁的时候,说要学琴,老爷赶紧给买了来,她弹了两下就懒得碰了,太太不舍得扔,叫从西洋运回来摆在老家,要不是何妈天天擦,灰都有两尺厚了。”
令年要来拧阿玉的嘴,阿玉忙道:“快听程小姐弹琴了。”
“还要调一调音。”觅棠坐下来,敲了敲琴键,笑道:“还好没有生锈。”她十指在黑白琴键上飞快地跳跃,轻轻哼着曲调。
令年英文马马虎虎,对西洋音乐却熟得很,“这曲子是——”她一手支颐,伏在钢琴旁边,看着觅棠一笑。这是茶花女里头的选段《啊,梦中情人》。当着于太太的面,令年没有揭穿,只莞尔道:“程小姐,我以为你只爱弹教会里的赞诗呢。”
觅棠蓦地脸一红,正要把手收回来,听一个声音道:“怎么不弹了?”
一个穿长衫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叫于太太妈,又招呼令年小妹,觅棠便知道这是于大公子,她起身道:“于先生。”
于康年是官场上的人,对年轻小姐也是彬彬有礼的,向觅棠点点头,转而笑话令年道:“我走在门口,听见琴声险些吓一跳——实在是以前被小妹折磨得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还好是别人。程小姐弹得很好,怎么停了?”
觅棠定定神,重新坐回去,弹了一曲《春郊》算作交差。
康年负手在旁边,听完了整曲,赞了几句,便去同于太太商量回沪的事情。令年则依旧伏在钢琴旁,微笑出神,脚下轻轻打着拍子。觅棠知道她还在回忆《啊,梦中情人》,便不失时机地起身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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