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箨根本没有来得?及看清来人,视线里那?道影子径直从校舍大门冲了出来,穿过重重人群,挤开邵昀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他还穿着夏天离开首都时穿着的衣裳,昔日纯白色的棉布袍子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目,浸满尘土与污垢,甚至多日未曾换洗,沾染了刺鼻气味。但她似乎一点?都没有在意,紧紧地抱着他,贴在他身上。
胸腔处传来一阵颤动,周箨有些?惊愕地低下头去,发现怀里的小?姑娘已?经抱着他无?声痛哭,浑身发抖。
他抬起手,想像往常一样替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却蓦然发现自己的双手满布尘垢血痕,于是僵在了半空。
周箨变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你终于来了。”时欢哭得?抽噎,说话含混不清,“你如果再晚一点?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常委会已?经决定下个学期要把学校继续西迁去昆明,我好怕你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却找不到大家,可是我要怎么给你留消息呢?你来的时候,长沙会不会也要沦陷了?现在总有日军的轰炸机来学校附近轰炸……幸好,幸好你现在回来了。”
她像是喜极而?泣,又像是积郁了许久的焦灼与忧心在一刹那?找到了宣泄出口。
时欢絮絮叨叨,言辞之间表现得?像是从未考虑过他不能到这里的可能,然而?,在他杳无?音信的日子里,这样的可能才是最令她害怕的。
几个月来,她别无?他法,唯有欺骗自己,一个人咬牙忍下来,再反复告诉自己,他绝不会死。
时欢抱着周箨,失而?复得?的狂喜让她哭得?毫无?形象,任由眼?泪蹭在他的衣服上,也把他身上的尘土蹭在了自己的脸上,原本白净的脸被?弄得?一团花。
于是周箨只好试着哄她:“笑笑别哭,先擦擦眼?泪,我们有好长时间可以?说。”
待到时欢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他陪着她坐在校舍外山上的亭子里。时欢拉着他的手,听他讲从首都到长沙的经过。
他那?双曾经白皙修长的手上如今是道道血痕和血痂,混着尘土和泥巴。把镭交给在圣经学院的梅校长后,他就立即打听她的消息,来衡山找她,甚至没来得?及洗个澡换身衣裳。
时欢捧着他的手,替他清洗上药。
昔日芝兰玉树的少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眼?神却因为?苦难的淬炼而?变得?更加透彻而?坚定。
镭和其他任何纸质资料都不同,根本无?法在日军眼?皮底下躲过盘查。所以?周箨无?法乘坐任何交通,必须依靠两?条腿,避开盘查关卡,走来长沙。
他一路经过各种公路和乡间小?路,睡在窝棚时,贴身的行李被?乞丐偷走,只有睡觉时也紧紧抱在怀里的装着镭的罐子幸免于难。
前往长沙的后半程,他不得?不依靠他人的施舍维持生活。途中他混在流民里,听说了太原、上海相继失守,南京沦陷后,日军屠杀了城内数十万投降的官兵和手无?寸铁的百姓。
即便对南京的惨相早有耳闻,时欢再一次从他口中听说时,还是止不住哭。她一边流泪一边咬牙切齿:“我们会把领土夺回来的,我们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是不是?”
他颔首,郑重其事地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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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一月上旬,临时大学接到正式批准,确定向西迁移。
迁移队伍共分三路。时欢原本可以?跟随女生的大部队乘火车与飞机经香港前往昆明,却还是决定和周箨一道,选择跟随几名教授徒步穿越广西与贵州。
“还有很多书和仪器没有打包运走,我想尽一点?自己的力量,帮忙运去昆明。”时欢道,“我们景行的学生身体素质很好的。虽然我是女生,但是背起书来翻山越岭也不在话下。”
周箨低头看她,有些?犹豫不决:“这一路虽然是以?考察团、旅游团的名义出行,但也是艰险重重。没有足够的经费,吃住都成问题。最重要的是,湘西云贵不仅地理情况和内地大不相同,遍地鸦片大烟,还有强盗悍匪出没,虽然没有日本人,可也是有危险的。”
时欢低声说:“我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很难,所以?才更想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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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以?为?你不会跟我们这一队呢。”顾之京大大咧咧地在时欢身旁坐下,低头刷刷地在贴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写字,“虽然我知道你来这队也不是冲着我,但是能和你一起还是很开心。”
这一队里的几名教授一边徒步赶往昆明,一边组织科学考察。许多动植物?标本、矿物?、风土民俗都是三校学生在中原地区闻所未闻的。顾之京半是为?运书,半是为?考察而?来,因为?很喜欢,所以?也能够苦中作乐。
时欢红着脸:“我是冲着那?些?书!”
顾之京“嗯”了一声,戳了戳她:“你看这些?当?地民歌,比我们想象得?大胆多了,男欢女爱鱼水之欢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唱出来,真有趣。我们打算到昆明之后,整理成一本专门收录西南风土民俗的著作。”
时欢依言凑过脑袋去看她小?本子上速记的民谣民歌,只不过心不在焉,只扫了几眼?,余光就看到周箨踏入了县政府大堂。
旅行团才度过盘江。盘江上的吊桥断裂,江水湍急,渡江只有能载四五人的小?船,旅行团的行李全都不得?已?滞留在了对岸。岸这边的安南县异常贫穷,没有地方可以?容纳三百多人的旅行团,所以?县长只好将学生都安置在了县政府大堂。
周箨的视线在大堂内逡巡一圈,而?后准确地向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大堂内只有几盏煤油灯,十几支蜡烛,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室内一片昏暗。
他在她身旁坐下,什?么也不用说,她忽然就觉得?所有的忐忑都被?驱散。不用害怕黑暗,也不用害怕未知的前路,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无?所畏惧。
贵州山区的夜间很冷,学生们身上只有单薄的衣裳,渡江时又免不了被?水打湿,此时此刻不得?不挤在一起取暖。
周箨低头问她:“冷不冷?”
时欢如实回答:“有点?。”
他伸过手臂,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护在自己的怀里。
周箨摸了摸时欢的头发,将她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肩头:“今夜大家只能在这里凑合着坐一晚了。你不好好休息最容易生病,靠着我睡一会儿。”
他很清瘦,但是肩膀却异样的坚实可靠。
时欢实在是累极了,知道不该推脱,如果生了病拖累大家的进?程就更麻烦,于是折中道:“那?我睡上半夜,中间你叫醒我,下半夜你靠着我睡。”
“我不累。”
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腰,贴得?离他更近了一些?。他的体温和气息隔着薄薄衣料将她围绕起来,在严寒刺骨的黑夜中格外温暖。
时欢阖上双眼?,执拗道:“就听我的。”
他拍了拍她的头,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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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潜意识里知道周箨是一定会独自撑到天亮,不会叫醒她,时欢的生物?钟支持着她自发在半夜醒来。
视线所及的学生都挤在一起七扭八歪地睡着,昏暗的烛火跳动着,一片静谧。
身边人的呼吸均匀绵长,时欢觉得?脑袋好像抵着什?么,本能地抬起头,却意外地看到周箨的脑袋歪了一下,而?后蓦地惊醒,有些?迷茫地看着她。
他……他好像是靠着她脑袋睡着了。
时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觉得?羞愧万分,压低声音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睡着了……”
他摇了摇头,一双乌黑眼?瞳中像是蒙着一层雾气,似乎是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但仍然本能地想把她揽回来。
时欢乖乖地重新靠回周箨肩头,恢复成原来的姿势,阖眼?半晌,仍然无?法入睡。
之前没有意识到,原来两?个人入睡的姿势是这样亲密,心跳清晰可辨。周箨是性格很冷淡的一个人,不喜欢同旁人有肢体接触,她几乎从没有看过他和旁人有过这样的亲密行径。
虽然在特?殊时期,为?了克服艰苦卓绝的客观条件,学生们一路来做过许多妥协。比如眼?下,无?论男女都挤成一团取暖,或是之前一起睡在铺着稻草的房子里,只是为?了生存而?已?,大家的心思都很单纯。但是她此时此刻却心潮起伏。
时欢在心中斗争许久,最终还是悄悄伸出一只手,捉住了周箨放在膝头的那?一只手。
男生的眼?睫颤了颤。黑暗中,他睁开了双眼?。
“哥哥。”她轻轻叫了一声。
他温柔地应:“嗯。”
“我在上次住的地方向邻居学了编草鞋。山路还是适合穿草鞋走,胶鞋布鞋把脚都磨出泡了。我以?后可以?一边赶路一边给同学们编,就可以?替团里省下一点?经费。你的草鞋好破了,我先给你编一双。”
周箨道:“好。”
时欢停顿片刻,握紧了他的手:“其实我想说,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哥哥,我们永远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半晌,她察觉到他揽在她背后的那?只手更用力了一些?。
“嗯。”周箨说,“再也不会分开了。”
很短的一句话,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郑重其事,是在向她承诺,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硝烟弥漫的时代里,民族大义为?先,他和她随时准备好为?国家献出生命,即便是未能奔赴战场,也是勤勉治学一刻不敢忘国,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与时间。
但是在这座偏远山区的小?小?房屋里,这个寒风刺骨的夜晚,他忽然有了一点?私心。
这私心有些?奢侈。
所幸她与他志同道合,这私心并非罔顾大局,只是需要他将这更多一点?的责任背在肩上,换来在目光所能及的日子里的片刻相守。
周箨揽紧怀中的姑娘,修长莹润的手指穿过她的五指,和她十指紧紧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