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的一个月,时欢特意没有?安排任何日程。
周箨结束上午的工作从客厅经过时,看到时欢正趴在沙发上看杂志。女孩子两?条小腿曲起,一晃一晃的,正在等爸爸做好饭叫,悠游自在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的样子。
无论在外面漂泊时会拿出多么坚强成?熟的模样,回到爸爸妈妈身边时总是忍不住流露出孩子气。
周箨有?些失神。
那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受。小时候,他在家里独处时和在学校、实验室没有?什?么分?别,而周倬云回来反而会让他下意识地神经紧绷。
长此以往,连时欢父母爱屋及乌给予他的好意,都?让他不知该怎么面对。
时欢在回到天城前就订好了返程芝加哥的机票。所以计划里留在家中的一个月都?是认认真真做了规划,一天天珍惜着花掉的,然而一个月相较于和父母分?别的两?年来说,还?是太短暂了。
虽然爸爸妈妈都?在竭力表现不在乎分?别,但再次回到芝加哥的时候,她就难以掩饰自己的垂头丧气。
如果一直都?见不到面,只会在触碰到某个情节时感?到格外思念。但如果是一起团聚了一段时间后再分?别,那便犹如饮鸩止渴,难过会变得浓烈而长久。
时欢伤怀之余发现,周箨和失魂落魄的她全然不同?,开始理智地将一切计划付诸行动,比如抓着她教她做平时爱吃的菜,以免他不在后她一个人饿肚子或者是敷衍自己。
而这样就难免让时欢更加难过了,像是有?人一直拿着小喇叭在她耳边喊“周箨也要离开啦”。
她决定化悲痛为力量,每天早出晚归地看文?献、做模型、和教授讨论选题、写?论文?,想要争取早一点毕业回去。
只有?埋头在前人的研究成?果和数据模型里时才?会暂时忘记现实世界的烦恼。天色几?乎是在从书本?里抬起头的一瞬间由明转暗,然后日历的刻度又向前进一步。
也有?好多次空闲下来,时欢看着周箨发呆,想要不管不顾地冲口而出“我喜欢你”,却又想到宁楚的遭遇,担心如果表白失败,和他连朋友也做不成?。
会不会也会被他干脆利落地从生活里“删除”?
她变得一点都?不像自己,面对他时开始优柔寡断、患得患失。
-
来到美国的第三年除夕,时欢买了笔迹可擦洗的签字笔,在自家房子那扇玻璃门上涂涂画画。
周箨在厨房煮饺子,她坐在门口的地上,借着屋子外的路灯灯光和地上积雪反射的微弱光芒,在玻璃上画烟花和两?个小人。
芝加哥的冬天漫长而寒冷,雪是很常见的天气,连四月飘雪都?不奇怪,学校也有?专门的冰雪舞会。此刻门外的落雪积了厚厚一层,左邻右舍有?很多华国留学生,所以这一天晚上的夜空中也偶尔会有?璀璨的烟花。
时欢画完简笔小人,把脑袋靠在门上和爸爸妈妈打视频。春假太短,暑假已经和教授约好了一起做研究项目,所以今年又不能回家了。
妈妈安慰她:“没关?系,我和你爸终于能享受几?年没有?小电灯泡的二人世界。你在那专心学习,不用总是惦记我们。”
大?概是除夕这个节日对华国人来说太过特殊,即便是听到妈妈这么说,时欢还?是莫名?其妙地感?到鼻酸,怕自己忍不住在镜头前面哭出来,勾得爸爸妈妈也忍不住,到时候就滑稽了,于是连忙转移话题。
“你们看,我画的。”她把镜头转到门上自己画的烟花和小人上,“好不好看?很有?节日氛围吧?你们过一会儿是不是还?要去看烟花?”
屏幕里时欢爸爸摘下眼镜凑近了一些,然后笑着逗她:“小时候你就用你妈妈的口红在所有?你能够得到的墙面都?画上画,果然那时努力锻炼画技,长大?了就是不得了。”
似乎从她读大?学开始,爸爸妈妈就开始变得特别喜欢回忆她小时候的事情,而她出国来留学后这趋势愈演愈烈。
时欢眼眶一红,连忙说:“周箨喊我吃饺子了,等下我打回去给你们。”
匆忙挂断电话后,她呆坐在原地。周箨还?在厨房忙碌,其实并没有?喊她。
屋外烟花炸开,客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
周箨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发现餐厅和客厅都?没有?开灯,一片漆黑寂静。他疑惑地按下墙上的开关?,四下环顾寻找时欢的身影,在家门口发现了坐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女孩子。
周箨走过去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
时欢动了动,将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放在地面上,抬起头来看他,只是这样微微一动,一滴眼泪就从湿润的眼睛里落了下来。
“我刚才?和爸爸妈妈视频,发现他们都?长了好多白头发。爸爸的眼睛花了,要看近处的东西?已经看不清了,要摘下眼镜来凑近看才?行。他们变老了好多。其实自从我读大?学以来每次回家都?有?这样的感?觉。可是我留学以后,他们似乎老得更快了。”
周箨眼睫微颤。
“我知道人会变老是客观规律,面对别人老去的时候也很从容。可是,人总有?种自己的父母会一直年轻一直健康的错觉。在我的印象里,爸爸妈妈明明还?是初高中时满头黑发,连皱纹都?没有?几?根的样子。”
她哽咽得几?乎有?点难以将话说清,眼泪流得越来越凶:“现在想想,我之所以会有?这种印象,是因为从高中毕业以后我的人生就被学业和事业塞满,离他们越来越远,所以越来越没有?可以和他们分?享的回忆了。他们的样子在我心里就只能停留在那个时候。”
周箨低下头来,看到女生鼻头红红的,眨了眨眼睛。他喉头紧了紧,伸出手擦了擦时欢脸上的泪水,低声应道:“嗯。”
-
他看着一点点长大?的那个小姑娘,即便已经乐观坚强远超大?多数人,最终还?是无法再保持无忧无虑的模样。
周箨不知道该怎么出言安慰。
这是客观规律。他将一切个体死亡与文?明覆灭都?视作沧海一粟的无声湮灭,是这个以熵增为恒定特征的物理系统里无法逆转的进程。
更何况连时欢自己也很清楚这一切。
即便情感?上的偏向让他打破了以理智和逻辑铸造起的坚硬屏障与漠然,也开始希望这一进程可以无限放缓,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扭曲既定事实来安抚其实什?么都?懂得的小姑娘。
死亡那面墙一直都?存在,有?些早慧的孩子看得到,却也看不真切。而大?多数人年幼时离得还?远,有?父母挡在面前,要等到再走近一些,父母的身形也不够高大?时,才?会更真切地看得清楚,然后体会到它给予的恐惧与被迫释然。
每个人都?要学会经历这个过程。
时欢握住他伸来替她擦眼泪的手,将脸颊贴在他掌心,低下头失声痛哭。
周箨看着时欢的模样,也有?些戚然。不过不是为了时欢的爸爸妈妈,只是因为看到她这么难过。只要她一难过,他也会忍不住跟着伤怀,没有?任何理由地想要流泪。
周箨苍白又无力地安慰道:“我会陪着你的。”
其他的事情没有?办法改变,他能做到的只有?这样陪在她身边而已。
-
时欢凑过来抱住了周箨。
她与他紧紧相贴,想要藉此获得支撑自己的温度和力量,似乎是将他视作此时此刻身处异国他乡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毫无保留地依赖他。
周箨一时措手不及,两?个人一起跌坐在玄关?的地面上。
时欢顾不上那么多,脸上还?有?没擦干的泪水,贴着他的脸颊,凉凉的,身体哭得微微发颤。
周箨内心挣扎片刻,伸出手来将她揽进怀里,另一只手在她背后轻轻顺了顺。
她哭得喉咙有?些肿,狼狈地喘了几?口气,脑海中的理智也逐渐夺回清明。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时欢闷闷地问道,“我不是说此时此刻,也不会计较将来你要离开芝加哥和我分?开那两?年。我想问的是,你会一辈子都?陪着我吗?”
从未如此直面生命中美好的稍纵即逝。
所以,在这样崩溃而无人可窥见的深夜里,她终于孩子气地将一切顾虑抛之脑后。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在这样短暂而脆弱生命里,我想用尽全力抓住你,再也不想和你分?开。
-
周箨有?些抓不到实感?。
他忽然想到那天一起看的电影的原著里,女主角发现男主角学生时代留下的画着她画像的卡片时,有?这样一句话。
“我一面佯装平静,一面想把卡片揣到兜里。然而不凑巧,我喜欢的围裙,上下没有?一个兜。”
此时此刻,时欢抱着他,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家门前的小小一片空地上。他背后抵着玄关?的墙面,大?概也是无处可躲的。
也不必要再躲。
他垂下眼睑,乌黑的眼瞳中似乎有?什?么暗色涌动,最终贴在她耳边答道:“好。”
两?个人之间有?几?分?钟的寂静。时欢在他怀中没有?动,彼此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她的思绪缓缓复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问话,也不敢相信他的回答。
“我是说,是一辈子都?陪着我一个人。不是普通朋友,也不是什?么青梅竹马,是不能分?给别人哪怕一点的陪伴。”她又确定了一遍,认真地开口解释,“我不是因为恰好情绪崩溃,需要人在这里陪我才?提出这种要求的。”
大?概是他方?才?的回答多少还?是给了她一些勇气,她又说:“其实我认真考虑了很久。我喜欢你……也很久很久了。”
将压在心底许久的话说出口,时欢竟有?些轻松。
客厅里挂钟的滴答声清晰可辨,夜色犹如水彩般晕染开来,兔起鹘落,稍纵即逝,一切都?无法倒退回头。
她从他的肩头抬起头来看着他。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湿漉漉的,睫毛被泪水黏在一起,像是等待最终审判一样坚定地看向他的双眼。
周箨将她揽得离自己更近,伸手替她擦干眼泪,眸中是一向的深沉坚定。像曾经她在放学的单车上窥见的沉着冷静,也像他在讲解物理竞赛题目时的确定坦然。
他仍然像是神明一样清高难攀,说出的话却倏地坠入尘世。
“我是说,我知道,我的答案是——好。”
话音方?落,他低下头来,唇轻轻吻上女孩子的眼睛。
她的眼睫不住地颤抖,扫在他的唇上,有?些痒。然而人却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伸出手慌乱地抓住了他身上的衣服。
又一朵烟花在身后玻璃门外的花园里炸开。
“新年快乐。”
-
六岁的时候,时欢受妈妈之托,上门去对邻居家因为没有?人管而饿肚子的漂亮小男孩说:“家里没有?人的话,来我家吃晚饭吧?”
他握紧了手中的笔,样子一如既往安静,答道:“好。”
十三岁的时候,时欢肆无忌惮地躺在沙发上,摸着因为吃了两?顿饺子而圆鼓鼓的肚子,向那个除夕也孤身一人的少年提议:“等下吃完饺子,一起去放烟花吧?”
他有?些紧张,怕她瞧出自己连这样寻常的事都?没做过,但还?是答道:“好。”
十四岁的时候,时欢接到了他告知竞赛成?绩的越洋电话,怀着难以琢磨的心情对电话那头初初长成?的少年说:“我想继续和你读同?一所大?学。”
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可以提供奖学金的香港学校,选择了另一条更难些的路,承诺她道:“好。”
二十三岁的时候,时欢因为想家和学业压力大?哭得泪眼朦胧,拉着他的衣袖恳求:“你能不能让我抱抱你?”
他克制住回抱和吻她的冲动,不露痕迹地应允道:“好。”
二十五岁的时候,时欢终于鼓足勇气对他说:“你会一辈子都?陪着我一个人吗?”
他将之前种种挣扎和顾虑都?抛之脑后,说道:“好。”
其实时间早在生命的字里行间留下了悠长的伏笔。如果她愿意拂开掩盖其上的灰尘,翻开那些泛黄发脆的老旧回忆,会发现曾以为最寻常不过的沉默寡言与短暂言语里,都?藏有?千回百转的少年温柔。
对待世界是这样的清冷漠然,而唯有?她是例外。无论她什?么时候开口,提出怎样的要求,他都?不会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我一面佯装平静……上下没有一个兜。”引用自《情书》。
终于在一起啦。
写完之后也好开心,就早点发出来给大家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