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30章

时欢陪着周箨赶回天城,从天城第一中心?医院和负责接手案件的公安局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是心?跳骤停引起?的猝死。

周倬云是主刀医生,两天前在医院做完最后一台加急手术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半。不过平时她的工作也经常在这个时间结束。所以虽然有些疲惫,她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还是坚持独自开车回家。

医院里同台手术的医生说,周医生离开的时候看起?来状态还不错,没人?能想到第二?天早上医院就接到了核实尸体身份的电话。

根据道路和行车监控显示,周倬云是在驾车离开医院二?十分钟后在路上出现了不适症状,当即靠近路边停车,翻找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只可惜心?源性猝死比较严重时会?有短暂意识障碍,她发病时身处的大?街在深夜里空无一人?,也无人?可以呼救,结果一直未能成功播出急救电话,就靠坐在驾驶室里失去了意识,再也没有醒过来。

从法?医出具的报告来看,初步断定诱因是长期疲劳、焦虑引发的心?律失常。医院同周倬云相?识的医生和护士也说,周医生工作一直极度拼命,在院内都是出了名的敬业,大?概积劳成疾,发生这种不幸算是因公殉职,为事业奉献了生命。

周箨安静地听完所有,配合医院和公安局办好了一切应该完成的手续。

遗体被?送入殡仪馆等待火化?。

时欢一路陪着周箨办完手续回到桃源里。青年在楼栋外沉默地站立许久,落日金晖落在他身上,将他瘦削的身形映照得更加深刻。

直到天际最后一丝阳光也消失,周箨才仿佛重新恢复了知觉,轻轻开口乞求:“笑笑,可不可以陪我?去我?家待一会?儿?”

这要?求在常人?来看大?概有些无礼。这家才死了人?,还这样突然,虽然并不是死在家里的房子里,但一般人?也多少会?觉得晦气。哪怕没有这么市侩,天马上就要?黑了,身为女孩子也难免会?害怕。

时欢抬头看着周箨。

他的神?情不辨悲喜。向来不动声色,似乎和平时也没有太大?区别,但又似乎有些脆弱。可是,细看上去,连她这样熟悉他的人?也找不到任何情绪痕迹。

再加上周箨没有开口主动说过上一次回天城后和周阿姨谈的结果,时欢也没有问,所以根本拿不准在现在的周箨心?里到底是怎样看待周阿姨,也无从开口劝。

她倒一点都想不到晦气和害怕,看到周箨缄默不言的模样只觉得难过,本来就不舍得让他一个人?待着,见他开口提,连忙跑上前去拉住他的胳膊:“好,陪多久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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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箨按下家门把?手,向往常一样拉开门,弯下身去鞋柜里替两个人?找拖鞋。

屋子里没开灯,也有很久没有请人?打扫过,看上去有些灰蒙蒙的错觉。家具陈设在黑暗中化?作一团又一团熟悉的轮廓和影子,时欢鼻子一酸,伸手按开灯。

餐桌、茶几、沙发上都空无一物。似乎周阿姨生前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段日子也几乎没有任何享受生活的痕迹。

“作为医生,她的确很敬业。”周箨开口说出了时欢在心?中默默想到的话,“从我?小?时候有记忆起?,她就一直在不断地学习、工作、晋升,对病人?很体贴关照,同事对她也没有一句恶评。”

除了他的生父之外,她最爱、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事业。感情生活一塌糊涂,她几乎将事业当成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她这一生再如何荒唐,在自己的工作领域也做到了近乎完美,问心?无愧。

时欢低下头去,有些难过地吸了吸鼻子:“我?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周阿姨就有些小?病。头晕、胸痛、感冒发烧,大?概是免疫力低下的缘故。我?刚才查了查,才知道原来那时候……就有了征兆。但是那时候谁都没有当回事。”

这是时欢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近距离面对死亡,站在这所周阿姨生前居住了十几年的空荡荡房子里,任谁也会?不断地回忆起?她过去的好。

她会?帮在小?区里疯跑不慎跌倒擦破膝盖的小?时欢清理伤口,还会?默许小?时欢藏一些不想被?爸爸妈妈发现的违规小?零食进自己家的冰箱里,会?在每一次见到时欢的时候温柔地和时欢笑着打招呼。

更重要?的是,她是周箨的亲生母亲。周箨的聪明理智像极了她,甚至清隽好看的面容也与她有一点点相?像,时欢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下意识地喜欢和亲近她。

即便知道做这样的假设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几乎不可能会?实现,时欢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她或者周阿姨自己意识到了身体出现问题,稍加防范,是不是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

“不怪你。”男生轻描淡写?地说,“小?时候我?甚至想过,如果她真有这么一天,也是罪有应得。但当警察真的打电话给我?通知她的死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应该有的情绪。”

“我?不知道自己该悲哀还是庆幸。我?像是旁观者一样漠然,但又好像觉得自己的确失去了什?么。”

他低下头去,眼睫在眼下投下暗影。

“我?有时候也会?想,她这么不想要?我?,当初为什?么会?决定生下我?。是不忍心?吗?还是……还是有一点少得可怜的出自本能的爱呢?”

从来没有见到过周箨这样敏感细腻、坦露心?声的时候,时欢一点都不清楚他和周阿姨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张口什?么都说不出,可还是替他难过得要?命。

她站在他身前抬起?头来看着他,发现那双注视着她的乌黑眼瞳中潋滟明亮,其中含着复杂情绪,茫然、淡漠,悲哀在最深处翻涌。一滴眼泪沿着他的下颌线滑落至喉结,没入衣领。

时欢连忙用袖子给他擦掉眼泪。周箨低着头任由她动作,忽然动了动嘴唇,问道:“笑笑,你怎么也哭了?”

啊。时欢完全没有意识到。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脸上也是一片水痕。

看不得周箨难过,更看不得他哭。不能接受命运对他有一丝一毫的亏待。像他这样的人?就该一生被?上天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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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时欢没有回家去,爸爸妈妈知道周倬云的消息,也默许她留在隔壁安慰和陪伴周箨。

她陪在他身边一起?安静地坐到深夜,周箨起?身收拾了自己曾经睡过的房间给她休息。

时欢说:“我?可以不睡。”

“没关系,我?没有你想得那么难过。”周箨摸了摸她的头,“别怕,我?就在客厅自己待一会?儿,有事喊我?。”

他轻轻带上房门走出去。时欢坐在角落的单人?床上,环顾四周。

周箨用过的书柜和衣柜,周箨学习过的桌子,周箨睡过的床和盖过的被?褥。

这套被?褥被?洗干净后收进衣柜很久都没有用过,布料上还残存着周箨高中时代身上常有的洗衣粉的香味。时欢蜷缩起?来躺在柔软床铺上,将被?子拉到下巴,用熟悉的气味将自己全部包裹起?来。

十年前,那个尚显青涩的少年也是躺在这里入睡。

这个认知让她觉得温暖又心?安,于是很快坠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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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倬云的追悼会?是第一中心?医院组织举办的。

时欢穿着黑色裙子陪周箨站在一旁,看着周阿姨生前的领导、同事宣读悼词,而后依次向遗体告别。周阿姨生前工作认真负责,在同事间口碑也很好,所以追悼会?上来的人?很多,其中关系特别好的医生同事还会?上前来安慰周箨几句。

站在她身旁的青年沉默寡言但得体地配合着完成所有流程。时欢觉得很难过,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够站在这里陪着他,以期给他一点点精神?上的支撑。

直到殡仪馆的负责人?走进灵堂,神?色严肃地附在周箨耳边说了什?么。

时欢看到周箨的神?色似乎有了些许变化?,他思考了几秒钟,然后对时欢道:“笑笑,我?先?离开一下。马上回来。”

时欢点头:“放心?,这里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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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箨在殡仪馆负责人?的指引下绕过人?潮拥挤的前院,来到僻静无人?的偏门。

一辆黑色欧陆停在门外。殡仪馆负责人?很拘谨地在门内停下脚步,同周箨拉开距离,等他一个人?走向那辆价值不菲的豪车后,就悄然离开。

周箨走近时,欧陆的后车窗降了下来,露出后座上坐着的那名中年男人?。

他有五十多岁了,须发花白,但看上去精神?矍铄,有种常年浸润名流圈自然而然流露的威严,透过已然老去的眉眼还依稀能够看出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模样。

周箨在离车门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脚步。

一想到自己身上有着这个人?的一半血脉,就会?觉得周身血液如同岩浆一般翻涌,炽烈发烫,几乎要?将自己灼烧殆尽,连自己都忍不住厌恶起?自己来。

“你可以进去。这是她的事,我?不会?干涉。”

车内的中年男人?转过脸来看他,露出不以为意的笑容:“我?就不进去了,你知道我?不方便在这里公开露面。而且,我?除了悼念故人?之外,也是为了你而来。”

周箨在内心?冷笑。周倬云可怜透顶,猝然死去之后,心?心?念念半生的情人?不仅看上去没有丝毫伤感,为了保全自己的声誉,甚至连悼念都可以无所谓地省去,心?里最惦记的还是将小?有成就的私生儿子认祖归宗。

他转身要?走,听到封旻在身后说:“小?箨,你能回到封家,也是你母亲一直以来的愿望。除了她的遗愿,你也要?考虑自己的未来。据我?所知,你们?母子二?人?和你的外祖父母也早就不再来往。你总不能没有家人?。”

“而且,不要?和权势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