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每天早上,都是洁-最忙碌的时间。

    她习惯于在凌晨六时就起床,梳洗过后,她就开始在自己房间里练毛笔字,她的字写得非常有力,完全是柳派,许多看过她的字的人,都不相信是女人写的。今晨,她没有用帖,只是随心所欲的在那大张宣纸上,写下一些零碎的思想:“生命的意义在于超越自己,谁说的?自己两字包括些什么?自我的思想、自我的感情、自我的生活、自我的出身、自我的历史、自我的一切。谁能超越自己,唯神而已。世界上有神吗?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谜。一个很好的字。与其用大话来装饰自我的无知,不如坦承无知。谜。一个很好的字。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个谜。未来也是一个谜。人就为这个谜而活着……”

    她的字还没练完,房门上就传来"砰砰砰"的声响,接着,房门大开,八岁大的小珊珊揉着惺松的睡眼,身上还穿着小睡衣,赤着脚,披散着头发,小脸蛋红扑扑的,直往她身边奔来,嘴里嚷着说:“我不要张嫂,我要洁-阿姨。洁-阿姨,你帮我梳辫子,张嫂会扯痛我的头发!”

    洁-放下了笔,抬起头来,张开手臂,小珊珊一头就钻进了她怀里。张嫂正随后追来,手里紧握着珊珊的小衣服小裙子。洁-笑着从张嫂手中接过衣服,说:“我来弄她,你去照顾小中中吧!”

    “小中中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呢!"张嫂无奈的笑着,胖胖的脸上堆满了慈祥。"我叫了三次了。他拱在棉被中直嚷:我等洁-阿姨来给我穿鞋呀!我等洁-阿姨来给我讲故事呀!我等洁-阿姨来给我洗手手呀……这两个孩子,就给你惯坏了,晚上没有你就不肯睡,早上没有你又不肯起来。我说,洁-小姐……"张嫂一开口就没完没了。"你实在太惯他们了!连他们妈都说:给洁-宠坏了!将来离开了洁-怎么办?”

    小珊珊惊觉的抬起头来,用胳膊搂着洁-的脖子:“洁-阿姨,你不会离开我们的,是不是?”

    “是啊!"洁-笑着答,闻着小女孩身上那种混合了爽身粉和香皂的味道。

    “是啊!"张嫂笑着接口:“人家洁-阿姨守着你,一辈子不嫁人呢!"说完,她奔去照顾小中中了。

    洁-笑了笑,摇摇头,把毛笔套了起来,盖好砚台。然后,她拉着小珊珊,去自己的浴室,帮她洗了手脸。浴室中,早有为珊珊准备的梳洗用具,她又监督她刷好牙。然后,带回卧室里,她开始细心的给珊珊梳头发,孩子有一头软软细细、略带棕色的长发,这发质完全遗传自她母亲,遗传学实在是很好玩的事,珊珊像宝鹃,中中就完全是秦非的再版。

    她刚刚给珊珊换好衣服,弄清爽了。小中中满脸稚气冲了进来,手里紧抓着一撮生的菠菜,正往嘴里塞去,边塞边喊:“我是大力水手!我是大力水手!呵呵呵呵呵……"他学着大力水手怪叫,张嫂气急败坏的跟在后面喊:“中中!不能吃呀!是生的呀!有毒的呀……”

    洁-捉住了中中,从他嘴里挖出那生菠菜来,五岁的小中中不服气的瞪大了眼睛,问:“为什么大力水手可以吃生菠菜,我不能吃生菠菜?”

    “因为大力水手是画出来的人,你是真的人!"洁-一本正经的说,用手捏捏他胖呼呼的小胳膊:“你瞧,你是肉做的,不是电视机里的,是不是?”

    中中很严肃的想了想,也捏捏自己的胳膊,同意了。

    “是!"他说:“我是真人,我不是假人!"他心甘情愿的放弃了那撮生菠菜。

    “唉!"张嫂摇着头。"也只有你拿他们两个有办法!一早上就吵了个没完。秦医生昨天半夜还出诊,我看,准把他们吵醒了。”

    “他们起来了吗?"洁-低声问。

    “还没有呢!”

    “那么,"洁-悄声说:“我带两个孩子去国父纪念馆散散步,回来吃早饭!”

    “你弄得了中中吗?"张嫂有些担心。

    “放心吧!”

    于是,她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走出了忠孝东路的新仁大厦。秦非白天在医院里上班,晚上自己还开业,半夜也常常要出诊,总是那么忙,宝鹃就跟着忙。两个孩子,自然而然就和洁-亲热起来了。可是,中中实在是个淘气极了的孩子,他永远有些问不完的问题:“洁-阿姨,为什么姐姐是长头发,我是短头发?”

    “因为姐姐是女生,你是男生!”

    “为什么女生是长头发,男生是短头发?”

    “因为这样才分得出来呀!”

    “为什么要分得出来?”“这……"洁-技穷了,可是,她知道,绝不能在中中面前表现出技穷来,否则他更没完没了。

    “因为,如果分不出来,你就和女生一样,要穿裙子,只许玩洋娃娃,不许玩手枪,你要玩洋娃娃吗?”

    “不要!"中中非常男儿气概。"我不要玩洋娃娃!我要玩手枪,我长大了要当警察!”

    中中最佩服警察,认为那一身制服,佩着枪,简直威武极了。好,问题总算告一段落。他们走到国父纪念馆前,很多人在那广场上晨跑、做体操,和打太极拳。也有些早起的父母带着孩子全家在散步。洁-在喷水池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珊珊亲切的倚偎着她。在他们身边,有位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车内躺着个胖小子,那母亲正低哼着一支催眠曲:“小宝贝快快睡觉,小鸟儿都已归巢,花园里和牧场上,蜜蜂儿不再吵闹……小宝贝快快睡觉……”

    洁-有些神思恍惚起来。中中跑开了,和几个他同龄的孩子玩了起来。一会儿,珊珊也跑开了,和另一个女孩比赛踢毽子,她踢呀踢的,小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的,裙角在晨风中飞扬。洁-看着看着,眼底没有了珊珊,没有了中中……

    她的思绪飘得好远,飘进了一个迷离而模糊的世界里。那世界中也有男孩,也有女孩,也有催眠曲……只是没有画面,画面是空白的。那世界是无色无光无声的,那世界是带着某种痛楚对她紧紧压迫过来,包围过来的,那世界是个茧,是个挣脱不开的茧,牢牢的拴住了她的灵魂,禁锢了她某种属于"幸福"的意识……她沉在那世界中,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然后,她听到珊珊的一声惊呼:“洁-阿姨,中中掉到水池里去了!”

    她惊跳起来,慌忙回头去看,一眼看到中中浑身湿淋淋的,正若无其事的爬在水池的水泥边缘上,双手平举,一脚跷得老高,金鸡独立的站着,像在表演特技似的。她大惊,问:“中中,你在做什么?”

    “吹干!"中中简捷的回答。"我在吹风!把衣服吹干!”

    他的话才说完,特技表演就失灵了,那水池边缘又滑又高,他的身子一个不平衡,整个人就从上面倒栽葱般摔了下去。洁-惊叫着扑过去,已来不及了,只听到“咚"的好大一声响,孩子的额头直撞到池边的水泥地上。洁-慌忙把中中一把抱起来,吓得声音都发抖了:“中中,你怎样了?中中,你怎样了?”

    中中一声也不响,八成摔昏了。洁-手忙脚乱的去检查孩子的头,中中左额上,有个小拳头般大小的肿块,已经隆了起来。洁-用手揉着那肿块,急得几乎要哭了:“中中!中中!中中!"她呼唤着,脑子里疯狂的转着"脑震荡"、"脑血管破裂"等名词。"中中,你说话!中中!你怎样?”

    “我不哭!"中中终于说话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很勇敢,摔跤也不哭!”

    “哦!老天!"洁-透了口气,一手抓着珊珊,一手拉着中中,她的心脏还在擂鼓般跳动着,她觉得那无色无光无声的世界又在对她紧压过来。"我们快回去,给爸爸检查一下!我们快回去!”

    她带着两个孩子,脸色苍白的冲进了新仁大厦,秦非在新仁大厦中占了两个单位,一个单位是诊所,一个单位是住家。洁-一路紧张的喊了进去:“中中摔伤了!快来,中中摔伤了!”

    这一喊,秦非、宝鹃、张嫂,全惊动了。大家拥过来,簇拥着小中中,都挤到诊疗室里去了。

    洁-躲进了自己的卧室,在书桌前软软的坐了下来,她用双手蒙住了脸,仆伏在桌上,一种类似犯罪的情绪把她紧紧的抓住了:你居然摔伤了中中!你居然让那孩子掉进水池,再摔伤了额角!你连两个孩子都照顾不好!你心不在焉,你根本忘记了他们!你在想别的事,想你不该想的事!你疏忽了你的责任!你居然摔伤了中中!你还能做好什么事?你是个废物!

    她就这样仆伏着,让内心一连串的自责鞭打着自己。然后,她听到一声房门响,她惊悸的跳起来,回过头去,她看到秦非正关好身后的门,朝她走了过来。他脸色充满了关怀,眼底,没有责难,相反的,却有深挚的体谅。

    “我来告诉你,他一点事都没有!"秦非说,走到书桌边,停在她面前。他伸出手来,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痕,他眼底浮上了一层忧愁。"你又被犯罪感抓住了,是不是?"他的声音低沉而深刻。"你又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是不是?你又在自责,又在自怨,是不是?仅仅是中中摔了一跤,你就开始给自己判刑!是不是?你又有罪了,是不是?洁-,洁-,"他低唤着:“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了,你不必对任何事有犯罪感,你如果肯帮我的忙,就是把你自己从那个束缚里解脱出来!你知道,我要你快乐,要你幸福,要你活得无拘无束,你知道,为了这个目标,我们一起打过多辛苦的仗……”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的说着。

    “但是,你哭了。"他用手指轻触着她湿润的眼角。"为什么呢?”

    “因为我抱歉。”

    “你不需要抱歉!”

    她不语,闭了闭眼睛,眼角又有新的泪痕渗出来,她转开头,手腕放在书桌上,用手支着额,遮住了含泪的眸子。秦非凝视她,注意到桌上的字了。他伸过手去,把那张字拿起来,念了一遍,又默默的放下了。室内安静了好一阵子,然后,秦非说:“你想讨论吗?”

    “讨论什么?"她不抬头,低声问。

    “生命的意义。”

    “好。"她仍然垂着头。"你说!”

    “我昨天有事去台大医院,到了小儿科癌症病房。"他沉重的说:“那里面躺着的,都是些孩子,一些生命已经无望的孩子,许多家长陪在里面,整个病房里充斥的是一种绝望的气息,我当时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世界没有神。如果有神,怎会让这些幼小的生命,饱经折磨、痛苦,再走向死亡。”

    她抬起头来了,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神情看来十分疲倦,他额上已有皱纹,实际上,他才四十岁,不该有那些皱纹的。她深思的注视他,觉得自己已从他的眼光中,完全走入了他的境界,她也看到了那间病房,看到了那些被折磨的孩子和父母,看到了那种绝望。

    “自从我当医生以来,"秦非继续说:“我经常要面对痛苦和死亡,我也经常要面对痛苦和死亡,我也经常思索,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尤其当我面对那种毫无希望的病患者,或者,面对像王晓民那种植物人的病患者时,我往往觉得自己承受的压力比他们都大。对我来说,这是种……”

    “痛苦。"她低低接口。

    他住了嘴,凝视她。

    “你懂的,是吗?你了解,是吗?"他问。

    她点了点头。

    “可是,"她说:“每当你治好一个病人的时候,你又充满了希望,你又得到补偿,觉得生命依然有它的意义……活着,就是意义。你会为了这个意义再去努力和奋斗,直到你又碰到一个绝望时……你,就这样矛盾的生活着。秦非,"她叹口气:“当医生,对你也是种负担!”

    他看着她。他们对看着。好半晌,他微笑了起来。

    “洁-,"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很聪明?”

    “是吗?"她反问:“不太知道,你最好告诉我,我需要直接的鼓励,来治好我那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和忧郁症。”

    “你是太聪明了!"他叹息着说:“岂止聪明,你敏锐、美丽、热情,而女性!"他再叹口气。"洁-,你该找个男朋友了,该轰轰烈烈的去恋爱。到那时候,你会发现生命的意义,远超过你的想象。我一直等待着,等你真正开始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早就开始了。"她打断他。

    “还不算。"他说:“当你真正恋爱的时候,当你会为等电话而心跳,等门铃而不安,等见面而狂喜的时候,你就在人生的道路上进了一大步。那时,你或者能了解,你来到这世界上的目的!”

    她不语,深思着。

    有人敲门,秦非回过头去说:“进来!”

    宝鹃推开房门,笑嘻嘻的走了进来。

    “中中怎样?还疼吗?"秦非问"哈!"宝鹃挑着眉毛。"他说他不知道什么叫痛,现在正满屋子跳,嘴里砰砰砰的放枪,问他干什么,他说他正和一群隐形人打仗呢!他已经打死五个隐形人了!"宝鹃走近洁-身边。"你瞧,这就是孩子!假如你因为他摔了一跤,你就懊恼的话,你未免太傻了!”

    洁-看看秦非,又看看洁。

    “你们两个,对我的了解,好象远超过了我自己对我的了解!"她说。

    “本来就是!"宝鹃笑着。"你们在讨论什么?"她看着桌面那张纸:“生命的意义?”

    “是的。"秦非说:“你有高见吗?”

    宝鹃站在洁-身后,她用双臂从背后搂住洁-,让后者的脑袋紧偎在她怀中,她就这样揽着她。亲切、真挚,而热情的说:“洁-,我告诉你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生命是因为我们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而这世界上,又有许多爱着我们的人,那些人希望看到我们笑,看到我们快乐。就像我们希望看到珊珊和中中笑一样。所以,我们要活着,为那些爱我们的人活着。洁-,这是义务,不是权利!”

    秦非抬起头来,眼睛发亮的看着宝鹃:“你比我说的透彻多了!"他说。"我从癌症病房说起,绕了半天圈子,还说了个糊里糊涂!”

    洁-抬起头来,眼睛发亮的看着他们两个。

    “唉!"她由衷的叹口气:“我真喜欢你们!”

    “瞧!"宝鹃说:“我就为你这句话而活!”

    洁-笑了,秦非笑了,宝鹃笑了。就在这一片笑声中,中中胜利的跃进屋里来了:“洁-阿姨!爸爸!妈妈!我把隐形人全打死了,你们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大家笑得更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