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忠实的人,好人梅尔基奥,像你自己——
因为,我想,你的忠贞决定我的生命——
相信我们。
——《特瑞斯蒙德》
星期六,六月二十七日
星期日,六月二十八日
哈丽雅特发现,自己住在已逝的保罗·亚历克西斯的房间里很舒服。她从出版商那里收到一封措辞礼貌的信,问“新书可不可以在秋天交付出版”,这把她带回了城镇之钟的老问题上,但她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分散了。比起亚历克西斯之死带来的奇异纠纷,她书中的情节太简单也太明显了,而那个长得像猴子的罗伯特·坦普尔顿渐渐有了模仿彼得·温西勋爵说话方式的可恶趋势。哈丽雅特接着发现,她把自己的工作放在了一边“沉淀沉淀”(似乎这是一杯咖啡)。那些在构筑情节上思路受阻的小说家,正应该以这种方式来冷处理,让自己的潜意识沉淀一下。但不如她所愿,哈丽雅特的潜意识里沉淀了另外一杯咖啡,它坚决拒绝去处理城镇之钟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请求自己的意识来进一步工作显然是徒劳无用的。在本应该拿来写作的时间里,哈丽雅特舒适地坐在扶手椅中,阅读着从保罗·亚历克西斯的书架上抽出的一本书,想借此放松自己的潜意识。通过这种方法,她了解了大量各色各样关于俄罗斯帝国宫廷的信息,还有更多关于理想世界里爱和战争的浪漫叙述。他喜欢的故事里总会有一个脆弱柔软而且英俊的年轻男子,那是位最完美的绅士,但身陷毫无前途的绝境,四面楚歌,后来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王位的继承者。在最后一个章节,他成功地领导了一场反对独裁的起义,接着,他出现在阳台上,穿着蓝色和银色相间的服装,接受欢乐民众的喝彩,感谢他让他们得到了解放。有时,他还有英勇又美丽的英国或者美国公主的协助,那些公主把所有的身家财产都交付给他们忠诚的事业;有时,他无视一切诱惑,始终对身处自己国家的某位爱人忠贞不贰,并在她们被迫要嫁给罪恶的君王或者更加罪恶的谋臣前最后一秒,把她们解救出来;他有时会得到英国人、爱尔兰人或者美国人的帮助,这些外国人都有着俊朗的外表和超人的体力,他们会经历一系列惊涛骇浪式的冒险和逃逸,无论是在陆地、海上还是空中。但除了罪恶的君王之外,没有其他人会想用金融或政治诡计的肮脏手段来揽聚钱财,不论是大欧洲的权势还是国家联盟都不会在这件事上发表任何看法。政府的兴起和垮掉似乎完全是私下的安排,完全由巴尔干半岛的小国家自行研究决定。那国家的位置是模糊的,而且跟其他国家没有任何外交关系。她想放松自己潜意识的话,这样的文学作品再合适不过了;只是,她的潜意识依然倔犟地拒绝工作。哈丽雅特在心里大叫了一番,然后开始转向填字游戏,并找了一本钱伯斯字典做帮手——这是填字游戏迷的《圣经》——它原本夹在一本俄文平装书和《王位竞逐》之间。
彼得·温西勋爵也找到了可以读的东西,它一下子同时抓住了他的意识和潜意识,让他读得津津有味。是一封信,从亨廷登郡的勒姆赫斯特寄来的,内容是:
我的主人:
根据您的指示,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几日,假装需要修理我的磁发电机。我跟一个叫霍格本的人建立了不错的关系,他是一个从事收割捆扎的农民,和周围的大农场主都很熟悉。
我从他那里得知,在大家看来,亨利·威尔顿先生的处境是有些困难的,他的农场弗维伊斯被抵押出去了很大一部分。最近一两年里,他仗着很快就会继承母亲的财产,更是增添了许多债务。但由于威尔顿夫人最近从未拜访过他,有传言称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紧张,人们开始对借款的安全性感到不安。
农场现在交给一个叫怀特·莫里森的人管理,他是农夫们的领导者。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只是比一般的农民稍微强一点,在自己的专业上算是拥有丰富经验的。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威尔顿先生竟会在这个繁忙的时候离开农场。我看了勋爵您星期三晚上发给我的电报,得知亨利·威尔顿先生和哈维兰德·马丁先生是同一个人。那也许不用我再告诉您,威尔顿先生在十四日星期天离开这里,二十一日星期天回来,但第二天一大早又走了。农场在劳工的工资上出现了困难和拖欠,莫里森已经发现很难把稻草收割完了,有一部分就是由于这个原因。
我还听说威尔顿先生在维修农场的建筑、堤坝、篱笆等项目上,资金都有些问题。所以,我去了一趟弗维伊斯,亲自看一眼他的农场。我发现和传闻一样,很多墙和谷仓都严重失修,田埂上常出现缺口,这是因为对基本的防护和开渠没有足够的重视。排水系统(就像勋爵您知道的,排水系统在那个地区是至关重要的)也在很多方面有重大缺陷。比如一块大田(有十六英亩)居然整个冬天都处在积水的状态下。关于这块土地排水系统的计划从上个夏天就开始启动了,但到目前为止还停留在购买必要的波形瓦上,工人工资的不足拖住了整个工程的进度。结果就是,这一块土地由于长时间没有使用,已经发酸了。
在个人作风方面,威尔顿先生似乎很受这一带人的喜爱,不过他们说他对待女士们有些太轻薄了。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爱运动的人,经常能在新镇看到他。还有传闻说他在剑桥有一处很令人向往的寓所,在那里住着一位女士。大家认为威尔顿先生对动物的知识非常了解,但对于农场管理方面就有些无知和粗心了。
有一位年纪稍大的男人和他的妻子照看着他的屋子,这两个人一个是养牛的,另一个挤牛奶。他们看起来都很值得尊重。我向那个女人要过一杯牛奶,借此跟她说过几句话,从我和她的谈话中看,他们都是诚实的人,不会隐瞒什么东西。她对我说,威尔顿先生生活很安静,当他在家里的时候总是很自律。除了当地的一些农场主外,他很少有访客。在他们和他住在一起的六年里,他的母亲过来看过他三次(三次都是在六年里的头两年)。还有两次,他接待了一位从伦敦来的访客,那是一个留胡子的小个子先生,据说是位残疾人。这位先生上一次跟他在一起是在今年二月底。那女人(斯特恩夫人)不愿意透露任何关于他主人财政状况的信息,但我从霍格本那里得知,她和她的丈夫已经在私下打听另外的工作了。
这就是这短短几天里我所能发现的所有信息了。(我应该跟您汇报一下,我是先乘火车到了剑桥,然后租了一辆车,开始扮演您让我扮演的角色,并在星期四中午到了这里。)如果勋爵您愿意的话,我会更深入地追查。请您原谅,但我想要提醒您,在把衣物送去干洗之前,请不要忘了把衬衫的袖扣取下来。我现在很焦急,恐怕星期一我不能亲自为您做这件事了,如果上一次我不在时发生的不幸这次又发生了,那我会感到很内疚的。在我离开之前,我忘记告诉您,那件细条纹的西装现在不能穿,等右口袋上的小裂口缝好后才可以穿。那个裂口几乎看不见,但假如勋爵您不注意,用它装什么重的或者是尖锐的东西就不好了。
我相信勋爵您一定在享受那里宜人的气候以及期待中的侦查进展。我还要向范内小姐表示真挚的问候,相信我吧,我的主人。
永远服从你的,M·本特
这封信是温西星期六下午收到的,当天晚上他又接受了来自昂佩尔蒂侦探的拜访,把这封信交给了他。
侦探点了点头:“我们得到的信息差不多一样,”他说,“在你的人的信里,细节更多——波形瓦是什么玩意儿?但我想,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的朋友威尔顿有很大财政问题。不过我不是为了这个过来的,我来的原因是,我们找到了那张照片的来源。”
“是吗?那个美丽的菲多拉?”
“是的,”侦探回答说,带着一丝谦逊的得意,“美丽的菲多拉——只是她不叫这个名字。”
温西抬了抬他的眉毛,或者更准确地说,抬了抬没有佩戴单片眼镜的那条眉毛。
“那如果她不是这个名字的话,她是谁?”
“她说她是奥嘉·科恩,我这里有她的信。”侦探在他胸前的口袋里翻找着,“信写得不错,而且笔迹也很好看。”
温西接过那张蓝色的信纸,盯着它看了起来。
“很讲究的信纸,似乎是谢尔菲力基的奢侈品专柜专门为贵族供应的那种。用皇家镀金的蓝色装饰着它名字的缩写‘O’。笔迹很漂亮,和你说的一样,非常讲究,并搭配着同样优雅的信封,是星期五晚上从皮卡迪利区邮寄的,寄给威利伍康伯的法官。好了,让我们看看这位女士有什么说的。”
摄政街一五九号
布鲁斯伯里
亲爱的先生:
我在今晚的报纸上读到了关于保罗·亚历克西斯案件的审讯,非常惊讶地看到了我的照片在上面。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跟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完全不知道照片怎么会出现在那具尸体的身上,并且签了一个不属于我的名字。我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叫保罗·亚历克西斯的人,而且照片上的字也不是我的笔迹。我是一个职业模特,拍过很多照片,所以我猜一定有什么人拿到了我的照片。很抱歉,我对这个不幸的亚历克西斯先生一无所知,所以恐怕不能帮什么忙,但我想我还是应该写这封信,告诉您报纸上的那张照片是我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张照片跟这个案子有联系,但我当然乐意告诉您所有我知道的事。这张照片是大约一年前由沃德街的弗瑞斯先生拍摄的。我保存了一张副本,您可以看出这和报纸上那张是一样的。我是拿这张照片来申请模特合约的,把它发送给了很多大公司的负责人,还有一些剧院经理人。我现在是汉诺威广场的多尔先生和戴先生的签约模特,他们可以告诉您我是个怎样的人。我非常想知道,为什么照片会落到亚历克西斯先生的手中,因为与我订婚的先生对此非常不满。不好意思打搅您了,但我想我应该告诉您,尽管我怕帮不上什么忙。
您真挚的,奥嘉·科恩
“你怎么看,勋爵阁下?”
“天知道。当然,这位女士有可能在撒谎,但我总感觉她说的是实话。我想,是关于那位吃醋的先生的部分,让我感觉这个故事很真实。奥嘉·科恩——听起来像是个俄国的犹太女人——用我母亲的话说,这不是从最高级的抽屉里拿出来的名字,肯定也不是在牛津或者剑桥受过教育的那种名字。但尽管她的话很啰唆,却很有条理,信里全都是有用的信息。还有,如果照片上是她,那就很容易认出来。你觉得明天去伦敦城里,会一会这位女士如何?我来提供车子,而且明天是星期天,她可能会有空闲。我们该去吗?像两个快乐的单身汉那样,去找奥嘉·菲多拉,带她出去喝喝茶?”
看起来,侦探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们会问她,认不认识亨利·威尔顿先生——那位大地主。你有他的照片吗?”
侦探有一张很合适的快照,是摄影记者在审讯庭上拍的。他们给奥嘉·科恩小姐发了一份电报,对她说很快会去拜访。他们向警察局做了一些必要的安排,然后侦探把他的大块头塞进温西的戴姆勒车里,接着就风驰电掣地赶往伦敦。他们当天晚上到达,在温西的公寓里休息了几个小时,第二天早晨便前往摄政广场。
摄政广场绝对不是一个高档的地方,那里大多是脏兮兮的小孩和职业可疑的妇女,但比较起来,这个相对中心的位置租金却比较便宜。爬上又黑又脏的楼梯顶层,温西和他的同伴惊讶地看见一扇新近油漆过的绿色房门,上面有一张被图钉固定住的白色卡片,工整地写着名字“奥嘉·科恩小姐”。黄铜的门环上面刻着林肯小鬼,光洁可鉴。敲响门环,门立刻被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打开了,这就是那张照片的主角,她微笑着欢迎他们进来。
“昂佩尔蒂侦探?”
“是的,小姐。您一定是科恩小姐了?这是彼得·温西勋爵,是他开车送我来伦敦的。”
“见到您很高兴,”科恩小姐说,“进来吧。”她领着他们来到一个装饰可人的房间,里面挂着橘色的窗帘,几张桌子上都摆着插有玫瑰花的花瓶,整个房间有一种艺术家式的精致。在空的壁炉前面站着一位外表像闪族人的黑发男子,他用皱着眉头的方式代替了自我介绍。
“西蒙先生,我的未婚夫。”科恩小姐解释说,“请坐,吸烟请自便。你们需要任何甜点吗?”
他们谢绝了甜点的邀请,并在内心里衷心地希望西蒙先生可以离开。侦探立刻就问起关于照片的问题,但很快他和温西就发现,科恩小姐在信里已经把全部情况都说完了。她脸上的每个表情都刻着严肃真挚的印记,再一次发誓她从来都不认识保罗·亚历克西斯,也从来没有用过菲多拉这个名字,或者以任何名字把这张照片给他。他们把威尔顿的照片拿给她,她摇了摇头。
“我完全可以肯定,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个人。”
温西说,亚历克西斯有可能在某个模特表演上看见过她,并试图搭讪过。
“当然,他可能见过我;那么多人曾看见过我,”科恩小姐回答说,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自高自大,“其中也有些人想跟你亲近,这也是自然的。但我想如果我见过这张脸的话,就一定会记得的。你看,一个留着这样胡须的年轻男士是很引人注意的,是不是?”
她把照片递给西蒙先生,西蒙先生轻蔑地低下黑眼睛看着它。然后,他的表情变了。
“你要知道,奥嘉,”他说,“我觉得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你?”
“是的。我不知道在哪里,但总觉得他脸上有什么熟悉的地方。”
“反正你看见他的时候没跟我在一起。”女孩反应很快地说。
“不。我不知道,现在我仔细想一想,又不知道我到底见过他没有。我能想起来的,是一张老一些的脸,也许是一张我见过的照片,而不是一个活着的人。我不知道。”
“这照片在报纸上登过。”昂佩尔蒂说。
“我知道,但不是这样的。我看到了一个相似点——跟什么人相似,我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发现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眼睛……”
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下来。侦探盯着他,似乎期待着他会下一个金蛋,但结果什么也没有。
“不行,我想不出来,”西蒙最后说。他把照片递了回来。
“反正,看这照片,我想不起来任何东西。”奥嘉·科恩说,“我希望你们能相信我。”
“我相信你,”温西突然说,“但我想做一个很唐突的假设。这个叫亚历克西斯的家伙是个非常浪漫的小伙子。你觉得他会不会在哪里见过这张照片,然后爱上了它?我的意思是说,他也许纵容了自己想象力的发展——一种理想化的激情。他想象他爱的那个人也爱着他,还给她加上了一个想象出来的名字,使整个幻觉更加完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个怎样?”
“这是有可能的,”奥嘉说,“但是太荒唐了。”
“在我看来也非常荒唐。”昂佩尔蒂撇嘴一笑说,“而且,他是在哪里搞到这张照片的,这才是我们想知道的东西。”
“那应该不会太难。”奥嘉说,“他是一个大酒店的舞者,可能很容易遇到许多剧院的经理,也许他们当中的某个人把照片给了他。你知道,这些人可以从经纪人那里拿到照片。”
昂佩尔蒂侦探问这些经纪人究竟是谁,然后得到了三个人的名字,他们在沙夫茨伯里大街都有办公室。
“但我觉得他们不一定记得这件事,”奥嘉说,“他们要见那么多人。不过,你们可以去试试。如果能把这件事搞清楚,我简直就太高兴了。但你们相信我吧,是不是?”
“我们相信你,科恩小姐。”温西认真地说,“就像信任力学第二定律一样虔诚。”
“这是什么?”西蒙先生疑惑地说。
“力学第二定律,”温西解释说,“是让宇宙有秩序运转的一条定理,没有它的话时间就会往回转,就像电影胶片放反了一样。”
“不,这可能吗?”科恩小姐激动地叫着。
“祭坛也许会卷起来,”温西说,“托马斯先生也许会废弃他的正装,斯诺登先生也许会抛弃自由贸易理论,但力学第二定律永远都会存在,在纷乱的球体上总有一席之地。说到球体,哈姆雷特指的是脑袋,但我,这个思想更加开放的人,指的是这个我们兴高采烈居住在上面的星球。昂佩尔蒂侦探怎么看起来这么吃惊啊,但我向你保证,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更隆重的方式,能向你表明我对你绝对的信赖。”他笑了,“科恩小姐,我最喜欢你证词的地方是,它在我和侦探要去解决的这个扑朔迷离的问题上,加了最后一剂的困惑。它把整个事件降低成无稽之谈中的绝对典范。根据力学的第二定律,我们每时每分都在向更加随意的状态发展,从这一点来判断,我们遇到你,便是正在坚定地向着正确的方向行进。你可能不相信我,”温西说,现在他开心地露出自己计划的一角,“但我现在已经达到这样一种境界了。在这荒谬的案子里,哪怕射进最细微的一丝正常的闪光,不仅会让我慌乱,甚至还会刺痛我的心。我见过恶心的案子,棘手的案子,复杂的案子,甚至自相矛盾的案子,但我还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建立在完全无理性上的案子。这是一种新的体验,对像我这样厌烦享乐的人来说——我得老实说——我简直兴奋过头了。”
“好了,”昂佩尔蒂侦探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你提供了这么多信息,我们非常感激你,小姐,尽管暂时看起来帮不了太大的忙。但如果你想起任何和亚历克西斯有关的事,或者你,先生,如果你突然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亚历克西斯,我们非常乐意去了解。还有,你们不要介意勋爵阁下在这里说的话,因为他是一位喜欢写诗的先生,有时候说话很滑稽。”
侦探希望这样能使奥嘉·科恩小姐恢复对他们的信心,然后他就把他的同伴拽走了。但就在昂佩尔蒂在过道里找他的帽子的时候,那女孩转向温西。
“那个警察不相信我说的任何话,”她焦急地低语着,“但你相信,是不是?”
“我相信,”温西回答说,“但你看,对于我来说,相信一件事不一定需要理解它。我的这种性格只是锻炼的结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