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黑色的茄子,不是为他而茂密的,芹叶的酝酿也不是。
他不是什么会有幸被杀的东西,罂粟也不会因为他而落叶;
对于那些惊恐的英雄们。他可能会活着,只要他还能享受痛风和水肿的快乐。
他多希望来玩一场自杀游戏啊。
——《死亡笑话集》
星期二,六月二十三日
在贝尔维尔酒店的门阶上,温西遇到了本特。
“那个求见阁下的人就在您的会客室,”本特说,“他在前台打听您的时候,我已经趁机打量了他一下,但我并没有前去自我介绍。”
“你没有?”
“没有,阁下。我私下跟哈迪先生打了个招呼,这就足够了。哈迪先生当时和他在一起,我的主人。”
“你无论做什么事总有个好理由。那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这一次为什么要这么低调呢?”
“如果主人您今后想要安排人来监视他,”本特说,“我看,他如果不认识我的话会好一些。”
“哦!”温西说,“你这么说是不是因为,这个人的长相很可疑?或者这只是你天生的谨慎?好了,也许你是对的。我最好去跟这个家伙谈谈。顺便问一下,警察那里怎么处理?我们不太可能对他们保密,是不是?”
他仔细想了一会儿:“还是先去听故事吧。如果我需要你的话,就给你打电话。上面有喝的东西吗?”
“恐怕没有,主人。”
“哈迪先生还真是很克制啊。告诉他们拿一瓶苏格兰威士忌还有一些啤酒上来,‘因为酒精比米尔顿更能主持公道’。现在这个时候,有很多地方都在呼唤公道,但听完布莱特先生的故事后,我可能会感觉好一些。快去!”
就在温西的眼睛落在这位访客身上的那一刻,他就在内心深处确认,一切都在按照他的期望进行。不管结果如何,他在追踪剃须刀这个问题上采取的一直都是正确的手段。棕红色的头发、矮小的身材、不对称的肩膀,这些体格特征都鲜明地在这位来自斯汉普顿的理发师身上体现了出来。那个男人穿着一身破烂廉价的卡其布衣服,手上拿着一顶软毡帽,衣着相当寒酸。不过温西注意到他柔滑的皮肤和保养完好的手指甲,总体上可以感觉到一种贫穷下的体面。
“好了,布莱特先生,”就在温西进来的时候,哈迪说,“这就是你想见的那位先生了。布莱特先生不想跟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说他的故事,温西。不过我已经向他解释过了,如果他想领取《晨星报》的赏金,就必须准许我来报道这个故事。”
布莱特先生很紧张地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苍白的双唇张开又闭上好几次,终于开口了。
“我觉得这样做是对的。”他压低声调说,“我可以告诉你,我是看在那些钱的分上。尽管我没有故意干伤天害理的事,但我现在的处境很痛苦。我向你保证,如果我当时知道那个可怜的先生会用那把剃须刀——”
“让我们从头开始说吧,”温西一边说,一边把他的帽子扔到了桌子上,自己则坐进椅子里,“进来!哦,是酒。布莱特先生,你想要点什么?”
“勋爵阁下真是热情,”布莱特先生恭敬地念叨着,“但我怕——其实,我一在报纸上看到那悬赏,就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其实,我还没有吃早饭呢。我——我是说——我空腹的时候对酒精很敏感。”
“拿些三明治上来,”温西对服务员说,“布莱特先生,你为了正义而不惜牺牲自己的早餐,真是很有正义感。”
“正义?”
“我的意思是,你是为了帮助我们搞清这个案子。当然了,你必须得接受我们在经济上的补偿。”
“谢谢您,勋爵阁下,我对此不会拒绝的。老实说,我的经济状态也不允许我拒绝。我没必要说假话,我的谋生手段很有限。老实说,”服务员的离开让布莱特先生的话也更加坦率一些,“老实说,我没吃早饭就上路,是为了省钱来买车票。这么坦白也是无可奈何的。对于一个曾经拥有过繁荣事业的男人来说,这可是很大的羞辱。先生,我希望您不要认为,我一直都是这样潦倒的一个人。”
“当然不会了,”温西说,“每个人都有可能遇到磨难。没有任何人会那样想你。现在,来说说那把剃须刀吧。问一句,你的全名是?”
“威廉·布莱特,勋爵阁下。我是一个职业理发师。我曾经在曼彻斯特那边做自己的生意,但在一次买卖中不幸失去了所有的财产。”
“曼彻斯特哪里?”萨拉康伯·哈迪问。
“马森伯德街,现在那里已经全部拆掉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那条街,那是在战前的一条街。”
“参加过战争吗?”哈迪问。
“没有。”理发师脸红了,“我的体格没有那么强壮,没能通过服役的测试。”
“没关系,”温西说,“说说那把剃须刀吧。你现在在干什么?”
“哦,勋爵阁下,我是一个自由理发师。我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找些临时的活干,夏季的时候一般都在临海的城镇里。”
“你上一份工作在哪里?”
那个人抬头看了一眼温西,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
“说实话,我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工作了。我曾试过在斯汉普顿找份工作。其实,现在也还在努力找。在试过威利伍康伯和莱斯顿·霍伊之后,上个星期三我又回到那里去了。我在莱斯顿·霍伊找到过一份一个星期的工作,在拉梅奇的理发店。但我不得不离开那儿……”
“为什么?”哈迪很唐突地插进来。
“有一个顾客有些麻烦……”
“贼?”
“绝对不是。他是一位脾气很暴躁的先生。我的刀有一次不小心碰到了他。”
“喝醉了,而且手艺又不好,是不是?”哈迪说。
这个小个子家伙似乎又矮了一截。
“他们是这么说的,但我可以发誓——”
“你在那里用的是什么名字?”
“怀特斯。”
“布莱特是你真实的名字吗?”
在哈迪残酷的逼问下,整个故事展示出它每个难堪的零零碎碎。一个化名接着一个化名。在这里试用一个星期,在那里试用一个星期,都因为同样令人难堪的原因被解雇了。酒精对他的坏影响似乎比对普通人要大。辛普森才是他的真名字,他在真名字之后用过很多很多假名字,但每个名字都遭遇了相同的臭名声。这就是他伤心的软肋,一直试图能克服它。
哈迪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威士忌,特意把酒瓶留在窗台上,不让布莱特先生够到。
“说说那把剃须刀吧。”温西耐心地说。
“是的,勋爵阁下。我是在斯汉普顿得到它的,我当时想在那个地方找个工作。迈瑞威泽,这就是那家店的名字。我需要一把新的剃须刀,那家店的主人也愿意便宜卖给我。”
“你最好能描述一下那把剃须刀。”哈迪提议说。
“好的,先生。那是谢菲尔德的刀刃,白色的刀柄,最初是从杰米恩街的一个商人那儿流出来的。是把好剃须刀,但磨损得比较厉害。我去了威利伍康伯,但那里没有什么工作机会,只有辉煌大酒店那边的莫里顿说他将来可能会需要人手。然后我就去了莱斯顿·霍伊,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在那里试了一两家之后,我又回到了这里,又试着去莫里顿理发店碰碰运气,但他说他已经雇人了。如果你去问他的话,他可以做证。到处都没有工作可做,我当时情绪很低落。”
布莱特先生停顿了一会儿,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那是上个星期一,先生。在星期二晚上,我去了海边——就在那边,在小镇的尽头那边,我在椅子上坐着,好好反思。慢慢就到了午夜。”现在他的语句要流畅一些了,一杯威士忌果然对他有用处。“我看着海面,摸着口袋里的剃须刀,一边怀疑我到底还值不值得这样挣扎下去。我当时很压抑,钱几乎快用光了。一边是海,一边是剃须刀。你可能会觉得对一个理发师来说,用剃须刀是件很简单自然的事,但我可以告诉你,先生,为那种目的来使用剃须刀,对我来说太可怕了。但是海——冲刷着辉煌大酒店的墙壁——似乎在召唤我,你们理解我的意思吧。那海听起来仿佛是在说:‘卷走他,卷走他,卷走他,比尔·辛普森。’那声音既迷人又可怕。不过我一直也很害怕淹死。窒息,憋闷又无助,然后你眼睛里都是绿色的水——每个人都会做自己的噩梦,那就是我的噩梦。好了,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想下定决心。这时我听到有人走过来,然后一个年轻的家伙过来坐在我身边。我记得,他穿着晚礼服,还有一件外套和软帽。黑色的胡须——那是我最先注意到的东西,因为我们这个国家的年轻男子不经常留胡须,除非他是个艺术家,也许。然后我们开始交谈——我想他先给我递来了一支雪茄。那是一种俄国的雪茄,外面包着纸。他说话的口吻很友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对他和盘托出了我的困惑。勋爵阁下,您知道那种情况,有时,你会向一个陌生人倾吐你永远不可能和熟人说的话。我当时的感觉是,他自己也并不是很快乐。我们谈了很久很久,关于人生多么可悲。他说他是一个俄国人,是一个流亡者,他告诉我他小时候经历的那些遭遇,还有许多关于‘神圣俄国’和苏维埃的东西,似乎他很在意这些事。还有一个女人——似乎他和他最爱的女孩之间有什么麻烦。然后他说他只希望自己的困难能和我的困难一样容易解决,还说我应该振作起来,重新开始。‘你把那把剃须刀给我,’他说,‘离开这里,好好想一想。’我说剃须刀是我的谋生工具,他笑着说:‘就你现在的情绪状况来看,这更像是你的死亡工具。’他说话的方式那么有趣,反应迅速,有些诗人的感觉。所以他给了我一些钱——是五个英镑,国库发的那种纸币——我就把剃须刀给了他。‘先生,你要剃须刀干什么?’我说,‘它对你来说没有用。’‘我总会用到它的,’他说,‘你不用怕。’然后他笑了,把剃须刀放在口袋里。接着他站起来说:‘真有意思,我们应该再找个晚上聚一聚,’还说什么:‘两个不同的人,却分享同一种烦恼。’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叫我振作起来,走的时候还很愉快地对我点了一下头,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我真希望当时就知道他要那把剃须刀干什么,那样我就不可能给他了,但是!我问你们,我怎么会知道,先生们?”
“听起来似乎是保罗·亚历克西斯,就是他。”温西若有所思地说。
“我想,他并没有告诉你他是谁?”哈迪问。
“没有,他没说;但他说他是某个酒店的职业舞伴,对于一个应该在自己国家当王子的男人来说,这难道不是一种地狱般的生活吗——为了几个便士跟又老又丑的女人谈情说爱。他听起来很有苦衷。”
“好了,”温西说,“我们非常感谢你,布莱特先生。这似乎就能把一切问题解释得清清楚楚。我想你得跟警察们交代这个故事。”
提到警察的时候,布莱特先生看起来很紧张。
“最好现在就去,把事办完,”温西起身站起来说,“反正你要面对的,小伙子!整件事情里你没有任何可担心的地方。”
理发师勉强同意了,把他灰白的眼睛盯在萨利·哈迪的身上。
“这个故事听起来还可以,”哈迪说,“但我们得检查你故事的真实性,你要知道。有可能这是你编出来的。但如果警察可以证实你说的话——他们反正都要去证实——那你就能得到一张肥肥的支票,能让你过上相当一段时间。最重要的是,”萨利一边去拿威士忌一边说,“永远不要让你的弱点影响到你的工作。”
他把酒瓶的塞子拔了出来,想了一想,又给理发师倒了一杯。
格莱谢尔警长听到布莱特的故事非常高兴,昂佩尔蒂侦探也是一样,他一直都是自杀理论的信奉者。
“我们很快就能把事情查清楚,”昂佩尔蒂自信地说,“我们会去查这个布莱特的行踪,但他说的大概都是真的,这些细节跟那个在斯汉普顿的人说的很吻合。我们会关注这个布莱特的。他把他在威利伍康伯的地址告诉了我们,并保证会留在这里,因为,审讯的时候会需要他——等我们要召开审讯庭的时候。尸体一定很快就会出现了,我不理解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它已经在水里泡了五天了,不可能永远都在水里的。尸体先是会浮起来,你要知道,然后又沉下去,但当气体开始成形的时候又会浮上来。我看到过鼓得像气球一样的尸体。一定会在什么地方找到的;今天下午我们会在磨刀礁林一带进一步搜索,肯定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尸体的,那样就好办多了。没有尸体而进行调查,让人感觉很愚蠢。”
“满意了?”当温西从警察局回来的时候,哈迪说。他已经在电话上向报社汇报了这个故事,现在正在用几块饼干犒劳自己。
“应该是,”勋爵阁下回答说,“只有一件事情让我放不下,萨利,那就是,如果我想专门为这个案子来编造一个故事,这正是我会编造的那种故事。我在想,那个星期四下午两点钟,这个布莱特先生在哪儿。”
“你真是个固执的恶魔,”哈迪先生说,“事实是,你对谋杀案太热衷了,在任何地方都能嗅到谋杀的味道。算了吧。”
温西沉默了,但当他离开萨利·哈迪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页纸,上面的标题是“潮汐表格”,他认真地研究着这张表。
“我就是这么想的。”他说。
他拿出一张纸,开始写那个该注意的事和该去做的事的表格,在威廉·布莱特的名下。表格里包括了布莱特故事的内容,还有他与警察的谈话;但在左边的那一栏最后的地方,他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他说潮汐敲打着辉煌大酒店的墙,似乎是在诗意地召唤他,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但在六月十六日星期二的午夜,潮汐不可能敲打辉煌大酒店的墙。那时的潮汐退到了最低点。
在右栏里他写:监视他。
想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拿出一张干净的纸,给伦敦警署的总探长帕克写信,问他关于布尔什维克的信息。你永远都不能轻易确定。世上发生过许多离奇的事——比布尔什维克阴谋更离奇的事情。他在信里提到了哈维兰德·马丁和他的银行账户。用布尔什维克这个借口,帕克也许有办法撬开银行经理的嘴。格莱谢尔警长也许不喜欢对他自己辖区的这种挑衅——但帕克和彼得勋爵的姐姐结婚了,一个人难道不可以给自己的姐夫写私人信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