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你的美德会堕落,并压碎我;把我变成一个怀着感激之心的可耻的奴隶。
——《死亡笑话集》
星期二,六月二十三日
彼得·温西勋爵一边用着早餐,一边读着他的《晨星报》,这几个星期里他的心情还是头一次这么好。《晨星报》如约刊登了他的故事,并慷慨悬赏一百英镑寻找一切与那把杀死保罗·亚历克西斯的剃须刀相关的信息。本特从伊斯特本回来了,不过这趟行程毫无结果。他到威利伍康伯和他的主人会合,并给他带来了干净的衬衫、衣领以及别的衣物。温西已经和穿着酒红色礼裙的哈丽雅特跳过舞了。他觉得,如果一个女人在购买衣服时采用一个男人的意见,那就意味着她不可能对他的态度毫不在乎。他的判断完全正确,在这个地球上的很多地方,有很多女人很多次在购衣上听取过他的建议,甚至接纳过他的购买,那个时候,她们的做法完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并没有对哈丽雅特抱有这样的期待,这就像是在阿伯丁的大街上迎接到了一位君主,既夸张又惊讶又兴奋。温西和所有别的男人一样,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个简单的人。
一方面他的这份满足感还在延续,一方面他又经历了有趣的一天。哈丽雅特答应下午和他一起从平铁走到达里,来寻找线索。据记录,海水的低潮应该是在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他们计划开车去平铁,到达那里的时候是三点半。用过一些点心后,他们的远征就开始了,要尽力去寻找这片海滩上可能显露出的任何线索。这个时候本特会把他们的车开到靠近亨克小路的路边,等他们完成搜索后一起回到威利伍康伯的大本营去。计划得很好,只是哈丽雅特不明白,也一直抱怨着,在将近一个星期不寻常的高潮之后,还有什么线索可能会留在开阔的海滩上。不过她承认,锻炼一下也不错,而步行比任何其他的锻炼方式都好。
而且,很快就会有一件最值得期盼的快乐之事——哈丽雅特还答应了早餐之后在辉煌大酒店和彼得·温西勋爵见面,共同磋商案情。在温西看来,很有必要把迄今为止的进展制成表格,让它们有序一些。碰面的时间定在十点,早餐的时候,温西在培根和鸡蛋上磨蹭了很久,这样就不给早晨留下任何空虚或急躁不安的时间。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勋爵阁下已经到了可以自寻快乐的人生阶段——在精力充沛、自我折磨的年轻时代和无味枯燥、及时行乐的老年时代中间,一段宁静的日子。
大风终于停了下来。夜里下了一点雨,但现在天空又放晴了,只是有一些微风打扰了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这就是从贝尔维尔的餐厅窗外可见的风景。清晨四点左右,昂佩尔蒂侦探就带着几个帮手一起出去了,去磨刀礁林一带侦察。现在,他两眼盯着温西,告诉他,他们暂时还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我不知道为什么尸体还不在海滩上出现,”他埋怨着,“我们从捕鱼点一直到斯汉普顿沿海的沙滩上都搜索了,还包括河口的两边。那尸体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再过一个星期如果我们还找不到的话,就得放弃寻找了。我们不能一直浪费公众的钱,去找一个淹在水里的舞男。纳税人已经有抱怨了,何况我们也不能把证人们一直留在这里。情况就是这样,低潮的时候我们会再去找一遍。”
十点钟,彼得和他的伙伴在一堆整理好的稿纸前面端坐着。哈丽雅特喜欢简单、直截了当。
“我们要用哪种方法来整理?你喜欢《错箱记》里迈克尔·芬斯伯瑞的方法吗,使用双条目?或者用一个图表,那种柱形的图表,分类为‘嫌疑人员’、‘不在场证明’、‘证据’、‘动机’……诸如此类,用百分制的方式来表示?”
“哦,不要这样,不要让任何分类的格式来主导思维或者计算可能性。让我们像你的罗伯特·坦普尔顿那样干,制作一个表格,罗列该注意的事和该去做的事。只要两个名目就可以了。”
“很好,你采纳这个方法倒让我很高兴。我总是让坦普尔顿从尸体开始着手。”
“好的。开始了——”
保罗·亚历克西斯(哥德斯密特)
“我们为罗伯特·坦普尔顿准备的整洁记录。”哈丽雅特说,“看起来多么专业啊。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找这个蕾拉和她的新男朋友谈谈。我想我去问,也许能比警察们问到更多东西。”
“这个列表里没有任何事,我能做得的比警察更好。”温西惨兮兮地说,“我们最好继续列下一个。”
温西把头歪向一边。
“真的,这些人好像一个比一个更可疑。还有谁呢?比如那个抛弃他的蕾拉·加兰德?或者那个叫安东尼的小伙子?或者蕾拉的新男友?”
“但在见到他们之前,我们分析不出什么名堂来。”
“的确;但蕾拉或者说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来着——达·索托——可能有除去亚历克西斯的动机。”
“好了。我们已经把我们应该关注的事情罗列好了。就是这么多了吗?哦,不!”
“不。我们现在来写我自己最喜欢的嫌疑人,险恶的哈维兰德·马丁先生。”
该注意的事
备注
该去做的事
备注
个人特点:高,魁伟,黑色头发;黑色的眼镜;在右手腕上有文身;穿着卡其布的外衣和短裤,带着一顶宽檐软帽。
要特别注意他的文身!
哈丽雅特·范内:要知道你不能在文身上作假。
彼得·温西:哼!
十六日星期二六点钟的时候到达达里,从赫尔斯伯里方向开着一辆租来的摩根车。
事实。为什么要开摩根车?
尽管村子里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但他对亨克小路和古德瑞奇先生了如指掌。
调查出有没有任何人在赫尔斯伯里或者别的任何地方见过他,并告诉他这些信息。
十八日星期四大概一点钟的时候,有人在三根羽毛餐厅见到他。他在那里用午餐。
事实,显然。
离开三根羽毛餐厅的时间不会早过一点半。
又是一个事实,呵呵!
在下午三点到四点,珀威斯特尔先生和汤姆在修车厂以及亨克小路上看到过他。
另外一个事实,除非他们是可恶的骗子。
上一个星期五从伦敦的一家租赁公司租来的车,用来担保的信息是一家剑桥的银行。那家剑桥的银行确认了,他的账户已经开了五年。
盯住这个银行,试着从经理那儿搞到点什么信息。
星期四那天他肯定没有通过公路去平铁。他若是走海岸线的话则没有足够的时间在两点之前到达。
航空路线并不是特别可行。
如果你能的话,就揭穿这个不在场证明吧,私人侦探小姐。
在他露营的地面上搜寻时,找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没有人说他的闲话,只是农民纽康伯抱怨他的篱笆上被弄了一个豁口。
去看温西的收藏品
今天下午沿着海岸线从平铁走到达里——为哈丽雅特·范内和彼得·温西设计的小美差。
“这样,”温西得意扬扬地在这张表格最下面添了一笔美差,“就让这篇表格更完美迷人了。”
“是啊。”哈丽雅特皱着眉头。然后——
“你有没有这样想过?”她用一种不平稳的口气说道,然后狂写了一会儿。
哈丽雅特·范内
该注意的事
1.个人特点:曾涉嫌谋杀自己的爱人,侥幸洗脱罪名。
2.也许在伦敦就认识了保罗·亚历克西斯。
3.声称她在两点十分发现亚历克西斯死了,但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并没有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见到他。
4.从莱斯顿·霍伊到平铁所用的时间长得不合情理。
5.用了三个小时来走四个半英里的路通知警察。
6.她是在平铁那里发现那把剃须刀、死亡时间、死亡状态的唯一证人。
7.珀金斯立刻就怀疑上了她,也许警察现在还是这样怀疑的。因为那些警察已经搜过她的房间了。
温西的脸一下子阴沉了。
“他们真的搜了?上帝啊!”
“是的,别这样。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是不是?”
“我必须得跟昂佩尔蒂谈一谈。”
“不要,你别管我。”
“但这太荒唐了。”
“并不荒唐。你觉得我没有一点脑子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得知这件事后马上飞奔过来吗?当然你这样出于好心,我应该感谢你,但你觉得我喜欢这样吗?”
温西灰着脸站了起来,走向窗户。
“我想,当你看到我总是试图通过种种事情建立自己的知名度时,一定觉得我很厚颜无耻。我就是这样的。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除了厚颜无耻之外,没有别的选择。等着让媒体从垃圾堆里翻出美味材料,这会好一些吗?我不能把我的名字藏起来——这是我赖以生存的东西。如果我真的藏了起来,那只会变成另一个可疑的状况,是不是?但你觉得你这样做会让整个事态好一些吗?让大家知道,只有在彼得·温西勋爵的庇护下,昂佩尔蒂之流的警察才不会公开和我作对。”
“我也这么担心过,”温西说。
“那你为什么要来?”
“也许你可能会需要我。”
“哦!”
那是一段紧张的停顿,温西正难堪地回想着《晨星报》的萨拉康伯·哈迪最初跟他说这个消息时的措辞。哈迪——当时很醉,完全失态了——在电话上宣称:“我说,温西,你那个女人范内又把自己搅和进一桩离奇案件里了。”温西狂怒地疾驶到了舰队街,用暴力威胁那个又害怕又懊恼的哈迪,直到《晨星报》的报道写完,并把评论的基调都设好为止。然后他回到家才发现,威利伍康伯警察局已经开始尽量礼貌尽量克制地四处找他了,向他打听哈丽雅特·范内小姐最近的行为。最后,从这种糟糕的情况中解脱出来的最好方式就是,厚着脸皮应付——哈丽雅特是这么说的——即便这意味着要对公众公开他的感觉和感情,并毁掉他苦心在自己和这个受伤的女人之间小心翼翼建立起的脆弱信心。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哈丽雅特那双愤怒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把他们之间的未来搞砸了。
这时,哈丽雅特被一种不可理喻的仇恨擒住了,毫无理由地憎恨这个无辜的受害者,虽然模糊地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不公正。事实上,在五分钟之前,她完全快乐,面对这个男人也很自在。但之后,她又把他们两个人放在这个让人难以忍受的位置上。在某种程度上,他在他的嫌疑人名单上越加一笔,她的愤怒感就越是强烈。她向周围看了一眼,想找个能野蛮地对付他的办法。
“我猜测,你觉得我还没有把你羞辱够,你的那些骑士仪仗队又不在场。你觉得你可以像科菲多亚国王那样终日坐在那里,表现得尊贵、慷慨,让人们都伏在你的脚下。当然每个人都会说:‘看看他为那个女人都做了些什么,他是不是太伟大了!’这对你来说是不是很好?你觉得如果坚持得足够久,我就会心软,会被感动。那么,你错了,就是这样。我想,每个男人都觉得他们理所应当高人一等,而任何女人都应该哆哆嗦嗦地躲在他的臂膀里。这太恶心了。”
“谢谢你,”温西说,“我可能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喜欢居高临下的馈赠,喜欢干扰别人的生活,自以为是得让人无法容忍,诸如此类的种种毛病。但你给我的智商一点点的肯定吧。你觉得我对此一无所知吗?你觉得对任何一个像我爱你一样爱着某个女人的男人来说,自始至终必须得和她隐藏在深处的可恶的感恩之情奋战,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吗?该死,如果我是一个聋子、瞎子、饥民、酒鬼或者浪子,我的机会都更多一些,因为这样至少还能满足你包容一切的母性,难道你觉得我不知道这一点吗?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真挚的感情搞得像喜剧演出一样?还不是为了在见你的时候能够挽回一些苦涩的羞辱,并试图让你不要为这些感情心烦?你到底懂不懂得,这个命运的恶毒玩笑剥夺了我作为一个正常男人对自己感情严肃认真的权利?这样一个状态,会有任何男人会感到自豪吗?”
“不要那样说。”
“如果不是你逼我的话,我不会这样说的。而且你自己知道,我对你的伤害,永远都不可能像你对我的伤害那样深。”
“我知道我特别不会领情——”
“见鬼!”忍耐是有极限的,温西已经达到了他的极限。
“领情!亲爱的上帝啊!我永远都不能摆脱这个可怕的形容词吗?我不需要感恩。我不需要仁慈。我不需要多情。我甚至不需要爱——我可以让你给我这个——某一种爱。我需要彼此之间的坦诚。”
“是吗?但这正是我一直想要的——我不觉得能够得到它。”
“听着,哈丽雅特,我理解。我知道你既不想给予,也不想接受。你对给予者的角色已经很疲惫了,而且你发现给予者总是很愚蠢。你也不想成为一个接受者,因为那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你还知道接受者最终会憎恨给予者。你希望永远都不要再把快乐建立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是真的,这是你说过的最对的事。”
“好了,我可以尊重这一点,只是你必须得承担起来。不能把事态逼到一个情绪化的状况,然后为此来责怪我。”
“但我不希望有任何状况。我希望能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哦!但你不是一个安静的人,你一直在制造麻烦。为什么不在平等的条件下争斗并享受这争斗呢?就像阿兰·布瑞克,我是一个瘦弱的斗士。”
“你觉得你一定会赢。”
“如果我的手不被绑缚的话。”
“哦!——好吧,很好。不过这一切听起来都很令人厌倦。”哈丽雅特竟然傻乎乎地盈满了泪水。
“天哪!”温西说,他被吓坏了,“哈丽雅特!亲爱的!天使!野兽!泼妇!不要这样说。”他在一阵强烈的自责和激动之下,匆忙跪倒在地,“你随便怎么说我都可以,但别用厌倦这个词!不要用任何你在俱乐部里会说的词汇!说你不是这个意思!上帝啊!我这十八个月以来一直无休无止地让你感到厌倦吗?这是让任何女人都惧怕的事啊。我记得你有一次说过,如果有任何人愿意跟我结婚,这都是因为我整天喋喋不休。我还以为那是夸张。我在胡说八道了,我知道我现在就在胡说八道。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天啊!哦,这太不公平了,你总是能把我逗笑,我却没办法回击你——我太累了。你似乎都不知道累是个什么东西。别说了,停下吧。我不会就这样被你吓住的。感谢上帝!电话响了。”
“该死的电话!”
“也许是件重要的事。”
她起身去拿电话,把温西留在那里跪着,看起来十分好笑。
“是找你的。有人想让你回贝尔维尔酒店。”
“让他等着吧。”
“是有人来回应《晨星报》的悬赏。”
“上帝啊!”温西急忙穿过房间,夺过电话听筒。
“是你吗,温西?我就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你。这是萨利·哈迪。我们这儿有个家伙来领赏。快点!你不来的话,他不愿意说他的故事,我也急等着要这个故事。我让他在你的会客室等你。”
“他是谁,从哪里来的?”
“斯汉普顿。说他的名字叫布莱特。”
“布莱特?感谢上帝,太好了。我马上就过来。听到了吗,孩子?那个叫布莱特·珀金斯的家伙现身了!下午三点半再见你。”
他立刻蹿了出去,就像是猫听到了肉的召唤。
“噢!我多傻啊,”哈丽雅特说,“是个多么彻头彻尾、胡话连篇的傻子啊!自从星期三,我碰都没碰自己的工作。”
她把《钢笔谜案》的手稿拿出来,拧开自己的笔,沉浸在写作的幻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