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一提的生命,荒诞可笑的生命。
——《死亡笑话集》
星期五,六月十九日
晚上
辉煌大酒店的舞池里,哈丽雅特·范内小姐穿着一件红葡萄酒色的礼裙,在安东尼先生的手臂中翩翩起舞。这位舞男头发很讲究很有型。
“我怕我的舞跳得不好。”她有些歉意地说。
安东尼先生用他那专业的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一些,显得完全有能力带好舞步,然后回答说:
“你跳得很正确,小姐,只是力度有些欠缺。也许你在等待属于自己的最佳舞伴。当你的心和你的脚步调一致的时候,你的舞就会像珍宝一样优美。”他和她的眼神交会了一下,传递着一种微妙又不温不火的鼓动。
“这就是你对所有这些老女士们说的套话吗?”哈丽雅特笑着问他。
安东尼的眼睛微微张大了一些,然后坦然接受了她的嘲弄:“恐怕事实正是如此。你要知道,这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
“那一定无聊透了。”
安东尼优雅地耸了耸肩膀,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优美的舞姿。
“你想干什么?所有的工作都有无聊的时候,不过这种无聊有人欣赏,并支付酬劳。对某些小姐说的是真心话,但同样的话对另外一些人则仅仅出于礼貌而已。”
“你不用管我是谁,”哈丽雅特说,“我有点别的事想跟你谈谈。我想向你打听一下亚历克西斯先生。”
“那个可怜的亚历克西斯!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位发现他尸体的小姐?”
“是的。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会——像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哈!我们还想知道呢。肯定是因为俄国人的暴躁天性。”
“我听说,”哈丽雅特觉得她这个时候的舞步一定得小心一点,“他已经订婚了?”
“哦,是的,跟那位英格兰女士。我们都知道这件事。”
“他高兴吗?”
“小姐,亚历克西斯很穷,那位英格兰女士很有钱。能够跟她结婚,对他来说是件大好事。开始的时候肯定会有点不舒服,但后来——你知道的,小姐,这种不舒服就慢慢没了。”
“你不觉得他是突然不能面对这个现实,才了结了自己?”
“这很难说,但是——不会的,我觉得不会。不管怎样,他总还可以逃开啊。他的舞跳得很好,也很受欢迎,去别的地方很容易就能找到工作,假如他的身体条件还允许他继续跳舞的话。”
“我在想,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加在一起,让整个情况变得不堪忍受呢。”
“从他对我们说的话来看,小姐,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不能轻易解决的问题。”
“我猜女人们都喜欢他?”哈丽雅特直接地问。
安东尼的笑已经是个充分的答案了。
“他有没有任何不高兴的事呢?”
“我没听说过。但当然了,他也不会什么事都告诉朋友。”
“的确不会。我不想这么好奇,但整件事情太奇怪了。”
音乐停止了。
“你有什么安排吗?”哈丽雅特问,“我们继续跳,或者你有别的计划了?”
“我们继续跳下一场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除非小姐愿意和经理商量一下,不然的话按照安排我应该去陪另外的舞伴。”
“不用了,”哈丽雅特说,“我不喜欢让别人失望。过一会儿,我可以请你和那两位年轻的女士一起吃晚饭吗?”
“没问题,你真好心。就交给我吧,小姐,我会安排的。小姐有这样的兴致也是很自然的事。”
“好的,但我不希望经理认为我在背后审问他的员工。”
“你不用怕,这个我有把握。一会儿我会再请你跳支舞,那时我再告诉你我的计划。”
他牵着她的手,微笑着把她送到她的桌子边。然后她就看见他和一个体态臃肿却穿着紧身礼裙的女士在一起跳舞,顺着她的脚步轻盈地移动着,脸上刻着永远不变的笑容,似乎那笑容是画上去的。
大概在六支舞曲之后,那笑容又在她身边出现了。安东尼伴着华尔兹的音乐领着她的舞步,并告诉她,等到十一点半,舞会结束之后,他、多丽丝和卡瑞丝会在几条街外的小饭店里等她。那只是个很小的饭店,但东西很不错,而且老板跟他们很熟;更重要的是,安东尼就在这家饭店旁边的小宾馆里住,这样饭后他还可以很荣幸地请小姐喝一杯酒。那个地方很私密,可以无所顾及地说话。哈丽雅特同意了,她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这顿晚饭她一定要请。接着,在快到午夜的时候,她坐在一张红毛绒的椅子上,头顶上是一排滑溜溜的镜子——那是一个很舒服很欧洲风格的小饭店。
多丽丝是个金发姑娘,卡瑞丝的肤色较深,她们两个都非常愿意讨论亚历克西斯先生生前的逸闻。多丽丝曾是死者舞台上的舞伴,她能透露一些自己过世舞伴内心世界的真实想法。他曾有一个女朋友——哦,是的;但几个星期之前,这段关系很神秘地结束了。这跟威尔顿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件事,用米考伯先生的话说就是,已经“有预兆了”。没有,这次分手看起来是双方都同意的结果,好像两个人都不是很难过。亚历克西斯肯定不难过,他虽然搪塞地说他很后悔,但看起来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似乎他办了件聪明事。那以后,有人看见那位年轻姑娘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了,那个男人应该还是亚历克西斯的朋友。
“如果你问我的话,”多丽丝的伦敦口音里加入了一种故作风雅的腔调,“亚历克西斯是故意把她推给那小伙子的,好让她不拦着他的小算盘。”
“什么小算盘?”
“我不知道。但他最近几个星期里一直神神秘秘。他当时似乎着了魔,大家都不敢问他。‘你会看到的,’他说,‘只要再等一等。’‘我相信你,’我说,‘我也根本不想打搅你。你有权守护自己的秘密,’我说,‘反正我也不想知道。’但我相信他是在搞什么名堂。不管那是什么,他对此开心得不得了。”
哈丽雅特在想,威尔顿夫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亚历克西斯有新闻要告诉她——不过威尔顿夫人对这句话有自己的理解。哈丽雅特又试探性地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婚姻证明?”卡瑞丝说,“哦,不可能!他不可能因为这件事高兴成那样。他也不可能真的想跟那个又老又丑的女人结婚。她现在有报应了,一个人留在世上。我觉得这种事情很恶心。”
“我为她感到难过。”安东尼说。
“你就喜欢难过。我真的觉得这很恶心。我也觉得那些又胖又丑的男人很恶心,他们总喜欢招惹女孩。如果格瑞利是个不规矩的人,我一定把他甩了,但我得说,他的举止还算得体。但一个老女人——”卡瑞丝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她的声音和姿势无不表达着蔑视之情。
“我猜,”哈丽雅特说,“亚历克西斯希望有安全感和经济上的安定。我的意思是,一个舞蹈演员不可能一辈子都跳舞,是不是?特别是他的身体还不好。”
她说的时候有些犹豫,但安东尼立刻就表示赞同她的话,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你说得很对。当我们年轻快乐的时候,什么都很好。但好景不长,头顶变秃,双腿变僵,然后——结束了!经理会说:‘你跳得很好,是个很优秀的舞者,但我的客人们喜欢年轻一点的,嗯?’然后就得跟上流生活说再见。我们就——你们怎么说来着——好景不在了。我告诉你,当有个人来对你说:‘听着!只要你跟我结婚,我会让你一生富有,衣食无忧。’这是个很大的诱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本来要跟二三十个又笨又老的女人说谎话,现在只是每天晚上跟你的老婆说。这两者都是为了钱,有区别吗?”
“是啊,我想我们最终都会选择这条路,”卡瑞丝苦着脸说,“只不过,从亚历克西斯的言辞可以感觉,他希望这一切能有点浪漫色彩。关于他尊贵的身世和被剥夺的财产那些废话——他总是不停地念叨这些。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浪漫英雄。保罗·亚历克西斯先生,永远都想做焦点。他让人觉得,他在地板上跳舞是那块地板的荣耀。然后,这个传说中的王子,竟然为了钱要屈尊娶一个老女人。”
“他也不是那么糟糕,”多丽丝抗议道,“亲爱的,你不应该这么说。我们这些跳舞的人活得不容易。虽然只要你给那些人半点机会,他们都乐得占你便宜,但是每个人都像对待垃圾一样对待我们。为什么亚历克西斯,或者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不能够讨回属于我们的权利呢?不管怎样,他已经死了,可怜的家伙,你不应该对死者出言不逊。”
“好啦!”安东尼说,“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会死呢?一个人不会因为好玩,就把自己的喉咙割了。”
“这件事,”卡瑞丝说,“我也不是很能理解。我听到这个噩耗的那一刻,就对自己说,‘这不像是亚历克西斯。’他根本就不是做那种事的人。你要问我为什么,因为他小拇指被刺一下都会害怕半天。亲爱的,你不要皱眉头,亚历克西斯就是一个娇气的人,就算他死了十回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你自己都曾经嘲笑他。‘我不敢爬这个梯子,我怕摔下来。’‘我不喜欢去看牙医,他们可能会把我的牙齿拔出来。’‘切面包的时候别在我眼前晃,我会切到手指的。’‘真的,亚历克西斯先生,’我以前这么跟他说过,‘大家都觉得你是玻璃做的。’”
“我知道小姐在想什么,”安东尼卷起他那富有忧郁感的嘴唇,“她在想:‘天啊!这就是舞男。他不是一个男人,而是填着锯末的人偶玩具。’有人买他,也有人卖,有时候还会有很多不愉快。然后还有那些英国男人,他们会说:‘你还指望什么?这个家伙,就是乱七八糟的人。靠着笨女人生存,连板球都不会玩。’有时候生活并不如意,但总还得活下去。你觉得呢?我们舞男是不是很可笑?”
哈丽雅特脸红了:“我并没有这样想。”她说。
“你正是这么想,小姐,这很自然。”
“安东尼不会玩板球,”多丽丝友善地插了一句,“但他打网球和游泳都有一手。”
“别说我了。”安东尼说,“真的,我不能理解割喉这件事。这完全不合情理。为什么亚历克西斯要跑那么远呢?他从来都不爱走路,一走路就觉得很累。如果他真决定要自杀,他会在家里动手的。”
“而且他会用安眠药自杀的,”多丽丝的金发晃动着,“我这么说是因为,他有一次情绪不好的时候把药片拿给我看。‘这就是我离开这个罪恶人世的办法。’他这么说,然后又念了很多诗。我告诉他别犯傻——当然了,半个小时过后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用剃须刀割喉——不可能!”
“这真是太有意思了。”哈丽雅特说,“顺便问一句,”她想起了和温西的那段谈话,继续说,“他的皮肤有没有任何毛病?我是说,他经常戴手套什么的吗?”
“哦,不。”安东尼说,“舞男是不准有皮肤疾病的,那绝对不可能。亚历克西斯的手长得很美,他可相当喜欢自己的双手。”
“他说过他的皮肤很敏感,所以他不刮胡子。”多丽丝插话说。
“哈,是的!我可以跟你讲讲这个,”安东尼想起了一个故事,“一年前他刚到这里找工作的时候,格瑞利先生跟我说:‘看看他跳舞。’因为,小姐你要知道,另外一个舞者刚刚离开,走得非常突然,连通知都没通知一声。我看了他跳舞,然后跟格瑞利先生说:‘跳得很好。’经理说:‘很好,我会试用你一段时间,但你不能继续留胡须了。女士们不喜欢胡须。谁听说过一个大胡子舞男?’亚历克西斯说:‘但如果我刮胡子的话,满脸都会长包的。’”
“是青春痘。”哈丽雅特说。
“对,对不起,就是青春痘。你要知道,一个长满青春痘的舞男,这也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好吧,’经理说,‘你就留着胡子在这待一段时间吧,等到我们找到合适的人再说。但如果你想要留下来,就得把胡子去掉。’亚历克西斯就这样进来了,陪人跳舞,女士们都心花怒放。那胡须是那么与众不同,那么浪漫,那么不寻常。她们甚至从很远的地方专门乘火车来和大胡子跳舞。格瑞利先生说:‘胡子很好,是我错了。你要留在这里,胡子也留着。我的天哪!这些女士下一步会想要什么?也许是长胡子?安东尼,’他跟我说,‘你把胡子留得长长的,也许你会更受欢迎。’但我,不可能!上帝给我的胡子根本就长不到那么长。”
“亚历克西斯有没有剃须刀呢?”
“我怎么会知道?既然他知道刮胡子会长青春痘,那他一定试过,对不对?但有没有剃须刀,我不知道。你知道吗,多丽丝?”
“我?怎么会问我呢。亚历克西斯又不是我的意中人。但我会去问蕾拉·加兰德。她应该知道。”
“他的小情人。”安东尼解释道,“是啊,去问她,多丽丝。搞清楚这件事显然很重要,我从来都没想到这一点。”
“你已经告诉了我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哈丽雅特说,“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如果你愿意再帮我一个忙的话,不向任何人提起我问你的这些问题就太感谢了。因为那些报纸记者——”
“哦!”安东尼说,“听着,小姐,你不要以为我们是买来卖去的玩偶,就没有眼睛耳朵了。今天早上来的那个绅士——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他是谁吗?这个彼得勋爵,这么声名显赫,他可不是无缘无故来这里的,是不是?他不会因为一个外国舞男一时激动割了自己的喉咙而感兴趣。不可能。但同样的,我们知道怎样小心行事。你要知道,如果我们连这都不会,早就不可能保住饭碗了。我们告诉你们我们所知道的,写侦探小说的女士和痴迷怪案的勋爵来作调查。我们什么都不会告诉别人的。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理解。”
“说得对,”卡瑞丝说,“我们不会乱说的。这也没有什么好告诉别人的。当然,警察们会来问我们问题,但他们从来不相信任何人说的话。我想,他们肯定都会觉得这件事和蕾拉有关。这些警察总是断定,如果哪个小伙子出事了,这案子归根结底一定跟个姑娘有关。”
“但这,”安东尼说,“是对姑娘们的赞美啊。”